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十周歲
青狐的鞋子掉了一只,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樣子頗為滑稽。
走在前頭的陳霁看不下去,建議道:“你還是變回狐貍的樣子吧。”
“不行。”青狐斷然拒絕。
陳霁盯着他莫名倔強的臉,問道:“為什麽?”
青狐走到陳霁身邊,伸手去牽她的手,“我要随時準備好,等你累了,我就背你回家。”
陳霁聞言微愣,繼而失笑,“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那也是我的青青。”青狐晃了晃陳霁的手,臉上神采飛揚,“你小時候最喜歡靠在我身上睡覺,我用尾巴蓋着你,又輕又暖和,你一躺下就能睡着,夢裏也會叫着青狐哥哥,青狐哥哥……”
“胡說八道,”陳霁輕笑,“那是媽媽在問我誰打翻了家裏的醬油瓶。”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往山下走,陳霁上山時走的是花貓變化出來的捷徑,這會兒腳踏實地地踩着山路,沒一會兒便有些支撐不住,她又不肯說出來,只是憋着口氣一直走,要不是青狐察覺出她手心裏的汗越來越濕,她當真會咬牙堅持回家。
“上來!”青狐在陳霁身前彎下腰,雙手往後伸,“我背你。”
“不,我自己能走。”陳霁後退一步,避開青狐的背。
青狐不死心也跟着後退一步,“你累了。”
陳霁看着它,異乎尋常地執着,“你不可能一輩子都這麽照顧我。”
“怎麽不可能?”青狐回過頭,年輕人明朗的五官顯出氣惱的神色,“只要你還是青青,我就會照顧你。”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杵在山路上,瞪着眼對峙,直到青狐沒了耐心,挺直背跨到陳霁身邊,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臀,“呼”地一下,像抱孩子般将她抱了起來。
陳霁重心不穩,趕緊摟住他的脖子。
青狐一路快走,起先為的是故意颠簸陳霁,走到後來,他的腳步越走越慢,整顆心也越來越沉。
再過幾個小時,陳霁就滿二十周歲了,正常的女孩在她這個年齡,少說也有九十多斤,可她的身體卻輕得像一個未發育的孩子。
如果單從體型來看,陳霁雖然瘦,卻也是正常女孩該有的模樣。
青狐知道,陳霁缺失的是靈魂的重量,她的生命像紙一樣薄,微風拂過,說不定都能将其摧折。
而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青狐很多時候會想,如果當年自己沒有用幻術幫助葉舟暫時躲過咒術的反噬,那麽,這場被幻術迷糊了方向的反噬說不定就不會沿着血脈報應在陳霁身上。
如果這樣,他的青青必定就能像正常的孩子那般成長,無憂無慮,快樂自由。
陳霁摟着青狐的脖子,輕聲問道:“你為什麽不讓貓太太找我?”
“呃……”青狐癟嘴,“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幼貓的經歷與陳霁的身世太像,她們都是伴随着母親的罪而出生的孩子,是從出生開始就被死亡陰影所籠罩的生命,青狐不願意讓貓太太接近陳霁,最擔心的便是陳霁觸景傷情。
尤其,他不願意讓陳霁親眼見到幼貓的結局。
只可惜,事情的發展總是不盡人意。
陳霁擡頭望向随着青狐的腳步一抖一抖的天空,“一想到以後遇到的大部分醫生都是大學裏考前臨時抱佛腳的人,對生死忽然也就看開了……”
“看開個屁!”青狐被她氣得眼冒金星,在空蕩無人的山路上惱得直嚷:“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死!”
陳霁扯着脖子看天空,嘴角的笑淡到幾乎看不見。
深冬的夜總是降臨得早,等他們從後山步行回縣城,天色已經暗沉,陳霁早已乖順地趴到青狐背上,眯着眼似睡非睡。
一個清瘦的婦人正站在巷子口的雜貨店門口,來回轉悠,時不時探出腦袋往前看。
“青青,醒醒!”青狐輕輕搖了搖背上的陳霁,“你看,你媽媽在等你呢。”
“媽媽?”陳霁迷迷糊糊睜開眼,打了個噴嚏。
巷子口的葉舟已經看見他們,四十多歲的女人了,一路急急忙忙小跑過來,還是那麽冒失。
“不管多晚回家,她永遠都會等着你,”青狐扭頭,在陳霁臉頰邊蹭了蹭,輕聲說道:“這樣子,你還舍得有一天不回家嗎?”
