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肚子裏卻慢慢燒了起來。
景亦文回來的時候,就已經餓了,結果空空的肚子什麽都還沒吃,就灌了幾大杯水,還熱辣辣的不舒服,頭就好像更加昏了。
“這做的是什麽?”他不滿地指了指面前的盤子。
“小炒肉,我燒的呢,知道你不吃辣,所以我只是放了一點點點的辣椒,配飯很好吃的,”她又小聲嘟囔,“沒想到你連這麽一點辣椒都不能吃。”
容歆綠嫁入景家之後,幾乎每餐都會自己下廚,給景亦文做一道和景府的膳食完全不同的鄉野小菜,味道自然不及景府的大廚,但勝在菜色新鮮,也頗合景亦文的胃口,特別是她在吃飯的時候,還會向景亦文推薦,這個如何好吃,那個如何美味,
容歆綠是景亦文生平所見的姑娘裏最能吃的。她每餐定要吃兩碗米飯,還監督他,也要吃下一碗飯。
景亦文原來日日都要喝藥,藥喝多了,飯就吃得少了。
他的食量非常小,可是自從和容歆綠一起用餐後,也不知是不是受她的影響,一次比一次吃得多。
飯吃得多了,自然就再沒有裝藥的位置。頭幾次沒喝完藥,他還有些擔憂,可後來也沒有感覺有什麽不适,精神反而比原先要好的多,漸漸地也就無所謂了。
景亦文聽見了她的小聲嘀咕,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還有理了?”
“沒有,完全沒有!”容歆綠把桌上的筷子往他手上遞過去,笑嘻嘻地說:“我下次再不放辣椒了,一點點點都不放,快吃飯吧夫君。”
景亦文頓覺無力,她完全把自己當成小孩子在哄!
他揉了揉額角,又瞄了瞄她裹得鼓鼓的左手,終于忍不住問:“疼嗎?”
“什麽?”容歆綠一下沒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麽。
“手給我看看。”
容歆綠這下明白了,遂把左手伸到他面前,無所謂的說:“沒什麽大礙,只是包的有點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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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亦文三兩下便拆開了白布,入目的傷口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容歆綠的手不大,手指也不算纖長,可平日裏看起來,也還算秀氣。哪裏像現在,整只手掌,全部都腫了起來,上面一道道暗紅色的戒尺痕跡,觸目驚心!
“都腫成這樣了,還說沒事?”
“已經抹了藥膏了。”
景亦文幫她一圈圈繞回去,小聲問:“知道祖母為什麽罰你嗎?”
容歆綠點點頭,說:“祖母她知道我昨晚在你屋裏,于是說我不守規矩,不守婦道,不懂為妻之道,罰我跪了一個時辰,又打了二十下手心。”
說完容歆綠歪頭想了想,似是想不通,自言自語道:“也不知今日淩晨的事,怎麽祖母一早就知道了?”
“我說的。”
“嗯?”
“是我告訴祖母的,你昨日,跑進我的屋裏的事。”他看着她的眼睛,不躲不避,又說了一遍。
“啊?”容歆綠愣住了。
她想了一天,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喃喃道:“原來,你真是這麽的讨厭我啊!”
容歆綠忽然有些難過。
她還是挺喜歡這個小弟弟的,他聰明,好學,偶爾會有些小脾氣,卻待人很和善。雖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卻沒有那些纨绔子弟的惡習。
所以她很用心的哄他吃飯,很用心的照顧他,真的希望在明年自己走之前,把他的身體調養好。
可是,他竟然這樣恩将仇報!跑去說她的壞話,害她被罰!他不知道,那戒尺打下去,有多疼啊!
“……”
景亦文其實并不讨厭她,特別是這一個多月相處下來,他覺得她簡單直率,很認真的對人好。景亦文頭一次後悔自己做的事情,卻又不知道該怎樣開口跟她解釋。
容歆綠氣鼓鼓的看着他,她真想揍他一頓。這要是在村子裏,哪個孩子敢惹了自己,她早就上前揍得連他娘都不認識他了。
可是她看着景亦文,看見他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他黑亮的眸子像是在泉水中洗過一般濕潤,對着他如此俊秀的小臉,容歆綠下不去手啊!
