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是水痘,水痘!不是瘟疫!”

“那也是疫症的一種,會傳染的。”

“我不怕,我以前得過,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嗯,”他輕輕的嗯了一聲,“你是個有福氣的女子,不知将來便宜誰家兒郎。”

“喂,你什麽意思……”忽然,門內傳來咕咚一聲,像是有什麽重物倒地的聲音,容歆綠急忙問:“怎麽了?你怎麽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虛弱的聲音才從門後偏下的位置傳來,“沒事。”

“你是不是摔倒了?我就說你還在高熱,不能下床的!”

“嗯。”又是一聲淡淡的嗯。

“嗯什麽嗯呀?你倒是開門讓我進去呀!”

“容歆綠……”

“我在。”

偏偏景亦文喊了她之後,便沒了聲音。容歆綠等了好久,還是沒有下文,她不由得擔憂起來,問:“你怎麽了?”

“對不起。”

“嗯?”容歆綠出聲問他的時候,剛好他也在說話,聲音太小了,她沒聽清楚,于是蹲下來,又問“你剛說什麽?”

“我說……對不起!你……怎麽沒聽見?!”他的聲音裏有抑制不住的羞赧。他從小到大,還是頭一回跟人道歉呢。

“好好的,說什麽對不起?”容歆綠蹲着,小臉湊到門邊,可以聽見景亦文淺淺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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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你被罰打手心……我本來只是想着,讓你在祖母面前,留個不好的印象,這樣明年提出和離時,希望能少些阻礙,但我沒想到,祖母會罰的你那麽重。”

“是呀,可疼了!”容歆綠把手貼在門邊,“你看,到現在還沒好呢!”

“那……怎麽辦?”聽見她這樣說,景亦文的內疚感更加深刻。

“你開門讓我進去,讓我打回來,我就原諒你!”

“呵呵……”景亦文輕笑出聲,“幹嘛非要進來?”

“你不能一直坐在地上,太涼了,這樣下去病更重了,會……會……”不管怎麽說,他就是肯開門,容歆綠急了,可那個要吓唬他的死字,怎麽也說不出。

“會死的,”景亦文輕輕的替她說出口,“我知道。”

他好像忽然有了傾訴的欲望,聲音裏有幾分悵然,“也許,我就不應該存在。從小到大,哥哥弟弟們可以吃各種好吃的,我只有喝藥;他們去學堂識字,我在家裏,接受各種治療;他們學習騎馬時,我只能在一旁看着。好不容易考中秀才,總算覺得自己有點用處了,卻又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景亦文彎彎嘴角,自嘲地說:“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像是上天随意開的一個玩笑,把我帶到這個世上,卻又不讓我好好的活……”

他無奈地笑了,那種看透世事的蒼涼的笑容,過早地出現在他尚且稚嫩的臉上,極度違和。

景亦文說完之後,半天都沒聽見容歆綠那清脆而活力的聲音響起,門外一片靜谧。

“喂,你還在嗎?”

“……”

“容歆綠!”

“……”

你終于,也走了……

想到她也許是走了,景亦文說不清是什麽樣的心情,他一直都是反對這門婚事,一直都處心積慮地想讓她離開,但現在她真的走了,他并沒有想象中的輕松,反而有幾分失落。

此時已接近正午時分,花廳的窗戶全都關上了,陽光穿透緊閉的窗戶,一束一束斑駁地照進屋裏,能清楚的看見,細小的灰塵在光束中漂浮。

這是多麽美好而又靜谧的正午時光啊!

景亦文躲在陰影裏,仰着頭,靠在門上,呆呆地看着光束中的灰塵,他有時會想,如果自己是一顆微塵便好了,那便沒有這許多的煩惱與痛苦。

忽然,景亦文斜對面那邊的窗戶,傳來輕微的響動,他看見有一支細細長長的銀色物什,從窗戶中間的縫隙中伸了進來,慢慢地撥動窗戶的插銷,只聽見喀拉一聲,插銷被撥出,窗戶被猛然拉開,陽光瞬間照射進來。

景亦文微微眯了眯眼,擡手擋住刺眼的陽光,看見一道纖細的身影,毫無形象地從窗外爬了進來。

容歆綠像是從天而降一般,從窗戶上跳下來,一下便看見縮在門邊的景亦文,狠狠道:“我最最見不得,有人小小年紀便輕言生死。”她一步一步走近他,陽光從她的背後灑下來,把她整個人都包裹在一片金燦燦的暖色中,“如果你是上天的一個玩笑,那我偏要讓上天,不得不對你認真!”

