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貓兒骨

青狐一把扯下腦袋上頂着的雞毛,跳腳道:“你們竟然要大義滅親?”

陳霁看看已經被遮蓋扭曲得看不出原來色彩的天空,嘆氣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诶?”青狐一愣,繼而哀號道:“青青……”

“喵!”花貓忽然長聲哀鳴,驚得陳霁與青狐同時蹲□,一起湊近草地上的幼貓。

已經奄奄一息的幼貓的身體連抽搐的動作都顯得力不從心,它粉紅色的鼻頭下不知何時湧現出白色的泡沫,看上去已是命不久矣。

周圍的貓群開始發出急躁的低嗚聲,花貓埋下頭,将自己的臉貼近幼貓的臉。

“貓太太,”青狐撫了撫花貓的背,安慰道:“節哀。”

花貓擡起頭,淩厲的貓眼裏透出血紅色的徹骨的憤恨,“我的孩子本不必死的!”

青狐搖搖頭,嘆道:“幼貓早夭,這不是吉兆,更何況,它是人禍而亡,這其中的怨恨積累過深,貓太太,如若你不是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又怎麽會背着我将青青帶到這裏,貓族的葬禮,你比我清楚。”

花貓顫抖地閉上眼,低頭留戀不舍地舔着幼貓的臉。

陳霁擡頭看向青狐,詢問道:“怎麽回事?”

青狐面露難色,猶豫了半天,這才解釋道:“貓是極通靈的生物,它們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都偏向陰性,所以古人才會有‘死貓挂樹頭,死狗棄水流’的說法,為的就是嚴防它們的靈魂在死後觸地化為厲鬼,幼貓早夭在它們貓的習俗裏是兇兆,尤其是這種打從娘胎裏就帶上煞氣的幼貓,死後的處理更是不容忽視,決不能有一絲差錯。”

青狐頓了頓,眼神游移,“死後被挂在樹上,對它們而言,其實是一種類似于鞭屍的極刑,非到萬不得已,誰也不願意受這樣的罪,而執行這一極刑的過程,才是真正的貓的葬禮。”

陳霁點點頭,她想她能理解花貓此時此刻正在承受的痛苦與絕望,她的視線轉向周遭肅穆莊重的貓群,“不管你們是因什麽理由找上我,只有一點不要忘記了,找我幫忙,是要付出代價的。”

花貓擡起頭,看向陳霁的瞳孔被一層濕潤的水霧所覆蓋,“我聽說過你,青青,你們的規矩我明白。”

在x縣城妖怪們之間流傳着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文興巷的神秘少女青青,她和她的九尾狐貍可以幫助妖怪們完成所有複雜困難的願望,唯一的交換條件便是,在任務完成後,妖怪們需要交付出與它們的願望等價的陽壽。

以性命相交托的願望,這是對少女青青和妖怪青狐的考驗,也是對所有前來尋求幫助的妖怪們的考驗。

陳霁站起身,她的體質不好,只不過蹲了一會兒,便有貧血的症狀,她閉上眼,不去看地上瀕死的幼貓,“既然這樣,我該怎麽做?”

幼貓的身體正在漸漸失去體溫,周圍的貓群越發焦躁,每一只貓的瞳孔裏都放射出警惕與畏懼,空氣裏彌漫着沉重的草屑味道。

一月份的天,冷得徹骨,陳霁彎腰從花貓懷裏托起幼貓的身體,它還那麽小,小到只需陳霁一只手掌便能安穩蜷縮,她微微縮起手指,發現這只貓兒的身體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頭,那些骨頭,一根根,在她的指尖僵硬出悲哀的觸感。

花貓站在陳霁的腳下,嗚咽着仰起腦袋,努力想看清楚陳霁手掌上的幼貓。

“青青,”半蹲在樹上的青狐将一根小蛇般粗壯的繩子抛到陳霁面前,“把繩子系到小貓身上,一定要系緊。”

陳霁拉過繩子,發現這條繩子的編法很是複雜,顯現在繩身上的圖案也是她從未見過的,她左手托着幼貓,右手将繩結套上幼貓的肚子,粗壯的繩子從幼貓的腦袋上穿過時,觸醒了幼貓,它費力睜開一條眼縫,眼神毫無焦距。

“你為什麽會死?”陳霁與幼貓的視線驟然撞上,她忽然問道。

樹上的青狐聽不真切,反問道:“诶?”

陳霁的眼裏沒有多餘的情緒,她平淡地問:“這只貓為什麽會死?”