景亦文就那樣直直地看着她,容歆綠心裏的那股火氣,一拱一拱的,卻對他怎麽都發不出來。
兩人對視了半晌,容歆綠敗下陣來,悶悶的說了句:“吃飯吧!”
景亦文看着她從最初的火冒三丈,到後面的偃旗息鼓,他以為她一定會發飙呢,他都做好罵不還口的準備了,誰讓自己害她被罰的這樣重呢?沒想到她最後只說了句吃飯!
他心裏一陣竊喜。
可沒等景亦文高興太久,他又郁悶了!
容歆綠這餐飯,吃的異常沉默。
她小口小口的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然後再咽下去,好像在充分感受飯食的美味。
景亦文知道她還在生氣。他很不适應她這樣子,他還是喜歡在飯桌上會讓他吃這個吃那個的容歆綠。
“今天菜怎麽這麽難吃,我不想吃了!”景亦文把碗放下,真的不再動筷子了。
容歆綠好像沒聽見一樣,自顧自的吃完一碗,又去裝第二碗。
景亦文忍不住想,生氣歸生氣,她的飯量還真是不見少啊!
“我只吃了兩!口!就完全不想吃了!”
景亦文在兩口這兩個字上重點強調。要是以往,容歆綠肯定會說這個如何如何好吃,兩口肯定品嘗不出美味來,一定要多吃幾口才行。
容歆綠還是不理他,景亦文這才有些緊張,“喂,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
“好,那……我以後,不欺負你了,行了吧?”
“……”
容歆綠真的不想再理他。
她家裏雖然窮,可是她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她也是她爹和她娘自小呵護長大的,就算後面又有了兩個弟弟,也沒能動搖她在家裏的地位。
即便走投無路之下,被當做沖喜娘子嫁進景家,也是她自願的,但凡她說一個不字,她爹娘絕對不會逼她。
夜闖夫君的房間,是她不對,可是她真的怕打雷,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所以她認罰。
可她沒想到是景亦文去告的狀!
就是他告狀害自己被罰!
小門小戶人家的女兒,就不是家裏人的心肝?就讓你們這樣随便的懲罰?
她最讨厭會告小狀的人!
既然這麽讨厭自己,那自己也不用再操心他的身體,安靜的等到過完年,拎着包袱走人吧!
容歆綠這樣想着,恨恨的吃完了兩碗飯,剛想起身,冷不防右邊身子一重,景亦文整個人靠到她身上。
這個人!容歆綠瞪了他一眼:怎麽?見自己不接他的話,現在是想賴上來嗎?
容歆綠伸手想要推開他,才剛碰上他的肩,只聽他有氣無力的說:“喂,我好難受!”
第拾回
大宏三年的春末夏初,雨水比往年都要多。
自四月初七起,淮北地區降下特大暴雨,暴雨持續下了整整十二日。
四月十四日,蜿蜒流過淮北安縣,辛縣的懷江決堤,懷江下游的數千頃良田瞬間被淹,損失慘重,百姓流離失所。
四月十九日,大雨方歇。人們還沒有來得及休整,更大的災難随之而來。
洪水過後,安縣,辛縣及其它幾個縣城裏,到處都是人和牲畜的屍體,随處可見成群的老鼠在啃噬死肉,四處亂飛的蒼蠅轟都轟不走。整個懷江下游,滿目瘡痍。
大水之後,必有大疫。
淮北道官府已然做好預防瘟疫的工作。
由官府出資,讓每家醫館都熬制抵抗病毒的湯藥,安排災民每日過來領藥。可災民的數量太多,官府派送的這些湯藥,實在是杯水車薪。
起初,只在幾個小縣城裏,有人莫名高熱,而後渾身起紅疹,待紅疹變成水泡之時,病人便會全身抽搐死去。
這病的初始症狀和水痘很相似,大夫們都依着治療水痘的方法,開了方子,但病人依方用藥總是不見好,沒兩日便去世了。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生病,疫情像一朵巨大的黑色烏雲,沉沉的壓在安縣和辛縣的上空。
百姓們害怕了,他們怕瘟疫會将他們全部吞噬。
年輕力壯的後生小子,想方設法地想突破官府的封鎖圈,他們想到懷江上游去,到淮南去。
淮南揚州城的天,也像是裂了個大口子,瓢潑大雨整整下了三日。
景亦文也病了整整三日。
景亦文那日從書齋回來,起初還好好的,後來忽然倒在容歆綠身上,就開始生病,到今日,已是第三日。
這三日來,他持續高熱,李大夫給他開了各種退熱的湯藥,他根本喝不下去,每日只能喝下少許稀粥。
這一個月來,容歆綠好容易給他将養得健康一些,一下子便垮了下去。
“夫君,藥又重新煎了一副,現下還是溫溫的,我喂你喝吧。”
容歆綠把靠墊在床頭放好,俯身把景亦文抱了起來。他瘦了很多,原本就沒什麽肉的小身板,現在只能用瘦骨嶙峋來形容。
容歆綠舀起一勺藥汁,放在唇邊試試,并不燙,然後才送到景亦文嘴邊,他微微啓唇,喝了下去。
喝完一勺,容歆綠等了一小會兒,确認他不會吐出來,這才舀第二勺,又試試溫度,再讓他喝。
如此循環往複,巴掌大青瓷碗裏的藥,漸漸冒了底。
“你剛才是故意的吧?”容歆綠忽然問他。
聽見她這樣問,景亦文把嘴裏的藥喝下去,不屑地撇撇嘴道:“我才不會折騰自己的身體!”
