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願

李孤芳立在歸刃崖頭,晴空高澈,流雲從袖間游過,他靜靜站着,微風遠遠送來弟子習劍的呼喝聲,宿璧山腳下耕田燦爛無垠。

危崖高聳,在此處眺望人間,已讓人有了種身處天上的錯覺。他眼若靜潭,無悲無喜,只是若有所思地向南凝望,目光所及,仿佛更在遼遠的平蕪之外。

細碎風聲拂動他束發的青巾,眉疏目淡的道士側過頭去,耳後有少年嗓音清湛湛地喚了聲“師父”。

李孤芳“嗯”一聲以作回應,招手示意徒兒走近,一十六歲的大好少年,宛如雨後拔節的嫩竹,清潤外表遮不住骨子裏沖天的氣象,兩肩如削,臂腿修長,深藍武袍服帖地抱出一把勁腰,亦襯得膚色瑩白,人更如玉,從頭到腳都精雕細琢、一絲不茍,日頭底下光彩攝人。

“師父喚清夷何事?”徒兒便近前來,落半步挨着師父垂落的袍袖站住。

李孤芳淡淡同他道:“近日我将離山雲游,歸期約在兩年之後。”

“是。”徒兒當即應道,片刻後,又略顯遲疑地說,“師父,此番去得甚久。”

“想往遠處走走。”李孤芳如此說着,又放眼向天邊看去,徒兒跟着他,也朝南極目遠眺。

“師父想去南方?”

“嗯,小時候帶你南下游過一遭,還有印象麽?”

“自然了,”身後弟子聲音中便含了笑意:“那回掌門師叔領回來的小娃娃,眼下還與徒兒同食同寝呢。”

李孤芳狹起雙目,微地向他一斜,忽然問道:“清夷,與我同去如何?”

徒兒聞言一愣,卻是流露出些許猶豫神色:“徒兒可以嗎?可阿雪……”

“随口一問罷了。”李孤芳不與他難為,和緩神色說道,“你還有更重要的功課,我不在時,不可懈怠了修行。”

“清夷明白。”

“下次回來時,我會考校你的進步,不要叫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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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叫我失望”——李孤芳生性疏漫,養徒弟亦是如此作風,雖傳道精謹,卻從來不誇不貶,任其自然,極少提出什麽要求或願望,這等暗含期待的說辭卻是頭一回有,是以徒兒清澄雙眼微微睜大,語調也不自覺揚高了些,堅定地答道。

“是,師父。”

李孤芳露出微笑,側過身來瞧着他道:“馮塵将掌劍心法交你了罷。”

“是。”

“那書後附有我當年所留的注腳,以你的聰慧,不難自行參悟,若有疑問,可向橫秋請教。”見徒兒神色沉穩,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不想問問為什麽?”

徒兒卻恍了下神,困惑道:“……什麽?”

“你自小被師叔們當做下代掌門看待,如今卻改為擔任掌劍,乃是我一力主張。”

徒兒神情平和,目光純淨如洗,毫無怨怼之色,只說:“師父必然自有考慮。”

“定蒼內蘊劍意之精魄,比之天衍劍訣,對你的修行更有裨益,其中奧妙,或許,你很快就會明白了。”

徒兒似懂非懂,鄭重道:“是,清夷定不會辜負師父的期待。”

李孤芳擡手,将徒兒一縷叫高風吹散的碎發順回鬓角,少年俊秀生輝的面容映入他眸底,靜影若沉璧,在那幽微深處種下一團純明光亮。

“師父……”徒兒忽又斂下眉頭,欲言又止地喚了一聲。

“怎麽?”

“……沒什麽。”他卻到底吞下話去,“師父在外善自珍重,早日歸來。”

告別師父,還未到上課的時辰,李清夷便徑自回了所住的小院,推門進去時,卻發現許久以來以劍坪為家的師弟破天荒也在屋子裏。

伏雪正抱着前幾日新得的劍,聽聞門開的同一瞬間便已迎上兩只亮晶晶的眼,終究還是孩子,口氣中滿是遮掩不住的興奮。

“師兄!看我的劍!”

李清夷接過一看,嶄新的劍身已刻上了劍名。

他無聲念了一遍,随即擡眼向師弟道:“掌門師叔給這把劍贈名了?”

