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祝靈囿見他神情不對,以為是他家中親人過世,當下就安慰道:“你也不必太傷心,生老病死……”

“不是,”淳于彥打斷他,“不是,我自打出宮開府便是一個人居住,除非是我自己出了事,不然府中斷然不會如此辦喪事。”

既是如此,他現在還好好地站在這裏,那府中又是怎麽回事?

祝靈囿看着淳于彥的神色逐漸凝重,這才發現事情不太對勁。

他原以為淳于彥遇刺左不過就是仇家設計報複或是山匪劫道,但相處下來他發現這個小皇子為人謙虛又溫和有禮,不太可能是有什麽仇家要殺他。若要說是山匪謀財害命,澧山屬于渭州地界,這就算是官府分內的管轄出了差錯,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情況下,他們不可能自己向朝廷回複一名皇子的死訊。

除此之外,若要說還有什麽事是非要取人性命不可的,那就只能是他皇子的身份了。這個小皇子的處境恐怕并不樂觀。

想到此處祝靈囿不由警惕了起來,隐約察覺到似乎有幾處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不動聲色地向四周擴散起靈力,果然探知到幾個視野死角都有人隐藏在其間。但他見淳于彥作為局中人雖然一臉錯愕,但依舊保持着冷靜并未輕舉妄動,這才想起來在澧山的時候自己曾問過他知不知道截殺他的是何人,當時他就有意避開了話題,如今看來是他早就對自己遇劫之事産生了懷疑。

正巧這時一輛轎攆從另一邊過來停在王府前,從轎中下來一個頭發星白的老人。

“是老師?”淳于彥疑惑道。

只見那老人身旁的侍從上前拍起門環招來仆僮,不一會兒就有人來開門将老人迎進去。

祝靈囿攀上淳于彥的肩膀悄聲道:“有人在跟蹤我們,不過你不必擔心,有什麽想法盡管去做,如果出了什麽事我自然會護住你。你想上去察看嗎?”

淳于彥一早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如今聽祝靈囿的話證實了自己的想法,不由得眉頭皺得更緊了,想了想,謹慎道:“不行。我瞧剛才那幾個仆僮眼生得很,恐怕事有蹊跷,不能貿然回府打草驚蛇。剛才進去那個是我的老師,當今的國師仇惠君,我得想辦法和他見一面。”

祝靈囿點點頭:“那我們先把這些耳目甩掉,我告訴你方位,你來指路。”

他說罷摟着人快速閃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幾乎是同時兩人就聽見有好幾個輕微的腳步聲跟了上來。

祝靈囿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淳于彥感覺自己幾乎是腳不沾地地在貼地飛。如果說之前他還因為“不必睡覺”的事對祝靈囿修士的身份仍然抱有懷疑,如今可算是真正的相信了。

被裹在祝靈囿堅實的臂膀中,感受着他懷裏溫熱的溫度,淳于彥莫名地感覺心中生出了一股力量,好像不管将要面對的是什麽都不必怕,有這個人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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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相識也不過十餘天的日子,淳于彥已經将對方當成了完全可信任之人。祝靈囿也不再像最初那樣只是因為師兄的信物才護着他,而是出于自己對他的認可,真心地想要幫助這個少年。

兩人在城中巷道間七拐八拐,沒過多久就把那些人全部甩掉了。快到仇惠君府上的時候祝靈囿突然腳步一頓。

淳于彥奇怪道:“怎麽了?”

“你與國師是師徒關系,害你的人知曉嗎?”

“……知曉。”淳于彥道,心想他也猜到自己是因何故遭人暗殺了。

“我探知到前方有不少人圍在你說的位置附近,恐怕那裏也被人監視起來了,”祝靈囿道,指了指身旁的閣樓,“我先帶你上這屋頂看看情況,你再做打算。”

淳于彥點點頭,祝靈囿便摟着他縱身一躍,一下飛到了半空中,踩着閣樓二層外的檐角略一借力,像只輕巧的蝴蝶翩翩落在了閣樓的三層屋頂,一點聲響都沒有。

落地後他等淳于彥站穩了才放開手。兩個人在屋脊後伏低了身子察看下面的情況,果然看見有幾個“路人”看似無意間經過或是在做自己的事,實則一直在圍着國師府轉悠,悄悄地關注着國師府的動向。

“這些人準備得夠充分的,”祝靈囿道,轉頭看向淳于彥,“你打算怎麽辦?”