“那我喂你時都好好的,莞爾姑娘才剛接過去,喂你第一口,你就噴了人家一身。”
容歆綠口中的莞爾姑娘,自然是景亦文的那位胡家表姐。
胡應喜大人在當日夜間醒了過來,只是身體還虛弱着,幾乎下不來床,便只得應了景家的熱情邀請,與胡莞爾一道,暫時借住在景府偏院。
說是偏院,只不過離主院稍微遠了些,獨立的大門進出。
但偏院一樣有主屋加東西廂房,風景比起景府來并不遜色,另有一番清幽趣味,最是适合養病。
胡家父女感念景府的救命之恩,因此胡莞爾聽見景亦文病了,不顧自己也虛弱的身體,每日必到景天苑來探望。
半個時辰前,容歆綠正在喂景亦文喝藥,胡莞爾又來了,見容歆綠左手不方便,她主動把藥接過去,說要幫容歆綠分擔一些,好讓她去休息一下。
這三日容歆綠衣不解帶地照顧景亦文,左手也疼,确實有些累,便把藥碗給了她,誰知她才剛送了第一勺進去,景亦文立時噴了出來,還連帶着把剛才容歆綠喂進去的也一并吐了出來。
即便剛剛才吃進肚子裏的東西,再反出來,那氣味也是不好聞的。景亦文又吃的不多,胃裏也只剩酸水,這下,屋中霎時氣味難辨,苦中含着幾分酸臭。
胡莞爾坐在他正前方,躲避不及,被他噴了滿頭滿臉都是,臉色唰的白了。
景亦文想起胡莞爾的臉色,面上也有幾分不忍,“我真不是故意的,不過你下次別讓她喂了。那勺子這樣直直地送進來,便是沒病的人,也要吐了!”
“嗯,不會了。”
“三少爺,三少奶奶,三太太和二小姐來了。”春熙立在內屋的門外,微彎着身子通報。
不多一會兒,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三太太景李氏帶着女兒景亦彤,并着丫鬟婆子們進來了。
這還是景亦文生病以來,她們第一次來探望。
景亦文靠坐在床上,頗有些虛弱的說:“給母親請安,姐姐好。”
容歆綠把碗放下,上前兩步道:“給母親請安,見過姐姐。”
景亦彤扶着景李氏在內屋的桌子邊坐下,問:“弟弟感覺好些了嗎?”
“剛剛喝了藥,不過熱度還是沒退。”容歆綠恭敬的答道。
景亦彤在景李氏身邊,站得猶如一株驕傲的牡丹,冷冷道:“我在和我弟弟說話,你插的什麽嘴?沒規矩!”
容歆綠嫁入景家後,還是第一次和這大姑子說話,沒想到是這樣難相與的主,不禁擡眼看了看這小姑娘:十一二歲的年紀,身量适中,柳眉大眼,與景亦文有六分相似,長得倒是很好,只是那高高揚起的下巴,還有用鼻孔看人的态度,實在很難讓人對她有好感。
看在她是景亦文嫡親姐姐的份上,她才跟着喊一聲姐姐,不然誰會沒事喊個小姑娘叫姐姐。既然她這樣冷漠,容歆綠也不跟她客氣,“夫君久病體乏,還是少說話的好。”
“你……哼!別以為你進了景家的門,就是三少奶奶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景亦彤簡直氣壞了!
