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兩人擔心城中還有尤氏的眼線,城門說不定也早有人埋伏,便由祝靈囿帶着人在房頂間飛躍,連夜出了阜安城。

自打從國師府出來後淳于彥就鮮少言語。這一路上他雖然都表現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但到底還是個少年,一夜之間經歷這麽多變故,祝靈囿擔心他心裏郁結又憋着不肯說出來,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故作輕松地說道:“怎麽了小殿下,還想呢,別想了。”

淳于彥輕舒一口氣,說道:“沒有,只是祝兄以後別再叫我小殿下了。我既已做了決定,從國師府出來的那一刻,就不再是淳于彥了。那個皇子淳于彥已經死在了澧山,從今以後我便從老師姓,改姓仇,叫仇彥。”

少年語氣平淡一如往常,仿佛今夜發生的一切不過蜻蜓點水,漣漪散去,湖面依舊是光滑如鏡。

見他如此豁達,祝靈囿不禁輕笑:自己太小看這個少年了,真是白操心。

“那我叫你什麽?小阿彥怎麽樣?噢,此番我帶你回玄清山,師父肯定會收你為徒,那以後我便是你師兄了,不如你提前叫一聲師兄來聽聽?”

“好啊,那就等上了玄清山,令師尊收我為徒再叫。”

“……真沒勁。”

少年輕笑。

兩人并肩披月而行,靜靜地享受着夜間一陣陣輕柔的涼風。

“謝謝你。”仇彥道,聲音有些聽不真切。

“嗯?”

“謝謝你在澧山上救起我,一路護送我到阜安,又給我容身之所。”

“你這小孩兒……天天把這兩個字挂在嘴上不覺得別扭嗎?”

“我是真的很感激你。方才也是,帶着我在城中跑了那麽久,很累吧?只可惜我不能兌現承諾,帶你在阜安城中好好玩一玩了。”

“是啊,你可要記着了,你欠我一次。不過以後機會多得是,我會等着你兌現承諾的。”

Advertisement

“嗯。”

之後便是埋頭趕路,等到了柳州城外就已經能看到遠處郁郁蔥蔥的玄清山了。山脈綿延不絕,山峰直沖雲霄。

祝靈囿指着其中一處山峰說道:“看見那個山峰了嗎?那個是望月峰,我門派中人便在此峰修行。旁邊最高的那個叫銜月峰,那兒的靈氣最為充沛,門中大型的陣法都在那兒,但那是門中禁地設有禁制,沒有掌門的允許誰也不能随便上去。”

仇彥順着祝靈囿所指極目眺望去,見山峰之間隐有霧氣缭繞,恍若仙境,心道修仙之所果然不同凡響。

又過了數日,兩人終于來到了玄清山腳下的潭衣鎮。此處山清水秀鳥語花香,湖中有一扁舟随意游蕩,湖邊有幾婦人浣衣談笑。小鎮依山傍水而建,連鎮民似乎也沾染上不少山水靈氣,看上去要比城中人精神許多。兩人在潭衣鎮休整片刻方才上山。

山中風景與尋常青山并無兩樣,山道是多年來祖祖輩輩的人們用雙腳踩實的砂土路,山道兩旁是挺拔繁茂的樹木,偶有禽鳥自林間飛過,帶得枝葉沙沙作響。

仇彥聽聞山中設有禁制,一直留心着山中事物,不知禁制到底是何物,問祝靈囿,那人只故作玄虛不言語。直到前方路邊出現一座石亭,石亭上幾個大字寫着“且停亭”,祝靈囿才突然牽起仇彥的手,拉着他幾步上前走去。仇彥還以為他走累了想去亭中休息片刻,結果那人拉着他徑直從亭邊走過。

兩人一經過石亭,仇彥頓覺渾身一震,仿佛穿過了一道看不見的水簾,接着眼前的景物也随之一變。原先曲折向下的山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修繕完好向上蜿蜒的大道,石亭邊上方才郁郁蔥蔥的竹林中也出現了一條直直通往山頂的石階。

祝靈囿這才放開手,說道:“方才那個亭子就是我先前跟你說的山中禁制分界的地方,若是沒有仙門中人代為引路,尋常人是根本無法突破禁制登上望月峰的。”