淳于彥想了想,謹慎道:“我不想給老師帶來麻煩,白天目标太大了,等到晚上再潛入吧。”

祝靈囿點點頭。兩人一直待到入夜之後街上的閑人都歸家了才出來。那些耳目依然在國師府周圍的各個方位盯梢,祝靈囿悄悄摸到其中一人身後瞬間将人打暈,找準了時機帶着人從圍牆順利翻進了國師府。

兩個人借着月光找到仇惠君房前,見屋內燭光搖曳,屋主還未歇下,似在秉燭夜讀。

淳于彥走到門前,心中莫名有些忐忑,伸手敲門都不似平常有力,手指扣在木門上只發出微弱的聲響。幸好這會兒四下寂靜,這輕微的叩門聲還是傳到了屋主的耳朵裏,随即裏面便傳來沙啞的聲音道:“進來。”

淳于彥于是推門而入慢慢走進屋內,看到那個熟悉又蒼老的身影正借着燭火翻閱書卷,因為燭光昏暗看得很吃力,一時沒注意到他。

仇惠君以為是仆從進來添燭火,聽見人進來了也并未擡頭,但見人遲遲沒有走近,心中疑惑,擡頭一看,驚得書卷落地,以為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人。直到來人輕輕喚了一聲“老師”才連忙迎上去,不可置信地撫着眼前人的肩膀,上上下下地瞧了一遍又一遍。

“彥兒?彥兒……真的是彥兒?你果真還活着?”

淳于彥登時眼眶一熱:“是,學生見過老師。”說着就要行禮,仇惠君連忙攔了下來。

仇惠君年過半百一直未娶妻生子,幾年前被指給淳于彥做老師,見這孩子機靈聰慧得很,為人又謙遜有禮,心中很是喜歡,待他如師如父。眼下瞧見這孩子瘦了一圈,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一邊說一邊引人在桌邊坐下。

淳于彥記挂着祝靈囿,招他過來一起坐,他卻只在身後半步站定,并不坐下。

“這位是?”仇惠君問道。

淳于彥将遇刺後的事悉數講出。

“原來如此,多謝這位郎君出手相救。”

仇惠君拱手作揖,祝靈囿也回一禮道:“先生多禮了。”

“郎君何不坐下歇息?”

祝靈囿只微微一笑:“先生不必在意。”

仇惠君見狀也不再勉強。

淳于彥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奉給仇惠君,又遞一杯給立在身側的祝靈囿,這才給自己倒了一杯,問到:“老師,我離開這些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府中……是怎麽一回事?”

仇惠君道:“此事說來話長。王府你也看到了,正在做白事,做的不是別人的白事,正是你的。”

仇惠君頓了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繼續說道:“幾日前,一輛馬車馬不停蹄趕到阜安,帶回一副棺椁并渭州知府的書信,說數日前你在澧山道中遇刺,不幸身亡。”

淳于彥一早就知道必然是行刺的幕後黑手又做了什麽手腳,才讓王府這樣鄭重辦起了喪事,聽聞也沒覺得意外,平靜地問道:“如何确認那棺中的人的确是我,而不是別的什麽人?”

仇惠君道:“跟随你的棺椁一同回來的還有你的侍從梁小英,正是梁小英從澧山中跑下來找到渭州知府求救的。這孩子常跟着你出入,我也認得。”

淳于彥回想片刻說道:“在山中半道上遇劫時的确慌亂,倉惶間沒注意到旁人如何了,沒想到他也活了下來,那屍體便是他指認的了?”