開始弟弟娶妻,她還沒覺得有什麽,可是後來參加閨蜜聚會的時候,她們都嘲笑她病秧子弟弟,小小年紀就娶妻,還是個佃戶的女兒,沒地辱沒了身份!
姐們們都開始排斥她,無論是踏青,還是詩會,都不給她下帖子,景亦彤覺得自己被好朋友孤立了,這全都拜這個鄉下女人所賜!
如今看見容歆綠,便猶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姐姐,你是來看我的,還是來吵架的?”景亦文不耐地皺着眉頭。
自小姐姐就和他不親,各種嫌棄。就連娘親身體不好,爹爹不愛到娘親屋裏,這種事也全都怪在自己身上。
每次看到他,便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姐姐模樣,真是和她親近不起來。
“好了,你少說兩句,你弟弟還病着呢!”景李氏輕輕拍了景亦彤手臂,示意她別再說了。
“哼,”景亦彤不服道:“他有什麽時候是不病着的?為什麽別人的哥哥弟弟都是健健康康的,我的弟弟就成日躺在床上?還沖喜呢,管什麽用!”
“你下午不是還有女紅課嗎?先去準備吧!”
景李氏有些後悔帶女兒來,本想讓他們姐弟多見見,關系能好一些,誰知……唉!
景亦彤不悅地甩甩袖子,帶着丫鬟走了。
“文兒,別怪你姐姐,她不懂事!”
“兒不會。”景亦文淡淡道。
聽見這話,容歆綠不禁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這個做娘的未免太偏心了吧?
“你可有感覺好些?”
景李氏來探望兒子,真的就好似探望一般,遠遠的坐在桌子旁,只是問問感覺好些了嗎?難道不會上來摸摸他的額頭,看是不是還燙着?容歆綠在一旁暗自腹诽。
“還好。”
“文兒都用了什麽藥?”景李氏見景亦文恹恹的沒什麽精神,轉身問容歆綠。
“李大夫給開了些退熱調理的湯藥,但前兩日夫君總是喝不下,一喝就吐,就您剛進來前一會兒,還吐了呢!”
容歆綠說的話,八分真,兩分假,她想說的重一些,婆婆總會擔憂自己的兒子。
誰知她只淡淡說:“如此,你便要更加用心的照顧文兒。”
景李氏現下倒是察覺出娶了兒媳婦的好處,至少生了病,自己可以少操點心,自有他媳婦看着呢!
景李氏又坐了一會兒,便說:“文兒你歇息吧,娘身子也不好,怕呆久了過了病氣。這裏有你媳婦看着,娘也放心。”
“是。”
“娘,我送您出去。”容歆綠扶着景李氏的手,把她送出正屋。
“回去吧,文兒那裏,離不了人。”
“好,”容歆綠猶豫一會兒,還是開口道:“娘,如果……如果您得閑時,還請多來景天苑坐坐。”
景李氏不悅的瞪了她一眼,“你不知道為娘身子也不好嗎?經常來要是過了病氣,誰會管我?還是你巴不得我早早的去了?”
“媳婦不敢。”
“不敢?哼!一個兩個都這樣不孝!”景李氏摔開她的手,轉身扶着青紅,頭也不回的走了。
容歆綠站在屋門口,看着景李氏慢慢走遠的背影,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待她進到屋裏,看見景亦文保持着剛才的姿勢,靠坐在床上,目光呆呆的看向門口,好像還在期盼着景李氏會去而複返一般。
他的黑發披散在兩邊,顯得下颌更加的尖,整個人都瘦的脫了形。
容歆綠一陣心酸,過後,心裏又莫名的冒出火氣:這都什麽家人吶,做娘的生怕兒子過了病氣給自己,做爹的天天跑胡大人的外院比誰都積極,做姐姐的對弟弟百般不順眼,那些祖父祖母伯伯伯娘呢,身體好的時候,才子來才子去的叫,身體不好了,就連人影都見不着。
容歆綠越想越氣,她蹭蹭蹭走過去,一屁股坐到景亦文床邊,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定會讓你好起來!我要讓你這裏這裏這裏,”說着,她手指在他的臉頰、胸口、胳膊、小腹、大腿上點了個遍,“全都是肉!!!”
