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萬裏尋夫

薄雪紛然,悄聲附落燈飾炫麗的街頭,聖誕頌歌柔和地飄逸半空,街上稀疏幾個行人都甩着匆匆步子往家裏趕。

出租車在一棟三層紅磚小樓前停下,下車後我從口袋掏出背面寫着一排地址的照片對比,是這裏沒錯。

千裏迢迢飛來這裏為了痛得更加淋漓盡致吧。

大半年前的争吵,更确切地說只有我一個人在吵,他一聲不響地遠走美國。男主角突兀地下場,不帶一點旁白解釋,我的初戀劇場就這樣虎頭蛇尾地落幕了,徒留我一人無知地在偌大的舞臺茕茕孑立,面對觀衆一波接一波或好奇或幸災樂禍或悲憫的目光。

就連他離開的消息也來自于群衆的熱議。畢業答辯完畢等待領取證書的間隙,跟他同寝的學生會主席代表群衆假裝不經意間問起:“聽說小周去美帝了,你啥時候過去跟他團圓啊?”

我當場愣怔住,嗡的一聲腦子一片空白,眼前密密麻麻地撒進雪花點,視界瞬時模糊。不知道掙紮了多久,勉強撿回自己的聲音:“呃,快了快了,呵呵。”

語畢逃也似得離開群衆的視野,躲起來喪心病狂地哀嚎。我嘗試着聯系他,卻如世界上從不存在這麽個人一般,掘地三尺依然未見分毫,連跟他最交好的老唐對此也無計可施。

“也許他有什麽燃眉之急,才走得這麽匆忙。”老唐試着解釋,但這樣的借口說出來也顯得蒼白無力,“或者有什麽難言之隐吧。你也知道他這個人,肯定不會這麽平白無故丢下你的。”

“那也用不着不告而別啊,一點禮貌都沒有。現在通信那麽發達,他就那麽吝啬,打個電話吱一聲會掉一塊肉嗎!”我邊灌着啤酒邊憤憤不平,宋宋在一旁猛勸我少喝點。

不過老唐遣詞相當精準,他真的是“丢”下我了。“丢”是多麽随心所欲的動詞啊,就像平時說的“我下樓把垃圾丢了”“我在路上把錢包弄丢了”,而在這個案例中,我是被主動丢棄的垃圾,卻非無意識被搞丢的錢包。

再深刻意識到垃圾回收再加工成錢包的可能性之微小,我悶悶地掃蕩完本來是三人份的啤酒,這場爛醉最終以老唐将我馱到學校附近小旅館、宋宋留下來照顧我收場。

酒醒後忙着跟同學勾肩搭背地喝餞別酒,卻再也沒有醉過,老爹要知道我遺傳到了他的酒量肯定很欣慰;忙着準備去日本繼續學畫的準備,出國并非從前開始的長遠打算,只是機緣湊巧結識了大師,為了趕上明年四月份開班的檔期匆匆去惡補日語;忙着修改畫稿和編輯範姐商定出版事宜。

待到聖誕節前夕諸事都告一段落,那些被忙碌壓抑的思緒碎片又重新浮起,再次宰割我早已血肉模糊的心。

十萬八千裏外的宋宋也能感覺出我的失意:“既然無法釋懷就去找他要個答案吧,不然你老是窩在那裏沒法move on,眼睜睜地看着好男人一個個地被你過濾掉。”

才不過半年,宋宋就把她那一口的美式發音扭轉成英式發音,看來宋宋在move on,小周在move on,甚至可能連老唐都move on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原地徘徊。

宋宋語調平靜,既非鼓勵也非反話,只是陳述性地表達她的意見,因她在分手次數上實在領先我太多,我假裝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過來人的建議。只是這個建議有一個致命的漏洞,我們誰也不知道他在美國的哪個坐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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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拿到書的稿費,慶功小會上範姐把她剛歸國的男友也順道扯來。席間得知我是君華中學畢業,這位海龜哥激動地說他在紐約也遇見跟我同一個學校的人,在C大讀建築什麽的。

君華中學學霸多得跟春運火車站的人一樣濟濟一堂,畢業後考進頂尖名校的自然不在少數,我喜歡過的學長不就考進了C大嗎,這樣的事跡太多,校領導連橫幅都拉不過來了。

“叫周青彥,你認不認識?回國前我恰好把租的房子轉租給了他。”

随着話音入耳,手裏的酒杯滑落投懷送抱到我的大腿上,涼酒沁透褲子蔓延到肌膚,我一下子打了個哆嗦。

範姐在旁邊陰陽怪調地問:“豆腐,你被刺激到什麽神經了?”