陳霁愣住。
葉舟已經跑到他們面前,雙手叉腰,氣得面目潮紅,“這麽晚才回家!罰抄《妙法蓮華經》一遍!”
“不是吧?”青狐哀嚎,“幾萬字呢!”
走在樓道裏,還未上四樓,就聽到鄭老太太的聲音,“是青青回來了嗎?”
“外婆,我回來了。”已經下了地的陳霁立即出聲回應。
她的話音剛落,一道身影從樓道上飛奔而下,直直撲向陳霁,“姑姑!”
青狐閃身擋在陳霁面前,被那火車頭一樣的冒失孩子撞到下巴,當即咬傷舌頭,“嗚!陳黑子!”
陳霁從青狐身後探出腦袋,問道:“淨隐,你爸爸呢?”
“爸爸公司還有事,讓我們不要等他,先吃。”陳淨隐是陳家名義上三代單傳的獨子,父親陳霖是陳霁的堂兄,他雖然只比陳霁小幾歲,論輩分卻要喊她一聲姑姑——說到輩分,陳淨隐剛學會識文斷字,就被嚴格的父親要求論輩分喊人,喊到陳曜嶙和葉舟頭上時,這實在孩子一聲脆響響的“叔公叔婆”差點沒讓當時僅三十多歲的葉舟腦溢血昏厥。
這就是和一個實際年齡已經七老八十的男人談一場忘年戀的後遺症。
一家人論席而坐,幾道家常菜很快上了桌。
“青青,生日快樂!”葉舟率先舉杯,在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臉上,有着時光消磨不去的樂觀與豁達,“在我二十歲生日時,我許的第三個心願是能夠完成我的孩子在二十周歲生日時許下的任何心願。”
“這真是一個偉大的心願。”陳曜嶙将杯沿碰向陳霁,笑道:“青青,不管未來如何,謹記一點,我們愛你。”
鄭老太太的月牙笑眼在層層疊疊的皺紋中浮現,“孫女,外婆祝你生日快樂!”
陳霁淡淡地笑,“謝謝爸爸媽媽,謝謝外婆。”
“既然這樣,那我們還等什麽?”陳淨隐高舉手中的可樂,笑得露出兩排粉紅的牙肉,“為了姑姑!幹杯!”
沒有生日蛋糕,沒有生日禮物,甚至沒有好酒好菜,陳霁過去的十九個生日也是這般平靜。
當生日成為一種生命的倒計時,誰也不忍心加重它的存在感。
終于又平安度過這一年,下一歲又會經歷什麽,誰也無法預測。
衆人脖子一仰,灌下這一杯酒。
只要還活着,便有希望。
等到外婆和陳曜嶙夫婦都進房睡覺了,留宿的陳淨隐抱着幾罐酒來敲陳霁的房門,陳霁睡不着,便披了衣服随他往陽臺走,冷風吹着她的衣領,她一面發抖,一面卻更伸長了脖子往天上望。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溫暖的圍巾從背後環上她的脖子,她低頭看,發現是那條已經被她戴舊了的灰色圍巾,那個男人站在自己身後,正義凜然地指着陳淨隐罵,“未成年人不許喝酒!”
陳淨隐不理他,只拉着陳霁坐到陽臺的小板凳上,姑侄兩并排而坐,雙雙擡頭望向夜空。
青狐晚上喝多了酒,這會兒已經略顯困倦,他眯着眼瞧了半天陳霁,見她不為所動地坐着,索性變回小狐貍的模樣,又抓又撓地往她身上爬。
陳霁拗不過它,只得把它抱起來,塞進懷裏,暖暖和和地窩好。
四周一片靜悄悄。
一只蜘蛛垂着蛛絲從天花板上吊了下來,被風一吹,搖搖晃晃。
陳淨隐“啪”地一聲揭開一罐啤酒,遞給陳霁,“姑姑,為下一個二十年,幹杯!”