第拾壹回
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
縱然容歆綠賭咒發誓要讓景亦文好起來,但他依然沒有好轉,又持續發了兩日高熱。第三日清晨,容歆綠替他淨面時,看見他的頸側,竟然冒出許多紅疹。
容歆綠整日待在景府,沒有踏出大門半步,自是不知道淮北瘟疫的情況,她的第一個反應是——景亦文出水痘了!
她的二弟弟曾經也出過水痘,差點連小命都送了,當時正是她與她娘護理的,自是知曉其中兇險。
“夫君,夫君你感覺如何?”
景亦文已經被燒得有些迷糊,他張開眼睛看見是容歆綠,很是虛弱地說:“我……好難受!”
“哪裏不舒服?是脖子這塊兒嗎?”
“到處……到處都不舒服。”
容歆綠咬了咬下唇,決定道:“我讓春熙去請李大夫!"
李大夫每日申時會來景府給他診脈,可今日他這種情況,等不到申時了!
容歆綠讓春熙去請李大夫後,自己坐在床邊看着景亦文,他閉着眼,眉頭緊緊皺着,很不舒服的樣子,容歆綠又在他的臉頰和手上也發現了紅疹,“不行,得去告訴老太爺一聲,讓他再請過個大夫。”
容歆綠想起景如天好久沒來過景天苑了。洞房花燭夜那晚,好像還是很關心孫子的樣子,怎麽這次病了這麽久,還沒出現呢?
容歆綠倒是誤會景如天了,他并不是不想去看孫子,只是這幾天的事情,讓他忙得焦頭爛額,實在是不得閑。
懷江決堤,淮北水患。
如此的天災人禍,即便淮北知府做出應對措施,卻依然傷亡慘重,災情上達天聽,淮北知府被聖上連降三級。
揚州城的父母官,頓時覺得機會來了:在重大災情面前,淮北知府束手無策。現下淮南也天降暴雨,雖然還未到決堤如此嚴重的地步,但我們防患于未然。
他想要做出政績,讓上面的人看看,于是動員揚州的富戶捐糧食,捐銀子,捐藥材,為将來可能會出現的災難做準備。
“爹,淮北那邊,水患之後又有大疫,現在從淮北到揚州的道路全都被封鎖了,我們的貨物過不來,都已經遲了六日,商家那邊已經催了好幾次了,若是貨物再不到,就要賠銀子了!”大老爺景佑豐這幾日被這批茶葉急的夠嗆,此時他期盼地看着景如天,希望老太爺能拿出個主意來。
“這幫老賊,”景如天歪坐在素紋黃花梨圓椅上,手指輕輕地敲着扶手,“都合作這麽多年了,現在是想趁火打劫嗎?”他想了想,說道:“老大,你去客似雲來訂上一桌席面,把那幾個老掌櫃都叫上。”
客似雲來是揚州城最大,最奢華的酒樓。景如天雖然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但是景佑豐也知道老太爺要親自去會會那幾個掌櫃了。只要他肯出馬,事情就好辦的多,因此景佑豐答應的特別歡快,“是,爹!”
“爹,”二老爺景佑潤見老大的事情解決了,他也跟着先叫了一聲爹,然後不滿地看了看三弟景佑年,方才繼續說道:“李大人又派了人來問,我們的赈災物資什麽時候能備齊。”
景佑潤所說的李大人,自是揚州城的父母官,想做出一番政績的揚州知府李順青,同時也是景佑年的大舅子,景李氏的嫡親哥哥。
最近幾日來,揚州城內忽然湧現出不少淮北口音的外地人,他們大多攜家帶口,再聯系起前段時間的淮北水患,不難猜出,這些都是逃到淮南的災民。
李順青在城北專門辟出一大塊空地,搭建簡易房,專門安置這些災民,每日送藥送糧,惹得這些難民直呼李順青是活菩薩轉世,只差沒給他供長生牌位。
李順青這樣做,無可厚非,他不能看着災民逃到自己的轄區而置之不理。他動用了揚州城內的富戶們所捐的物資,不夠了便繼續向富戶們征集。
這是一個在李大人面前表現的最佳機會,富戶們自然非常配合。
他們捐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災民越來越多。
漸漸地,便是連揚州首富景家,都有些吃不消了。誰家的銀子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哪裏禁得住這樣的消耗。
“李大人那裏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景如天深嘆口氣,“他這是拿我們的血汗錢,去鋪他的青雲路!”他頓了頓,又問:“這朝廷的赈災款,怕是早就下來了吧?”