容歆綠走到他身邊,雙手叉住他腋下,把他扶起來,直視他的眼睛,“好好活着,死了,便什麽都沒有了!”

景亦文的腿有些軟,只能攀着她的手臂,仰着頭,亦看着她愛笑的雙眼,輕輕道:“你不是我,你不知道。”

“是,我是不知道。你們這些公子少爺,自出生起,便高床軟枕,錦衣玉食,就是太閑,才會整天胡思亂想。若是三餐不繼,每日都在為生計發愁,腦子裏還有地方去想生啊死啊這些填不飽肚子的東西嗎?”

“走,到床上躺着去!”容歆綠不再跟他多啰嗦,半扶半抱地把他弄回床上,“好歹我伺候了你一個多月,你可別這樣糟蹋我的勞動成果。”

景亦文順從地躺在床上,疲倦感立即似潮水般湧來,霎時将他拖入無盡的黑暗中……

景如天離開景天苑後,便立即派大管家景順去召集人手,搜尋大夫。

他自己則帶着兒子們前往空青園書房。

誰知他們剛剛踏入空青園的月亮門,只見景順氣喘籲籲地從外院跑進來,看見他頓時加快腳步,遠遠地便喊:“老太爺,大事不妙!”

景順一向以穩重自持,自他升任管家後,再沒有如此失态過。

待他跑到面前,氣息還未喘勻,便着急道:“老太爺,知府衙役……帶着一隊兵,在隔壁王老爺家,大肆搜尋,說是……說是揚州城也發現了瘟疫,現在正挨家挨戶的搜,只要家中有發高熱的人,即刻帶到城北集中治療。”

聞言景如天心中一緊。

文兒此時別說是高熱了,還在全身發紅疹,若是被發現,定要被帶走的。官府說是帶去集中治療,但那邊是個什麽樣的環境,他心中清楚,文兒要是被他們帶走了,那必死無疑!!!

怎麽辦?

第拾叁回

“老太爺,怎麽辦?”

景順在一旁着急問道,景氏三兄弟也都看着景如天,大家都在等他拿主意。

“莫慌,知府大人與我們是親家,平日裏對我們一向照拂,文兒又是他嫡親的外甥,該不會……”景如天本想說該不會對景府如何,可轉念一想到李順青那狠戾起來六親不認的性格,不由猶豫了一會,才繼續說道:“不管如何,我們得想個萬全之策。這樣,老三,你去找找李大人,打聽打聽到底是怎麽回事,老大,你派人去聯系京城的鋪子,讓他們去尋好大夫。老二,你跟我去書房……”

“老太爺……”

景如天安排好事情後,衆人正要散去,忽然外院小厮跑了進來。

“知府的衙役們,繞過了我們,直接去了旁邊的趙家。”

大家聽他這樣說,頓時松了口氣。

只有景佑豐,雙眼微微眯了眯,而後便道:“爹,我現在便去派人飛鴿傳書。”

景如天撫着胡須點點頭,“去吧!此事緊急,萬萬不可耽誤。”

“孩兒知曉。”景佑豐對父親作揖後,轉身走了。

“爹,”景佑年也說道:“我回屋換件衣裳,即刻便去李大人府上拜訪。”

“好的。”

“慢着!”景佑年正想走,景如天又叫住他,“禮物不可薄。”老太爺想了想又道:“把你媳婦也帶上。”

“是。”

那邊,景佑豐匆匆走出空青園後,帶着随身小厮,一路疾行,直到把空青園遠遠的甩在身後,才停住腳步。

他警惕地四下看看,确定沒有人在附近,這才拉着小厮閃到一邊,在他耳邊輕聲耳語。

小厮邊聽邊頻頻點頭,最後肯定道:“放心吧大老爺!”說完,一路小跑着跑遠了。

景佑豐目送小厮遠去,直到看見他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後面,這才輕輕撣了撣衣袖,從容不迫地走了。

景如天帶着景佑潤,剛剛回到空青園的書房,遠遠聽見景府二門外傳來一陣噪雜聲,且聲音越來越大。

“怎麽回事?”

“不清楚,”景佑潤也是一臉的疑惑,“我去看看。”他說完出去了。

景如天走到書桌邊,才剛剛坐下,景佑潤便神色慌張地跑回來,“爹,是府衙的人,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他們現下直奔景天苑而去,已經過了二門了!”