“是!叫做松君。”

“松君。”李清夷遂也念出聲來,由衷道,“與阿雪很是相宜。”

伏雪的嘴巴仿佛成了快樂的泉眼,咕嘟嘟止也止不住,這當兒也不記得自個兒還在較勁,毛茸茸的腦袋直往師兄懷裏蹭,嘿嘿笑道:“師兄,我好喜歡!”

他傻笑了一陣,又忍不住舉起幾乎比他手臂還長的寶劍仔細端詳,不意瞧見李清夷也正望着他的“松君”,一向寧靜無波的眼眸竟似露出一點羨慕。

伏雪這會兒滿心要與師兄分享歡喜,要當掌門的宣言也暫時抛之腦後,忙牽着他的手晃了晃,說:“不過——以後師兄用的便是定蒼,準比松君更威風。”

李清夷搖搖頭,溫和地向他一笑。

衍派每代的親傳弟子入門一段時間後,便會獲得自己的佩劍,被賦予成為真正劍者的資格。

由此也衍生出一個傳統:賜劍前,會在弟子中舉行一場比武,獲勝者可以得到一把寶劍,并由掌門親自贈名。寶劍難得,以之作為自己的名號,對于劍者而言更是一種殊榮。

而掌門候選既為最強者,又将執掌定蒼,參與其中便全無意義,是以并不會參與比武,亦是約定俗成。

此間李清夷改任掌劍之事才剛剛商定,不久前舉辦的大比他自然無緣參與。而大比中落敗的弟子後也将由自家師父贈劍,這下子倒是将他剩了下來,雖入道已足有十年,卻仍然沒有自己的佩劍。

伏雪只能看出師兄出神,便不再大呼小叫,将寶劍擱在一邊,抱着師兄的手臂等他回過神來跟自己說話,然而李清夷一條胳膊叫熱乎乎的小手纏着,卻恍若未覺,良久才收回思緒,帶點歉意地說:“阿雪,我該去習課了。”

懸霄殿地處高崖之下,日頭稍見西斜便照不進朱窗,幽深大殿中唯有燭火清寂,檀香彌漫,在帷帳間沉靜地流淌。

少年平心靜氣,翻開膝前的古籍,一手撫上道劍古樸的鞘,他天資卓絕,暗念口訣之際,心法初初流轉,定蒼便發出細微嗡鳴,與他心意呼應。

一股精純之息隔着手掌,在道劍中緩緩流轉起來,起先微有滞澀,如才始融冰的溪流,随着活水湧入,流動愈發順暢圓熟,他以內息催動其運轉過一周天,道劍嗡聲漸止,鞘上凝結的暗翳亦有所消褪,隐隐泛起青潤光澤。

……這便是掌劍心法,以自身精神為引,帶動道劍之中沉積的靈息運轉,只是如此,确實不難掌握……師父的批注呢?李清夷翻動書頁,發覺其中每隔幾頁,便夾着一張小紙,密密麻麻布滿了師父的筆跡。

燭火在李清夷眸中跳閃一下,少年表情并無變化,手指穩穩翻過下一頁,蠅頭小字工整清晰,所敘卻全然是與先前相逆的行氣之法。

長明燈幽幽閃爍,映照着少年蹙眉沉思的面容,他試着按照批注所言,反将道劍之息回引,少年于劍之一道悟性奇高,将劍息帶入周天,乃是一項聞所未聞的絕新嘗試,古劍肅殺罡烈的氣意稍有不慎便會損傷經脈,然而他氣定神寧,調轉緩慢卻已盡得精微之處,竟與方才道劍中靈力流轉的走勢分毫不差。

道劍寒曠的靈息如潮水在體內漲落,歸海後殘留的劍意久久萦繞在少年心頭,千古道劍悠遠的回聲仿若蘊含着無窮幽暢妙理,往複周天,平日武學中滞澀處盡被打通、不解處盡被點透,他漸漸在那方新天中忘我,軀殼沉重地脫落,唯餘神魂通透無比,在蒼茫中飄升、飄升,撥開雲端,仿佛能略略窺見天穹後那不可為凡人所見的,金輝燦爛的道之峰巅。

天生劍骨在血脈中躁動,令少年本能地向那渺茫之界更深地鑽研,冥冥中他意識到自己正借道劍殘留的上古劍意接近着什麽,然而宛若懵懂又宛若徹悟的幽妙感受攝住全部心神,除卻拼命抓住那一絲靈光毫不能再作他想。

“……師兄,師兄?你在這裏嗎?”