“父親高見!”景佑潤說:“我打聽到,朝廷的赈災款前天就已經到了揚州,但李大人還在不停地催促我們捐銀子,那赈災款,怕是早就落入他自己的囊中了。”
這才是景佑潤對景佑年不滿的原因:還說是大舅子呢,不說幫襯生意,還不停地收刮親家的銀子。景佑年怕是早就知道赈災款的事情,隐瞞不報,還害得自己四處打聽。
景佑年要是知道自己的哥哥是這樣想的,怕是要直呼冤枉了。
這幾日他都在偏院忙着,胡大人被救起後,身體一直虛弱,景如天怕他住在自己家會有想法,便讓景佑年常去看看,別冷落了貴客。
“老三,待會兒去賬房支兩千兩銀子,帶去給李大人,要讓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這真是個難辦的差事,景佑年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胡大人那邊如何了?”景如天繼續問道。
“每日裏清醒的時間少,睡着的時候多。"景佑年想了想又道:"精神不是很好,怕是思念他亡妻。”
“嗯,胡大人只這一位妻子,并未有通房妾侍,想是伉俪情深。你好生照料,莫怠慢了人家。若是有胡大人給我們撐腰,想必今後淮南道上的生意,抑或是景亦文在京城的發展,應該都會有些便利。”
“孩兒省得。”
見事情都布置的差不多了,景如天也暗自松口氣,他拿起桌上的青花茶盞,揭開蓋子拂了兩拂,正要送入嘴邊時停了下來,問:“文兒那邊如何了?”
“發了幾日高熱,現下應該退了。”其實景佑年也不清楚,但他想都過了這麽些天,也該好了。
“嗯,那就好!”景如天端起茶盞正要喝,門外忽然傳來景順的聲音,“老太爺,景天苑的春旭來報,說三少爺……不太好,請您過去看一下!”
“什麽?”景如天聞言立刻放下茶盞,狠狠瞪了景佑年一眼,“你不是說文兒大好了嗎?”
景佑年嘴唇蠕動兩下,剛想說點什麽,景如天已經似一陣風般,疾步走了出去。
待景如天他們到達時,景天苑中已經雞飛狗跳地亂成一團。
“你這庸醫,你不能把他一人關在裏面,快讓我進去!”容歆綠被兩個婆子牢牢架住,動彈不得,嘴裏卻不依不饒地嚷嚷着,直指李大夫。
“三少奶奶,老夫行醫數十載,還從未有過誤判,在這揚州城中,也算的上名號,你不能辱沒了老夫的名聲!”李大夫看樣子也被氣的不輕,說話時,下颌的胡須都在不住地顫抖。
“哼!”容歆綠也不甘示弱,“什麽揚州第一神醫,明明是水痘,你偏要說是瘟疫,我看你分明是揚州第一庸醫!我夫君讓你看了這麽多年也不見好,你就是庸醫!”
“你你你你……黃口小兒,我不與你分辨!”李大夫被她這一句句的庸醫,氣的渾身顫抖。
景亦文先天不足,後天也沒有得到精心的調理,加之他心智早熟,有些思慮過重,是以如何調理,身子都不見好。
景亦文的情況,換做其他大夫,做的也許還沒有李大夫好。但容歆綠這時已管不了那許多,只知道李大夫來看了之後,立刻如臨大敵,趕緊讓人把景亦文隔離開來,說是瘟疫,已不可治!
“這是怎麽回事?”景如天在一旁聽了一會兒,聽見瘟疫兩字,心中咯噔一下,“什麽瘟疫?”
聽見景如天的聲音,容歆綠與李大夫兩人同時看了過來,都跟見着親人似得:
“祖父,您來的正好……”
“老太爺,您總算來了……”
景如天一揮手,讓容歆綠閉嘴,然後恭敬地問:“李大夫,不知我孫兒病情如何?”
