第20章 珠聯璧合
一股清淳溫厚的力量,順着交疊的雙手流入伏雪的身體。
他因反複灌注和抽取而千瘡百孔的經脈已經脆弱得稍一觸碰便疼痛不堪,那股力量卻如春風化雨,溫柔無比地裹住一道道傷痕,安撫青年在痛苦中戰栗不止的精神。
于是伏雪知道,這番的助力并非借他的身軀流往定蒼,而是僅僅為他而來。
他的眼珠滞澀地轉動,漆黑瞳仁漸漸恢複了些神采,啓口艱難地說:“師兄,你為什麽……”
李清夷安穩地握着他的手,只低聲說:“阿雪,那裏危險,不要再去。”
伏雪睜大眼睛,一瞬幾乎又要被去而複返的茫然捕獲,然而不待二人多言,那方韓碧已再次從廢墟中爬出,卷着一身濃黑的腥風血雨,站在斷碑上放聲呼笑。
“李清夷——李清夷!”
李清夷置若罔聞,半個眼神也未分他,伏雪掙紮着要向前對敵,卻覺身側一冷,似有一道勁風倏然掠過,那方韓碧呼喊未盡,竟就戛然截斷,像被什麽無形之物擊中,身軀向後一彎,再度滾落下去。
只是少頃,韓碧便又頂着滿腦袋灰罵罵咧咧地爬回來,雙手握住長刀,倉促環顧,先前七人合攻都不曾令他顯出如此如臨大敵之态,刀上邪氣再催,源源不絕地釋放出來,此遭卻并不擴散,只環繞在他身邊,形成一層淡黑的霧障。
衆人這才借此看清,半空中竟懸浮着一道細長流煉的清氣,正圍在韓碧身邊盤旋不定,那道凝氣極清極澈,幾與夜色融為一體,是以直到被包裹在渾濁黑氣之中,才得以為人所見。
“那、那難道是——傳說中的化氣為劍?!”
馮塵兩條八字眉瞪成了一字,難以置信地失聲叫道。
“化氣為劍?那是什麽,經堂有記載嗎?”淩山雲蹙眉問道。
“呃……那倒沒有,我是在話本裏見過……”
“……”姜蟬子緩緩道,“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無怪他不使佩劍……”
這廂的交談,伏雪并不能聽到,此時他全部身心都浸泡在苦澀的歡喜、玄遠的回味,以及臨淵止步般捉摸不清的後怕當中,千頭萬緒沖擊着已然疲憊萬分的身心,使他幾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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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令他惶恐也令他心安,叫他莽撞也叫他勇敢的那個人手掌的溫度終于離開,順着古劍樸拙的刃撫過,真正精深的掌劍心法運轉之下,劍刃光芒大盛,顯露出滋養精潤的勃發生氣。
李清夷退開一步與他并肩,向着韓碧揮來的鬼嘯刀風從容說道:“請掌門師弟專心對敵,清夷為你掌劍。”
道劍嗡鳴不已,仿佛也在因着久違的充沛力量而躁動,仿佛也知曉自身所系那劍派五百年間傳承的秘藏終至此刻——才算是珠聯璧合。
伏雪磨爛的掌心再次緊貼劍柄,浩然劍氣蕩平風雨長晦,青年血絲消褪的眼底殘留着紅,輕輕“嗯”了一聲。
“李清夷,我就知道你會來!今日你敢出手,已是必死無疑了吧,你們兩個的性命我的伥鬼都要收下,哈哈……要不要提前挑個好位置?”
韓碧兀自狂呼亂叫,無形氣劍盤旋追擊,然而既已顯形,攻勢每每都被伥鬼魔刀所化解,全然不成威脅。便見他足底發力之際石板砰然迸裂,只消幾個縱躍便攀回崖頂,滾滾黑霧亦再次扭成巨箭,與那不死刀客一并卷土重來。
伏雪提着劍,肩膀劇烈起伏,縱然內息已受補充,可心血枯竭帶來的陣陣絞痛難以彌平,疲憊和層疊的傷口無法如韓碧那般迅速治愈,再怎麽填充,那副凡人身軀也終究已至強弩之末。
然而他的雙眼灼灼依舊,聲音由初時低啞逐漸放亮,終而爆發成一聲怒喝:“必死無疑的人——是你!”