仇惠君道:“不錯。信上寫到你遇刺後,一個自稱是你的随行侍從的人跑到知府處求助,說你們在澧山山道中遇劫,讓他們趕緊上山去尋你。知府立即派人上山搜尋,當日便在山下河道中發現一具面部朝下的屍體,五官已被泡得難以辨認,但屍體身形與你相仿,穿着一致,且身上帶有文書和令牌,又有侍從指認。知府當即便認定此人就是你,收入棺椁連夜将屍體送回安葬,直至三日前才到。”

淳于彥疑惑:“三日前才到?我與祝兄徒步下山再駕車趕來也不過花了十五日,運送棺椁這樣重要的事自然是馬不停蹄的趕路,為何三日前才到?中途是否還因別的事情耽擱了時日?”

仇惠君搖搖頭:“知府信上說尋到人後片刻都不敢耽誤,就将人送回來了。”

淳于彥心中了然:“那便是梁小英在山中待了至少四日才下山求救。”

他們遇刺之時已經離渭州地界不遠,所以才會連夜趕路打算在天亮前到達渭州。梁小英從遇刺的地方趕到渭州至多花上一日也該到了,那麽還有三日時間,這期間做了什麽也就不言而喻了。必然是行刺的人在山中遍尋人不至,便找了一具相仿的屍體給他換上一身行頭丢在山間,再讓梁小英下山求救,指認屍體。

如今天氣濕熱,屍體本就被泡得五官難辨,還要在路上停留許久,等到送回阜安只怕也已腐毀再難辨認了,如此一來梁小英的指認便成了鐵證。只是不知道梁小英是一早就被人收買了,還是那些人以性命威脅他才這樣做。

至于淳于彥,若是在山中被什麽猛獸吃了死在山上倒也罷了,若是僥幸活了下來,只會想辦法先回阜安王府。那他們發現的那些跟蹤監視他的人就是幕後主使為以防萬一布置的第一道防線,只等他落單了便找機會下手。他今日在王府外見出入的仆從都是些生面孔,王府中的人想必也早被換掉了,正等着他自投羅網,這是第二道防線。第三道就是國師府外的眼線。設計如此周密,又有這等權利,想來也只有那個人了。

淳于彥思忖片刻道:“此事雖然表面看上去設計精妙,但實際上若仔細探查,便會發現疑點頗多。且不說梁小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是怎麽從刺客手底下逃出來的。駕車随行的侍從有那麽多,為何偏偏是梁小英這樣一個跟了我好幾年時間,連您也認得的貼身侍從逃了出來。若換做其他任何一個生面孔帶着一具屍體回來,也不會有人相信那就是我。再就是我們是在山道中途遇劫的,刺客若成功取了我的性命大可陳屍路邊不管,為何要特意把屍身扔在河道裏,讓屍首被泡得面目全非。如此想來連行刺的地點都像是故意設計的,既可以在短時間內到達最近的城中求救,讓他們順利找到這具屍體,又可以借助回程的路途讓屍體徹底腐爛。此事中梁小英是個關鍵人物,只要抓住他逼他說出真相,一切自然大白。不知他現在何處?”

仇惠君道:“你說得不錯,這也正是我的疑慮之處。但我們能想到的,行刺的幕後主使自然也能考慮到。我白日裏去王府聽說梁小英自知護衛不力難逃其咎,已經自裁了。”

三人一時都沉默了下來,心裏明白這個“自裁”是怎麽一回事。

半晌仇惠君才嘆了口氣,道:“彥兒,你自小便聰慧過人,自然早就猜到是何人為了何事害你至此。如今嫡長子早夭,嫡次子不過襁褓嬰兒,儲君之位左不過就是落在你和二皇子之間。本朝歷來立賢不立長,你父皇此番派你去處理渭州水患一事,擺明了就是兩人之中更偏向于你,尤氏自然容你不得,趁着你出城對你下手。你此番雖僥幸逃脫,但尤氏心狠手辣,來日若她知道你還活着,難保不會再對你下手。你母妃早年便因病過身,宮中已無你可以挂心之事,我也知道你并無坐擁天下之心,何不趁此機會脫離這皇室糾紛?”