“什麽?”景如天被這個消息驚得猛然站了起來,定了定神急促道:“快,迅速安排人,送文兒去莊子上,從後門走!我去堵着他們。”

“爹,我們的莊子都太遠了,文兒身子這樣弱,又有疫症,怕是不妥!”

“唉,你說怎麽辦?現下也沒有別的地方好去,先把他送出去再說!絕不能讓他被帶走!”

“是,我去安排!”景佑潤又急匆匆地跑出去。

景亦文感覺自己好像身在扁舟中,一搖一晃的,隐約還能聽見車輪轱辘滾動的聲音。他的意識逐漸清晰,費力地張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身處馬車中,微微轉頭,看見容歆綠側身貼在窗口,掀起竹簾的一角朝外望去。

看了一小會兒,便放下了,轉身對上他的視線,立刻欺身上前,小手捂住他的嘴巴,似是怕他會突然出聲,皺着眉對他搖搖頭。

看的出來,她的神情很是緊張,景亦文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見她如此,便也配合的輕輕點頭,示意自己不會出聲。

容歆綠這才松開手,貼到他耳邊,極其輕聲道:“等出了城,你就安全了。”

聽見她這樣說,景亦文更加疑惑:發生什麽事情了?

他還想問些什麽,容歆綠的手複又覆上他的眼睛,“再睡一會兒,很快就到了。”

也不知是她的手掌心太過溫暖,還是藥性還未過去,景亦文只覺得在一片黑暗中,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慢慢地,他又昏睡過去。

景亦文再次恢複意識時,眼皮依然沉重的睜不開,嗅覺變得靈敏起來,只覺吸入的氣味很是……說不出的特別,像是泥土的氣息,又有些潮潮的感覺,并不是他聞慣了的甘松香的味道。

忽然吱呀一聲,似是老舊的門不情不願地被推開了,有輕微的腳步聲靠近床邊,接着一道陌生的女聲輕輕響起,“囡囡,這就是那景家的三少爺?”

她的聲音聽上去不太年輕,言語中有些許好奇。

景亦文沒聽見那個被叫囡囡的人回答,想來應是點了點頭,因為那陌生的女聲又繼續說道:“長得真是俊秀,就是太瘦了,還有這滿臉的紅疹,可憐見的。”

“娘,你看這是水痘吧?”

景亦文一聽這聲音,立刻清醒了——是容歆綠。他微微皺眉,努力着,試圖張開眼睛。

“我看像,你和你二弟都出過,就跟他現在這樣一模一樣。”

得到母親的肯定,容歆綠的語氣也篤定起來,“我就說嘛,那個庸醫非要說是瘟疫。”

“你爹去鄰村找林大夫了,你們的水痘就是他給治好的,等他來瞧瞧,保證沒事。诶诶,他醒了。”而後那陌生的女聲像是又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物什一般,啧啧贊道:“喲……這雙眼睛……啧啧,真是漂亮,我還從未見過村子裏有人有這麽漂亮的眼睛,這大戶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

景亦文睜開眼睛,入目便是深棕色的,簡陋而又粗大的房梁柱子。

聽見聲音他稍稍轉頭,見到一名婦人,年約三十上下,長得頗有韻味,身量适中,頭發全部攏到腦後,頭上裹了一塊藍底白花的布,身上穿着漿洗的發了白的粗布衣裳,正站在床邊,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目光中滿是憐愛。

容歆綠站在她身邊,樣貌有六分與她相似,想來這婦人便是她的娘親了。

那這裏,景亦文朝四周看了看,應該就是她家吧。

“夫君,”容歆綠見他醒了,立刻上前關切的問:“你還難受嗎?想不想吃點什麽?要不要喝水?”

“呀?”容歆綠的娘親容林氏見女兒這樣,忍不住捂着嘴偷笑。

“娘啊,你笑什麽?”容歆綠見她娘這樣,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我對弟弟也是這樣關心的,好不好?”

容林氏上前狠狠戳了她的額頭,“翻什麽白眼吶?本來眼睛就沒別人的漂亮,再白就不能看了!”

母女倆的對話毫不客氣,但她們如此熟稔的态度,也只有最親密的人才可以這樣吧。

景亦文也忍不住微微彎起了嘴角。

“阿文吶,我是容歆綠的娘,”容林氏倒是沒有把景亦文當外人,“也就是你的岳母,你就在岳母家安心住着,你的病完全沒問題,娘保管把你養的白白胖胖的回去。”

容歆綠三朝回門的時候,景亦文因大病還未愈,當時只有容歆綠一人回來了,所以這樁親事,從下庚帖到成完親快一個半月之後,這才是丈母娘和女婿的第一次見面!!!