難怪那個亭子要取名叫作且停亭,仇彥想。回頭望望來時的路,心中不免覺得奇妙,臉上也帶着點憧憬的笑來。

祝靈囿見狀也覺得十分有趣,笑了笑繼續說道:“走前方的大道也可以通往玄清山派,只是要費些功夫,如今時辰已經不早了,我們走石階上去會近許多。”

石階是由整塊的河石鋪成,寬度恰好僅夠兩人并肩而行,兩旁沒有扶手,石階中間也沒有可以暫供休息的平臺。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石階,默契地都沒有說話,一鼓作氣悶頭往上爬。行到一半的時候,石階突然換成了木階,兩旁也開始有了扶手。仇彥這才舒了一口氣,忍不住把住扶手回頭望了望,一眼望不到底,再擡頭望望,也一眼看不到盡頭。若是常人第一次行到此處,見此前途後路都不明晰,必然要心生膽怯。

臺階看着雖長,實則不過千餘級,兩人沒花多長時間便已登到頂層。先前在山中走到哪裏一眼望去除了樹木便是狹長的天空,如今終于豁然開朗,可以看到不遠處依山建着不少亭臺樓閣,山莊別院。

臺階的頂端便是先前在且停亭處看到的大道蜿蜒而至,大道的盡頭便是玄清山派木質的牌樓,牌樓後是修葺完善的臺階。拾級而上便是一排大殿圍着中央庭院,庭院周圍也有石階吊橋通向其他院落,一路上都有門派弟子把守。

祝靈囿帶着仇彥在其中穿行,一邊向他介紹門中情況。不時碰上幾個弟子叫他“祝師兄”,祝靈囿便順便問了師尊所在之處,帶着仇彥前往洗星閣。

兩人來到洗星閣外,祝靈囿囑咐道:“你先在閣外等候,待我進去向師尊問安說明情況再喚你進來。”

“嗯。”仇彥點點頭。

祝靈囿進了洗星閣,見師父祝鴻雁背對着閣外負手而立,正端詳牆上的一幅畫。他上前行禮道:“弟子祝靈囿見過師父,請師父安好。”

閣中男子聞言轉過身來,見堂下之人臉上不掩欣喜,幾步從階上下來将人扶起:“快快起來,囿兒此番去了許久。”

“是,月前渭州境內陰雨不斷,洪水泛濫接連死了不少人,官府建造堤壩也頻頻無故受阻,疑心是有邪祟作祟。弟子奉命下山除祟,歸途中遇到了些事情,這才耽擱了許久。”

“那水患是否解決?”

“水祟已除,若官府盡心修造堤壩,自然是無礙。只是弟子歸途經過澧山時曾探得師兄蹤跡,本欲尋他一同回玄清山,卻未尋得他人,只找到此物,”祝靈囿說着從懷中取出玉髓遞與祝鴻雁,“不知師兄是否已經回到門派?”

祝鴻雁接過玉髓,見玉髓底部沉着一縷黑氣,像是被怨氣所浸染,心中隐有不安:“你師兄下山許久一直未歸,我正欲派人下山去尋。”

祝靈囿沉思片刻,将一路經歷之事禀明。

“竟有這等事,那孩子現在何處?”

“正在門外侯着,我去叫他進來。”

祝靈囿說罷去門外将仇彥帶進來,仇彥進入閣中先行一禮自報家門。

祝鴻雁見這孩子舉止大方謙和有禮,心中很是滿意,但聽祝靈囿所說此子身份特殊,先前應當從未修行過仙道術法,為何他見這孩子身上隐隐有股靈力波動?莫非... ...

“公子有禮了,聽囿兒說你在昏睡之時曾做了一個夢,不知可否詳細說與我聽聽?”祝鴻雁問道。

“自然。”仇彥将夢中所見悉數告知。

祝鴻雁在見到玉髓中那一縷濁氣的時候他就已隐隐有了個猜測,聽完仇彥所說的夢境之後更是不安。再伸手一探仇彥的脈搏,頓時心涼了大半。

祝靈囿見他神色一凜,不免心慌起來,問道:“怎麽了師父?可是有何問題?”

祝鴻雁沉默了好一會,好不容易才壓下心頭震動,強裝鎮定說道:“這位小公子無事。只是你師兄... ...祤兒他,恐怕已經遭遇不測。”

祝靈囿聽聞一下皺起了眉頭:“怎麽會,師兄的玉髓都還亮着!”