他振奮精神,兩人須臾之間又過了數十招,雖已漸漸力不從心,幸有李清夷在旁掠陣,并指為劍,将險勢一一化解開去。韓碧愈戰愈顯瘋魔,黑霧擰成的巨箭亦在靈活倏忽之上再添幾分陰戾,夾攻之勢更見迅猛。
李清夷手無佩劍,應對韓碧猶可在旁助手,對那飄浮空中的黑霧卻無計可施。一招對過,伏雪又咳出口血沫,咬着牙道:“師兄,這霧氣陰邪,你沒有定蒼護身,且先去一旁避避。我一人……咳、應付得來。”
李清夷目不斜視,仍是只道:“掌門師弟專心對敵,無須顧慮其他。”
話間手掐劍訣,雙眸凜然一明,韓碧見狀登時露出忌憚神色,竟不顧伏雪,轉而全力向他攻去。
李清夷向後一躍,便如一片輕飄的飛葉被刀風吹開,與此同時半空中那道細伶伶的飛劍發出隐然清鳴,光芒陡盛,竟從中裂而為三。
方才獨個兒不能奈何,眼下三把飛劍在黑霧中盤旋絞切,卻頃刻便将霧氣斬碎,黑箭頓時不能成型,其中鬼魄嗚咽奔逃,尾巴後稀薄的霧影中隐隐能見飛劍追逐的流光。
“三把劍……”不遠處姜蟬子喃喃道,“馮師弟,話本子裏哪位大俠有這種能耐?”
馮塵也看呆了眼,喃喃跟着答:“我可不看神仙的話本子,個個兒鬥個法就山崩地裂的,沒意思……”
黑氣漫天奔竄,竟被全然克制。韓碧如有感應,面上血色盡失,持刀的手微微打顫,終于漸顯頹勢。
“不能收服新的伥鬼,那把刀的邪力便難以為繼。”李清夷掠至伏雪身畔低聲說道,“掌門師弟,一舉伏魔吧。”
雙掌交疊,內息灼熱湧動,盡數化作道劍上凝聚的青光,劍氣縱橫,竟将天頂擊得雨雲破碎,層疊墨色上剖開道道凹陷的灰痕。
伏雪心知這場惡戰終于來到底定亂局的一刻,強提精神,拼盡全力,再度揮出伏魔之劍,暴喝聲道:“還不伏誅!”
韓碧面上戾氣逼人,咬牙不語,眼珠轉了兩轉,迎着破風而來的沉重一劍,竟反身向幾名長老所在的角落撲去。
伏雪瞳仁一跳,改勢已然慢了半拍,受邪氣侵傷者,久久難以恢複自如,此際萬不可叫他再以殺生補充力量……
“——長老小心!”
韓碧亦報殊死一搏之志,那一撲猛惡至極,人躍在空中,刀已向前遞出,所指赫然便是——傷勢最重,仍然躺卧在地的蘇容易!
千鈞一發之間,但見兩道身影拔地而起,雙劍交錯在前,只聽铛然一聲,寶劍注力空虛,竟在黑刀一咬下斷作兩截,持劍者口噴鮮血向後連退,然而二人相互扶持,終于搖搖欲墜地站住。
“孫師兄,你的劍斷了。”淩山雲一身白衣早已髒污,喘着氣說道。
孫轅花白胡須也染得黑紅,冷哼一聲:“你小子又能好到哪裏去?”