然而就在這時,遠方忽然傳來一陣模模糊糊的敲門聲,李清夷在冥想中轉眼望去,才發現頭頂漫天漆黑,不知不覺間已是深夜。

……不小心忘了時辰,讓阿雪擔心我了。

回去,回去吧。

他恍然想道,試圖斂起向上飄游的神魂,然而一念橫穿心思,氣行走岔,輕盈的魂魄登時竟如縛大石,清澈的領悟轉瞬間消散無蹤,他一下子感覺到肉身的濁重,被拖拽着向下極速墜去。

“………咳!”

少年猛地睜開雙眼,口中噴出一道血箭,身軀難以支撐,向前撲倒在蒲團上。外頭的師弟正将門推開一隙,見他如此,連忙跑上前來。

“師兄……?”

伏雪沒瞧見地上血跡,只努力托起他的身子,連聲喚道:“師兄,別在這兒睡,要受涼了。”

李清夷吐氣滾燙,身上卻冷汗如瀑,燭光胡亂塗抹在他微微擴散的瞳孔裏,入秋的夜氣清澈冰冷,青石地板返潮冰冷……師弟手臂好溫暖,可那溫暖也渺遠地隔着皮和肉,天地颠倒,他在倒着墜落,陷在虛空裏什麽也抓不住,用力扭過頭向下看去,那點暖意像零落的星光,只一霎便遙遠得不能看見了。

“……清夷師兄!”

一個月後。

秋陽溫煦,庭中黃葉紛飛,有如蝶舞,樹下一人正在搖頭晃腦地撥琴,兩條八字眉上下抖動,顯得十分陶醉。

“馮師叔。”正在忘我之際,旁地忽有人啓口喚道。馮塵“嘣”地彈出個錯音,遭此打擾,他倒是也不着惱,向來人笑道。

“是清夷呀,今兒怎麽有空到經堂來了?”

那悄無聲息間入得院來的少年,自然便是衍派首徒李清夷。

只見他自懷中取出一本舊書,恭恭敬敬兩手奉上,道:“清夷前來歸還心法。”

“這才多久……”馮塵愣了下,驚訝道,“你就學完了?”

“只是記在心中了。”李清夷垂眼答道,“古籍珍貴,清夷不敢擅留太久,只道盡早歸還經堂保存,往後自行消化便是。”

馮塵撓了撓頭,半晌才幹巴巴道:“好……既然如此,要是……呃,要是有什麽記不清的,你可随時再找我借閱。”

李清夷點頭應是,又問:“馮師叔,師父之後,可還有旁人查看過這本心法?”

馮塵接過書往藏經室去,邊走邊答:“自來只有掌劍能學這心法,旁人可都是不準看的——我執掌經堂,也要守這規矩。”

李清夷在後應了一聲,便不再多問,馮塵心下生疑,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見自家首徒神思似有出離,澄明眼眸浮現晦色,卻也如同被一場秋雨攪濁一般。

與這弟子相處,慣來有種親而不近的別扭感,說他是心思通明也好,可人心豈如至清之水,真若無魚,反倒不像人了。

他晃晃腦袋,決定将多餘的思慮搖出去,掏出鑰匙準備開門,那積灰疊着指印的鎖頭卻不經鑰匙捅進去便砰地砸到了地上。

“啊、啊哈哈……我這腦子,上回忘了扣上鎖了……”

馮塵登時面露尴尬,忙偷偷再觑一眼弟子神色,李清夷只無表情,秋水眼眸靜澈如凝,冷淡神色,竟與李孤芳出奇相似。

馮塵忽然感覺到一線秋涼漫上脊背,眼前的少年無端讓他覺得陌生起來,陌生中又生出絲絲縷縷的不安,他小心翼翼地說:“清夷,可千萬別告訴掌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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