“聽小公子所言,祤兒是被那人傷及了靈脈,又兼之怨氣侵入心脈……”

祝鴻雁不忍再繼續說下去,但他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靈脈受損。

這意味着靈力将會失去控制,侵入心脈的怨氣也無法靠自己運氣來清除。如果繼續放任怨氣在心脈中肆意擴散,最後整個人就會被侵蝕成魔。

在這種孤立無援的情況下,按照師兄的性子,他會怎麽做?

答案呼之欲出,但祝靈囿不敢相信,仍然在反駁,好像只要說服了師父,師兄就還是好好的什麽事都沒有。

“可,可師兄的玉髓……”

祝靈囿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微弱,他已經連安慰自己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但只要師父沒把話說死,他就還能抱有一絲希望。

祝鴻雁不忍看着他繼續欺騙自己,把住他的肩膀逼着他接受現實:“自爆以後玉髓和人的聯系就直接斷掉了,裏面不過是些許殘留的靈力而已啊!”

自爆!

這兩個字一出,祝靈囿頓時表情一滞,大腦一片空白,耳邊也開始嗡鳴起來。整個人身體一僵,下意識地後撤一步像在逃避什麽,若不是祝鴻雁扶住了他幾乎就要站不住。

身受重傷,怨氣入體,無法靠着自己來清除身體裏的怨氣,身邊又沒有一個人能幫他。

他幾乎無法想象師兄自爆時內心有多絕望。

祝靈囿死死盯着地面,捏緊了拳頭顫抖着說道:“要是我早點趕到……”

祝鴻雁暗暗嘆了口氣,把着他的肩膀道:“那與祤兒交手的邪修不簡單,連你師兄都敗給了他,你去了也是白搭一條性命。為師倒是慶幸你沒遇上那人能平安回來。人各有命,修仙之人更是如此。你沒能救得了你師兄是命數,救下了這位小兄弟也是命數,你無需自責。”

他這話雖是在安慰祝靈囿,但說的時候卻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說完便立馬看向仇彥說道:“既是命數讓囿兒帶你到此,從今往後你便入我門下,做我的弟子吧。”

仇彥擔憂地看了祝靈囿幾眼,猶豫了片刻才後退兩步行禮:“弟子仇彥,拜見師尊。”

“好,正式的拜師禮便等明日再行。今日天色已晚,你們,”祝鴻雁說着頓了頓,“你們先下去歇息吧。”

祝鴻雁道,說完看着祝靈囿還是不大放心,又補充了一句:“囿兒,逝者已矣。祤兒已經沒了,為師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是。”

祝靈囿落寞道,轉身和仇彥一同出了洗星閣。

此時已時至傍晚,餘晖慵懶地散落在山峰閣樓間,映得人的臉頰紅撲撲的。雲霞在日月交替中不斷變幻,美得像一幅畫,兩人就在這雲霞之下漫步,然而誰也沒有入畫,誰也看不到這幅畫。時光在指縫間一點點流逝。

“師兄。”仇彥突然出聲喚道。

“嗯?”祝靈囿心中有事,一時竟沒注意到仇彥已經喚他作師兄了。

“你師兄的事... ...”

仇彥知道他此時心裏難受,想要開口安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一張口便成了個啞巴。

“我師兄他... ...他人很好,對我很照顧。從前師父忙碌沒空帶我的時候,都是他教我門內心法,帶着我練劍,只是... ...”

只是從今往後,再沒有人一招一式地陪他練劍,再沒有人從山下給他帶回喜歡的吃食,再沒有人在他受傷時日日照顧他,也再沒有人會親切地喚他一聲“師弟”了。

祝靈囿陷入回憶之中,停頓良久才道:“罷了,不說這個,回去我自會為他做法祈福。今夜你先湊合跟我睡一屋,明日我再讓人給你收拾間屋子出來。”

這邊待兩人走後,祝鴻雁方才端了半天的鎮定模樣便瞬間崩塌了,整個人迅速萎靡了下來,脫力似的走到案邊坐下,單手捧着吊墜,玉髓中時不時閃過的一抹流光幾乎刺得他眼睛生疼。

這是上天對他的私心給予的懲罰嗎?

祝鴻雁悲切地想,五指合攏緊緊握住手中的玉髓,深深地低下頭,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都是我害了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