此番五人全已失去一戰之力,然而一招之拖延,已足夠伏雪提劍追至,迫得魔刀不得不回刃交鋒,紫電驟閃,刀與劍抵死相抗,伥鬼之上黑氣四溢,猶然竭力掙紮。
天際之上流光一閃,三把無形飛劍自半空盤旋而下,齊注于古劍之上,定蒼得此助力撼動僵局,劍鋒前推愈勇,終于将伥鬼長刀一着蕩開,韓碧撲至崖角,未料卻是自絕生機,身軀跌出之際,再無碑園承擋,直向崖下深淵墜落而去。
陰風隐沒,霧海盡清,徹夜激蕩後,歸刃崖上終于塵埃落定。
伏雪劇烈喘息,口中腥氣翻湧,滴血斑斑,眼見敵人身軀墜入深淵,仍不敢稍微放松掌中劍柄,直至李清夷溫熱的手掌輕搭在肩,才一下子卸了勁兒,拖着劍坐倒在地。
一群弟子沖上崖來,亂哄哄呼叫着為幾人看傷。
姜蟬子黃眉一豎,有氣無力地斥責道:“不是讓你們躲遠點兒?可知方才若是暴露行跡,你們都得叫那韓碧當了糧食……玄兔,你怎地也不聽師父的話了?”
姜玄兔懷中抱着把劍夾在弟子中,理直氣壯地說:“我沒找到大師兄,料想是已經來了——可七苦劍還在青暝堂放着呢,我是來為大師兄送劍的!”
衆人的目光一時都轉向李清夷,後者正默默給伏雪裹傷,聞聲擡眼看來,神态安之若素,只是溫和地一笑。
“有勞六師妹。”
“李清夷,你……”孫轅正清嗓子,卻叫淩山雲先行開口。
“我早就說過,劍魔劫唯有李清夷能夠破解,這回是他,救了咱們所有人的命。”
孫轅又用力咳嗽了兩聲才道:“是,李清夷,你能耐不小……多謝。”
李清夷神情淡淡,此刻伏雪半身靠在懷裏,不便拱手行禮,便只颔首謙遜道:“師叔不必言謝,清夷本就與衍派生息與共,更何況——韓碧之禍自我而起,這都是該做的。”
“你——禦氣為劍,你是何時做到的?”姜蟬子忽然發問。
“師父走後第三年,偶然頓悟。”李清夷輕聲答道,頓了頓,又說,“而後一年間卻再無寸進,故而清夷決定出山雲游,大千世界,際會良多,漸漸便能使出三劍。”
“不愧為天生劍骨。”姜蟬子高亮的聲音,使在場所有弟子都能聽得清楚,“清夷,你于此道的天才連百裏師兄都不能相比,竟已達到如此……前無古人之境。”
外門弟子們面面相觑,有人互相交換眼色,有人垂下頭去,皆陷入一片怪異的沉默中。
孫轅大手一揮:“行了,大家好好整頓,受傷的都擡去醫堂。大劫已渡,什麽流言都不足為懼,掌門與掌劍坐鎮,我衍派必能化險為夷。”
衆弟子這才紛紛應聲,三五成群或扶或擡,将受傷的長老與師兄送去醫堂。而伏雪大抵是挨在李清夷身邊之故,竟沒人過來搭手,弟子們任由傷勢最重的小掌門躺在師兄懷裏,個個只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路過。
這卻正遂了伏雪的意,然而此刻他心中仍不覺輕松,大敵已退,他的心思終于得空去探究方才隐隐捕捉到的端倪,随之湧起的卻是更多近乎恐怖的疑惑。
那通徹的、近乎迷失的體悟,宛若融化一般的揮劍,登至極巅的狂亂戰意……前無古人的境界。
師兄說,那裏危險,不要再去。
“師兄,‘那裏’……”伏雪遲疑地問道,“是哪裏?”
李清夷垂眸看他,秋水眸潭波紋不起,伏雪嘶啞的問句仿佛只是一片落葉,在萬丈幽深上孤零零地漂浮着。
他輕描淡寫地說了兩個字:“飛升。”
崩雲裂石的炸雷訇然落下,伏雪耳畔嗡鳴,一時不能聽見別的聲音,盡力睜大眼睛想分辨師兄的口型,只看到李清夷背後的天幕上,劍氣割開的危雲複又沉重地積壓起來,顯露出搖搖欲墜之态。
遠山風聲飒飒,樹影在延長的黑夜裏萎靡地蜷縮着。
……原來真正的暴雨,才正要傾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