“可……”

“我知道你與二皇子自幼感情不錯,但你須得知道你不僅是皇子,更是你父皇所看中的皇子,你的背後還有你母妃寧氏将門一族的勢力。這麽多年來你一直盡力表現出對皇位不感興趣的樣子,但事實如何?你始終是他的眼中釘,繼位路上的絆腳石,他母妃尤氏根本就不會放過你。彥兒,你平日裏見事極明白,為何遇到了感情之事就這般糊塗?就算你一心只想着将來輔佐皇兄,你的皇兄也未必會想要有你這麽個有将門背景的王爺來威脅自己。或許這次的刺殺事件背後就有他的默許,甚至是他就參與其中也說不定啊。”

淳于彥一時心中思緒萬千。

澧山之中他拼盡全力好不容易從敵人刀下逃出來,又費勁千辛萬苦才回到了這裏。滿心歡喜地以為別人見了他會欣喜地迎接他,會樂于見他平安歸來,沒想到得到的卻是親近背叛、手足相殘的消息,連自己的存在都被人抹殺,根本就沒有人希望他回來。

回想曾經的主仆情深、兄友弟恭,如今看來不過就是夢幻泡影,一觸即碎。他自知老師此番話有道理,只是離了這裏,他又能去哪裏呢?

直到這時,一直默默站在旁邊的祝靈囿才突然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輕輕喚了一聲:“淳于彥。”

“嗯?”

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淳于彥回頭默默看着他。

祝靈囿看着面前少年眼神中流露出無助,認真回視着這對眸子,繼而篤定地說:“你若無處可去,就跟我回玄清山吧。”

淳于彥感覺心髒撲通一跳,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原以為會陪伴他一生的人半途棄他而去,原以為不過萍水相逢的人卻在他落難時向他伸出了援手。就好像從春日的暖陽中突然跌落到冰天雪地裏,心中卻又升起一團火來,暖暖的,甚至燒得他心口有點疼,但是他也不敢放手,只能小心翼翼地捂着。

淳于彥苦笑,低下頭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仇惠君見此心中欣慰:“既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兩人擔心在此處長留會給仇惠君帶來麻煩,打算趁夜即刻啓程。仇惠君也不做多留,讓兩人在房中稍等片刻,自己去廚房取了些糕點回來包好,又備了不少銀錢和一些金瘡藥膏并兩件披風,把包袱塞得鼓鼓囊囊的,卻好像覺得總也不夠,末了還打算再添兩件衣服,淳于彥連忙上前攔住:“老師,夠了,夠了,不必再添了。如今已至四月了不需要這麽多衣物,再說行李太多路上也多有不便。”

仇惠君聞言,愣了愣才住手,落寞地道:“此去路途遙遠,帶上這些,路上也好過一點。”

淳于彥看着眼前兩鬓斑白的五旬老人,心中很不是滋味。老師無兒無女,自己這一走,老師便成了一個人,将來連個為他養老送終的人都沒有。可他若是不走留在此處,哪一天被尤氏的眼線發現了,豈不是要連累老師?

可惜老師待他親如父子,傳授他畢生學識見聞,自己卻無能為報。

沒成想自己這一走,竟成了個不忠不孝之人。

淳于彥心中掙紮萬分,但還是不得不接受現實,最後背了滿滿一包袱行李,在門前與仇惠君告別。

“今日一別,不知來日是否還有機會再相見。此去望老師善自珍重,學生告辭。”說罷雙膝跪地,三扣拜別,一如往日拜師時的那樣。

仇惠君仿佛又看見那個小小的孩童仰頭望着他,語音稚嫩地說:“請老師受學生一拜。”

他再也不忍直視轉過身去,直到聽見兩人關門徹底沒了聲響才又後悔似的追到門外。

只見庭院中月色如常,不見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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