陳霁接走他手裏的啤酒,“可樂殺精,啤酒促進雌激素,不論從哪個性別來考慮,我都建議你喝白開水。”
陳淨隐嘟長嘴,像小時候那般撒嬌要往陳霁身上蹭,被青狐嗷嗚一口咬住胳膊,疼得他捂嘴低嚎,“松松松手!”
“不放!”青狐龇出牙龈,兩只狹長的狐貍眼瞪得要噴火,“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
“她是我姑姑!”陳淨隐惱得幾乎要嚷起來。
“她是你堂姑!”青狐毫不退讓,“一表三千裏!她親媽都沒你這麽膩歪!”
陳淨隐怒指青狐的鼻頭,氣的舌頭都大了,“你你你!那你現在在幹什麽?”
青狐在陳霁懷裏挪了挪屁股,無恥地掩面偷笑,“我是狐貍,我不是人。”
“你!”陳淨隐憤恨地扭過頭,自我安慰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難道不是長雞雞嗎?”一直舉頭望月悶不吭聲的陳霁突然轉過臉,正直而坦蕩地問了句。
耿直的小少年震驚了。
青狐和陳霁同時低下頭,猥瑣地笑開了。
陳淨隐醒悟過來,直撲到那一人一狐身邊,摁住他們倆,狠狠一頓揉搓,他雖然只有十二歲,個頭卻着實不小,因為喜歡運動,寒假又去了趟澳大利亞,整個人被曬得分外黝黑壯實,陳霁矮了他半個頭不止,只好祭出青狐抵抗。
青狐閉上眼一陣亂撓,直撓到陳淨隐求饒,這才停了手。
陳霁抱着青狐坐在板凳上呼呼喘氣,陳淨隐坐回自己的位置,欲哭無淚地看着他們倆,“你們從小就不帶我玩。”
“哎哎哎!”青狐兩只前爪一撓,将自己的尖尖耳朵翻下來蓋住耳眼,“快給他酒!喝醉了省事!”
陳霁眼一閉,直接将酒遞了出去,“一醉解千愁。”
其實沒有什麽愁的陳姓少年很快就醉了,他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自己的膝蓋,依依呀呀地唱了段不着調的地方戲後,呼呼睡着了,反倒是真正心裏愁腸百結的陳霁與青狐,在冷風的灌溉中,越來越清醒。
陳霁剛要弄醒陳淨隐讓他進屋睡覺,懷裏的青狐打了個哈欠,“貓太太,你又來了。”
今早的花貓不知何時出現在另一頭的石欄上,“我是來向你們告別的。”
“你要離開這裏嗎?”陳霁看向樓下的小巷,路燈的溫和黃光軟綿綿地照在巷子口的石子堆上,幾只飛蛾在光圈裏翩跹纏繞。
花貓依然站在石欄的盡頭,它的眼在冥冥的角落裏顯出灰藍的色彩,“青狐,我來兌現我的諾言。”
所謂的諾言,便是交付與自己的願望相等價的壽命。
花貓踱着步來到青狐面前,眼神深沉,“這一帶的妖怪都知道你們的事。”
青狐狐貍嘴一撅,厚顏無恥地笑,“我們倆上有父母指腹,下有竹馬之情,名正言順光明正大。”
陳霁手一攤,懷裏的青狐沒了依靠,“砰”地一聲砸到地上,“你們慢聊,我去睡覺了。”
直到聽到陳霁房門合攏的聲音,青狐這才轉頭正視花貓,眼神寒冷,“我說過讓你不要找她,今天這件事,我不會原諒你。”
花貓凝視青狐,半晌後,它搖搖頭,“青狐,所有的妖怪都知道你在做什麽,我只想告訴你,不論你試圖挽救什麽,我都希望你能成功……她是個好人,好人應該有好報。”
青青河邊草,悠悠天不老。
野火燒不盡,風雨吹不倒。
青狐站在石欄上,冷風掠過它的毛發,蓬松起寂寂冷意,它低頭目送花貓離開小巷的身影,嘴角的線條抿得死緊。
作者有話要說:每個故事都該有一個主題,如果說《貓》講述的是因果循環輪回報應的話,那麽《狐貍》就是一個與死相争的故事。看這文的時候,請所有朋友們謹記文案上碩大的兩個英文字母,本文“HE”。=v=
☆、燈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