我趕緊撿起杯子放好,抽了紙巾擦褲子嘿嘿笑:“沒事沒事,這小哥住在哪裏?我有學妹也在紐約,說不定可以介紹認識呢。”

海龜哥告訴了我地址,為了增加可信度,我故作驚訝:“啊,好巧,我那個學妹也在附近。”

直到上了飛機,冗長的反射弧才告訴我兩個嚴峻的事實,一是美國放聖誕假了,說不定小周外出度假不在租屋。二是既然小周能進C大,說明最遲從去年暑假時已在做打算,而我卻一無所知,或者說小周一直瞞着我。

我将照片塞回口袋,深深運了一口氣,試圖平息瘋狂的心跳。事到如今已挽回不了上前一查究竟的好奇心,與其打退堂鼓不如一鼓作氣,于是邁出抖顫的步子往二樓走去。

在門前站定幾秒,不知道是太緊張還是太冷,牙齒竟然打起了冷戰,我差點就要打個坐,氣沉丹田來調理一下內息。抱着赴死的決心,我摁下了門鈴。

不一會兒門被拉開,門內站着一個亞洲男生,我在徘徊該用中文還是英文表達時,對方先開了口:“請問您找哪位?”

“呃,請問周青彥是住在這裏嗎?”對面不是預期中的人,心情略有平複,語調也正常了起來,也不算出師不利。

他把我從頭到尾掃視了一遍,露出恍然大悟的笑:“他就住在這,不過這會估計在酒吧。你就是他那個學播音主持的女朋友吧?”

反複咀嚼了一遍他的話,終于消化了此中意思,腦袋裏嗡的一聲,臉上手上的溫度倏然集體撤退,冰涼涼一片。

大半年前這句話也只有一半正确,我是學美術的。後來我成了他小周前女友,如今小周有了新女友。那句話裏透露的信息沒有一個與我有關,我木然地對着他笑笑,打算告辭。這位好室友挽留了一下,進屋翻出一張酒吧的宣傳紙片給我,經驗之談地勸誡我小兩口有啥事要即時溝通。

擰着那張紙離開後猶豫了很久,恍惚中我上了出租車後還是鬼使神差地報了酒吧的地名。

節日的酒吧與街道相反,因接納了不少如我一般沒有度假安排的閑人而擁擠不堪。甫一進門,就瞥見角落裏的小周,雖只是背影,卻也早已熟悉得揮之不去。一個男人坐在他同桌對面,半邊身隐沒在陰影裏瞧不清面容,衣着上判斷年紀與他相仿。

我戴上粗框眼鏡,将圍巾扯到鼻尖處,埋頭進去在他旁邊吧臺空位上坐下,随意點了杯酒後,豎起耳朵捕捉他的聲音。

“周青彥,難道校董夫人沒有教育過你,在追女人的時候要先了解她的戀愛狀況嗎?”男人諷刺的聲音有些耳熟,一時半會又想不起在哪聽過,也可能是錯覺。我略略側首,目力所及瞥見男人将嘴邊的酒杯重重地砸在桌面上,杯子已空,想來酒已穿腸過。

小周冷笑一聲:“勞煩丁煜學長關心了,這點一開始她就告訴我,她是單身。”

小周聲音低沉,不是我平日熟悉的樣子,卻也讓我陡然緊張起來,不知是因為久違的聲線還是話裏信息量太大消化不過來,抑或是陰影裏的男人是曾經心心念念了四年的學長。我似乎在逼近某個面目朦胧的事實,已能感知到它的大致形狀,卻無法描繪它的細節脈絡。

兩個人談論的同一個“她”,可能是小周室友口中那位學播音主持的女朋友。

心裏陡然一空,像是心髒被掏走,窒息的感覺漫上身來,直想遁地而走。

丁煜突然起身繞過桌子就是一拳,小周吃到突如其來的一招招架不住,連人帶椅撞在我所在的高腳凳上,我一個不留神從凳子上摔将下來。小周馬上從地上爬起,眼光沒掃到我身上,而是徑自擦了擦嘴角滲出的血跡,揮手還以丁煜一拳。丁煜大概因為醉酒,沒能避開,搖晃着跄踉後退幾步手撐在桌子上。

“讓女人覺得你這位正牌男朋友形同虛設,你不覺得是自己魅力欠缺了點嗎?”小周以前對人對事都客客氣氣,此刻話語裏前所未有的刻薄讓我覺得心寒。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如今已別半年,我還以從前的目光看人,未免也太低端了。思及此處,不覺自嘲起來,果真大家都在moveon,只有我一人舉步不前。