“老太爺,三少爺已經高熱五日,今日于頸側、面頰、前胸、手臂均有紅疹出現,局部已經呈瘡狀,其瘡皮薄如水泡,極易破損,膿水流過之處,亦有新的紅疹出現,如此往複,與此次淮北疫情一樣。”
“你這庸醫,你又沒去淮北,怎知淮北疫情!”容歆綠在一旁嚷道。
“現揚州城中有大量淮北難民,知府大人曾安排老夫前去城北出診,給幾位感染疫症的災民檢查過,三少爺的症狀,和他們一樣。”
景如天想了想,叫來景安,“三少爺最近有沒有出門?”
景安想了想,答道:“幾日前,三少爺去了一趟書齋,呆了一日,到晚間才回來。”
聽見景亦文曾出去過,還去過書齋,那地方剛好在城北,景如天氣的咬牙,問:“這非常時期,去書齋作甚?”
“先生布置了一篇策論,三少爺想去買幾本相關的書。”
景佑年聽見自己兒子得了瘟疫,也緊張了,“李大夫,我兒子真的是疫症嗎?”
“千真萬确!”
“大夫,這可不是開玩笑,您再仔細看看。”
“你們若是不相信老夫,大可換名大夫。”李大夫的專業能力被人一再質疑,他已經忍到極限,氣的甩袖而去,他走了幾步,又停住,回頭道:“醫者父母心,老夫再提醒你們,這疫症可是傳染的,你們萬萬不可靠近病患,便是這景天苑中的人,”他的手指了指容歆綠,又指了指春熙,春旭等近侍丫鬟,“也要仔細觀察,看是否已經被染上。你們……多加小心吧!”
第拾貳回
景如天背對衆人,站在院子中央,一動不動地,盯着景亦文正屋那緊閉的大門。
他不動,不說話,衆人也不敢動,不敢出聲,院子裏安靜的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容歆綠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覺他的背影好像佝偻了許多,像是突然間被人抽去了主心骨,老了好幾歲。
容歆綠不知道,此刻景如天的心,彷佛被人狠狠攥住般疼痛!!!
文兒,那是他最最疼愛的孫子,是他寄予了厚望的孫子。文兒,他是景家的希望啊!他還這樣年幼,他不能就這樣沒了!!!
忽然,景如天動了,他擡步走上正屋前的三級臺階,手剛放到門上,想推門而入。
“爹,不可!”景佑豐見狀迅速上前,攔住了景如天,“爹,文兒得的……可是疫症!”
“我要親眼看看,我一定要親眼看看,萬一李大夫診斷有誤……”景如天說到後面,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似乎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李大夫的診斷會有誤。
“爹,”景佑潤也上來說,“李大夫是這揚州城赫赫有名的大夫,他還從未有過誤診。”
“爹,還是讓孩兒進去看看。”景佑年也來到他們身邊,說着便伸手要推門。
“祖父,爹爹,”突然,門內傳來景亦文虛弱的聲音,“你們不要進來了,我的身上确如李大夫所說,已經布滿紅疹。”
“文兒,文兒你怎麽沒在床上躺着?”景如天乍一聽見景亦文的聲音,很是激動,他用力推了推,門紋絲不動,從裏面被插上了。
“文兒,你開門,讓爹爹進去看看你。”景佑年內心也如刀絞般難受,畢竟是自己的嫡親兒子。
見景亦文一直不肯開門,景如天覺得自己這個做祖父的實在沒用,連孫子都救不了,他單手握拳,恨恨地砸了一下門,說道:“文兒你要堅持住,你等着,祖父去給你請大夫,揚州的大夫不好,我們便去請京城的!老大老二老三,你們立刻派人,廣發布告,若能治好文兒的病,老夫重重有賞!”說完,景如天帶着三個兒子,風風火火的走了,他要抓緊時間,替景亦文找到更好的大夫。
他們走後,景天苑又恢複了安靜,婆子們見人都散了,也放松了對容歆綠的鉗制。
容歆綠一恢複自由,便跑到正屋門前,使勁推了推,果然打不開。
“夫君,你開門,讓我進去!”
“咳咳……”門內傳來他微弱的咳嗽聲,靜默了一會兒,他開口道:“容歆綠,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這是自成親以來,景亦文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他的聲音有些暗啞,卻清新如初,“別人……聽見是疫症,逃都……來不及,偏你,巴巴的……往上湊。”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