“呃……”青狐張張口,正想着如何解釋的時候,底下的花貓已經哀怨地開口了。

“我懷孕的時候被幾個壞人抓了,他們給我注射麻醉藥,得貴人相助,我掙紮着逃走了,可肚子裏的孩子受那藥的影響,生命力不斷流失,我被迫将它早産下來,”花貓的聲音哽咽起來,“我知道它不會是個健康的孩子,即使這樣,我仍然希望它能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

陳霁低下頭,手掌上的羸弱小貓無聲無息地蜷縮着,花貓的聲音像咒符一般,拖曳着她的精神,令她回想起小時候重病卧床,母親葉舟也是這般苦苦祈求。

我的孩子,即使你命中注定早夭,我也希望你能繼續活下去,只要還活着,我們便有希望……

“青青!”青狐突然厲聲呼喊,他抓着繩子的另一頭,繞過樹枝,縱身下躍。

陳霁從回憶中驚醒,手掌上的幼貓身體正在快速抽搐,一團白煙從幼貓的眼耳口鼻裏不斷湧出,與它相接觸的掌心灼熱異常,疼得她緊緊皺眉。

青狐手中的繩子在他躍下的瞬間極速繃緊,繩子另一頭的幼貓卻重如千斤,反倒吊得青狐的胳膊要斷掉一般,被懸在半空中的青狐急得直蹬腿,“青青!它要化鬼了!抓緊它!千萬不要讓它落地!”

白煙升騰而出,在半空中扭曲成一張驚駭的臉。

陳霁不顧掌心灼熱,一把捏住幼貓的身體。

“喵!”幼貓在陳霁掌心嘶叫出最後一聲呼喊,聲音稚嫩卻凄厲,傳入底下花貓耳中,是撕心裂肺的痛。

“我的孩子死了!”花貓全身的毛根根豎起,灰藍的雙眼瞪得通紅,她兩爪抓地,鋒利的指尖深深摳進泥地。

周圍的貓叫聲此起彼伏,有幾只貓撲到花貓面前,沖它警告性地咆哮,有幾只貓躍到樹上,緊緊盯住陳霁手中的幼貓,場面一時混亂起來。

“吵死了。”嘈雜的貓叫聲中,陳霁後退一步,她始終低着頭,視線不離死去的幼貓半寸,語調清冷,“你以為你是帶煞兇兆,卻不知道我才是命定煞星,死便是死,又有什麽好掙紮的?”

“青……”青狐自陳霁出生起便一直看護着她長大,對她的心思最了解不過,此時見她話音有異,心中大感不妙,剛要出聲制止,卻已經來不及了。

陳霁捏住幼貓,反手一摔,幼貓直直落地。

貓群集體龇牙,沖陳霁憤怒喊叫。

幼貓着地的瞬間,那團白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幼貓身體裏飛撞向半空。

它快,卻有人比它更快。

陳霁伸手一抓,五指一扣,準确扼住白煙的中段,看似無形的白煙被她抓在手裏,竟如有形的軀體般劇烈掙紮起來,她胳膊一甩,像扔沙包般将白煙狠狠砸向樹頭,“青狐!”

“恭候多時!”樹頭上,一只通體雪白的成年九尾狐貍迎聲飛縱而出,毛絨蓬松的九條尾巴在空中掠過一道陰影後,準确無誤地咬……吞下了那團白煙。

輕盈盈落回地面,體态優雅的九尾狐貍伸長尖細的臉,驚天動地地打了個飽嗝。

“是雞好吃,還是這觸地而生的獠牙鬼好吃?”置之死地而後生,陳霁攏緊敞開的衣領,怕冷般地偎下頭。

九尾狐貍咂咂嘴,“雞雞複雞雞,自然是雞。”

周圍蓄勢待發的貓群被這忽然的轉變驚得反應不過來,一只只癡愣亮着尖爪,真正的傻貓模樣。

陳霁蹲□,雙手撈起幼貓瘦小的屍體,将它捧到花貓面前,“這個孩子只剩下軀殼,我想它應該不需要被挂在樹頭了。”

花貓怔怔擡起頭,不解地看着陳霁。

“你的願望是讓你的孩子安息,作為一只妖怪,自然沒有墨守成規的道理,葬禮什麽的,不要也罷。”陳霁淡淡地笑,“生前無安,死後無居,太太,你的孩子不希望你把自己逼入魔道。”

花貓驚愕地仰視陳霁,半晌後,它輕輕吻上幼貓的臉,低低嗚咽,“謝謝你。”

陳霁将幼貓交還給花貓,起身招呼那只不停打着嗝的狐貍,“荊條已經備好了,你要不要和我回家?”

九尾狐貍眼珠子一轉,笑道:“自然是要回的。”

身後的貓群自動分散開一條道路,陳霁帶頭走過,身後的九尾狐貍搖擺着尾巴頻頻回頭,“青青,你真的想不起來那只花貓嗎?”

“她說我認得她,那便是認得的。”陳霁的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黑長的馬尾束在腦後,迎風而動。

“啧……”一只穿着灰白條紋毛衣的手攬上她的肩膀,少年的聲音慵懶散漫,“想不起來你還跟着它亂跑?”

“不是認的嗎?”陳霁漫不經心地答。

人形的青狐蹿到陳霁面前,指責道:“你明明不記得……”

“十二歲那年,我在花鳥市場暗巷裏放走過一只母貓。”陳霁停下腳步,擡頭望向灰藍色的天空,“它能保住它八年的性命,一定很不容易。”

“你……”青狐驚愕。

陳霁低下頭,越過青狐重新往前走,“回家吧,媽媽一定等急了。”

“噗……”被留在原地的青狐低頭輕笑,無奈地嘆氣,“這性子,也不知道到底像誰。”

作者有話要說:如果要我用兩個字高度概括青青的性格,我只能說:“別扭。”

☆、二十周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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