我默默從地上爬起拍掉身上的灰塵,如果過去幾年和他重疊的時光能如灰塵一般輕輕拍掉該多好,只是回憶卻像一塊牛皮糖,黏着我不放。

“你也曉得我是她男朋友,早說你喜歡,我就賞給你好了。”丁煜稍稍站定後,臉上浮起一抹怪異的笑,諷刺混雜着憤怒,還有點無奈的味道。

剛才的朦胧頃刻間煙消雲散,原來故事情節是這樣發展的。丁煜的女朋友腳踏兩條船,一條船被隐瞞事實,一條船被劈腿,現在正是真相大白之後兩條船大動幹戈之際。

小周立馬掄起拳頭又往丁煜臉上砸去,後者輕巧地避開後,回敬對方一拳。不消一會,兩人便扭打在一起,周圍的人自動退散出一片空地。

一再警告自己這對于我來說只是晚間八點的肥皂劇,與我一毛錢的關系也沒有,卻還是遏制不住想上去勸架的沖動。小周大步跨上去準備又是一拳,我剛想跑上去,他的手才到半路突然旁邊閃出一個纖細的人影将他攔腰抱住。

“你們別打了!”話裏有着憤怒,聲音卻還蘊着清靈,溫柔卻不乏力量。看清纖影的主人,我差點癱倒在地上,今晚怎麽淨是他鄉遇故知啊。

這位故知正是丁煜的女朋友夏伶,可能民間說法應該是前女友,君華中學當年叱咤風雲的學姐,可能還曾經算是我的情敵,剛才兩個男人話題的焦點或者攻擊對象。

我剎那間明白優異如宋宋,在這樣的人面前也曾自慚形穢。我比夏伶高了大半個頭,卻還是感覺一下子矮了下去,自卑感泛起,竟然想遁地而逃。小周遇上這樣的女孩,大半年忘記了我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與你無關!”丁煜退後站穩,聲音冷淡,面容嚴峻。

“你……”美人故知對他瞠目而視。

小周掰開她的手,走出她的環繞,聲音亦是一番冰冷:“夏伶,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話畢瞥了丁煜一眼,甩開步子轉身離開。經過我身邊時他不小心碰到了我,卻是頭也不擡抛下一句“Sorry”便消失在門口。

我愣了幾秒,條件反射地跟了出去,到了門口卻在漸濃飄雪中看見小周上了出租車往我來時的方向去了。我剛站定不久夏伶也沖了出來,招了一輛車就跟在其後。

我一瞬間掉失所有行動的勇氣,人家兩口子吵架我去瞎摻和什麽,六年的感情在大雪裏如同他坐的那輛車漸行漸遠,永不回頭。

平安夜的這場戲,從頭到尾我不過是個背景,連路人甲的戲份都算不上。好懊惱來了這裏,活脫脫地是自掘墳墓。以前對他的現況一無所知那是多好,起碼還能幻想着他在大洋彼岸或許會想念我。如今知道他糾結的不再是過去的感情,而是一段與自己毫無瓜葛的關系,我與他的生活開始脫節,參與感不複存在,感覺猶如高空墜落,摔得我粉身碎骨。

我們用六年的時間相知相愛,他用不到六個月的時間就抛開過去重新開始。到底是他太過豁達,還是我執迷不悟。

淚水漣漣,淌下麻木的臉,落到嘴裏辯不清滋味,身體飄乎乎的似有癱倒的趨勢。

身邊一個高大的影子晃過,搖搖欲墜地往馬路對面走。我看清這人是誰的同時,也看見了一輛卡車正在朝他開去,他卻毫無知覺,或者置若罔聞。

宛若被一道厲雷劈醒,我飛奔朝他撲去,兩個人滾到在馬路邊上,與卡車擦身而過的一瞬可謂驚心動魄,剛才的傷感全然灰飛煙滅。察覺到我們還沒滾出馬路,我竭盡力氣爬起來,半扶半抱地把他帶到安全地帶。

我喘着大氣,母夜叉一樣氣勢洶洶地朝他吼:“丁煜,你不要命了啊,沒看見車開過來嗎!不就是失戀嗎,一個大男人尋什麽短見!”吼完意識到手上火辣辣的疼,又趕忙抽出手查看傷勢,擦破了皮,塵土砂礫和着血肉附在左手掌上,膝蓋應該也擦到了,熱火一片。

丁煜靈臺似乎恢複了清明,目光開始有了焦點,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付昀?!你怎麽會在這裏?”問完似乎又知曉答案一般,突兀地轉移了話題,“傷到哪裏了?”丁煜湊過頭來看,我順勢将手背在身後,想着氣頭還沒消呢,不打算理他。

丁煜鎖緊眉頭,嚴肅道:“手伸出來。”

語氣裏不容反駁的威嚴,伴随着寒風中的酒氣,彙合成了警告信號。我不情願地伸出血掌在他眼底下,示威性地晃了幾下:“看到沒,沒見過血盆大掌吧。”

他莫名其妙的瞟了我一眼,握着我的手腕研究了一會,嘆了一口氣:“我們上醫院沖洗一下。”

說完招來一輛車,拉着走姿畸形的我一起奔赴附近的醫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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