景亦文知道自己要叫娘,或者母親也行,可是那個字在他嘴裏轉了好幾圈,就是吐不出來。讓他喚一位完全陌生的婦人做娘,他真的做不到啊!

容林氏看出他的為難,笑笑道:“讓囡囡陪着你,我去給你弄點吃的來。”說完,在容歆綠的肩頭拍了拍,出去了。

“這是……你家嗎?”景亦文問。

容歆綠點點頭,從桌邊拿起水杯,遞到他嘴邊,說:“來,喝點水。”然後不待他繼續問,便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他,“昨日你昏睡過去後,大管家忽然急匆匆的跑來,說是揚州城也發現瘟疫,衙役帶了人各家各戶挨個搜,讓我帶你去莊子上避避。後來我想,去莊子上,萬一他們也跟着找過來呢?于是便跟管家說不如去我家,地方遠一些,但鄉下地方,他們絕對想不到的。管家跟老太爺知會一聲,也同意了。便讓我們輕車簡從地先來了,他們會在今日把你要用的東西送來到。”

“如此……冒然的到這裏來,不妥吧!”景亦文有些擔憂的說:“再說我還病着。”

“就是因為你這個病。”容歆綠把靠墊放到床上,把他扶着坐起來,“隔壁林家村有個大夫,祖上有治療水痘的秘方,我和我二弟就是他給治好的。他這人有個怪癖,從不到方圓二十裏地外的地方去,所以只好把你接過來,再說有我娘和我一起照顧你,你就放心吧!”

兩人正說着話,房門被篤篤敲了兩下,另有一道陌生的男聲響起,“囡囡,林大夫來了,我們可以進去嗎?”

容歆綠去開了門,“爹,林大夫早!”

進來兩名男人,年紀都在三十五歲上下,走在前頭的男人,便是容歆綠的爹容文思。

他看見自家女兒後,神色有些讪讪的,似是不太好意思的樣子,倒是那林大夫,笑眯眯的捋了捋胡須,說:“丫頭,好久不見你了,出遠門了?”

容歆綠是作為沖喜娘子出嫁的,這算不得什麽好事,是以容家也并未聲張,連本村好多人都不知道她的親事,更別說隔壁村的了。

“不是呢,林大夫,我成親了。您快來看看我夫君吧,他也出水痘呢!”

“哦?”林大夫似是被這個消息給驚到了,他慢慢收斂了笑容,瞥了瞥景亦文的方向,不緊不慢的說:“成親了?這下我家小子……罷罷罷,我看看病人吧!”

林大夫後面的說話,聲音有些小,容歆綠和容文思都沒有聽見,只有離他最近的景亦文注意到了,不禁暗想:他這樣說,是什麽意思?

林大夫看病不喜有人杵在一旁。容歆綠給他搬了張椅子放到床邊,便和容文思出去了。

剛走出門外,容文思便道:“我……我去看看你娘做好早飯沒。”

“爹,”容歆綠叫住他,有些無奈的說:“你是想一輩子都這樣躲着我嗎?”

“不是,我……不是……”容文思忽然有些語無倫次,他覺得無顏面對女兒。

容歆綠會去當沖喜娘子,全是自己一時沖動造成的。

那日他帶着妻子去城裏趕集,卻碰上幾個流氓,想要調戲容林氏,他一氣之下,和對方動起手來,沒留神把人打成重傷,後面才知道,被打傷的人是個小地主的兒子,頗有點權勢,這下揪住容文思不放,非要巨額賠償,否則就報官。

容家正為難之時,景家出面,不但把一切麻煩都解決了,還把容家的兩個小子送去了青松書院。

有了解內情的人,都說容歆綠嫁的好,連容林氏也覺得女兒嫁的不錯,她對沖喜倒是沒多大意見。她覺得,大戶人家的孩子,便是生病,也有錢請那些最好的大夫給瞧病,再說了,都好吃好喝的供着,又能病到哪裏去呢?而且女兒往後都有丫鬟伺候着,不用像自己這樣,從天還未亮便要忙活一大家子的口糧,家裏地頭的活計,一直到月上樹梢,才能歇息。

太累了,她不想女兒和她一樣累。

容文思是打聽過景家三少的情況,才同意把女兒嫁過去的,可即便這樣,再看到容歆綠時,他總是覺得虧欠了她。

“爹,你別這樣,我在景家挺好的,三少爺他也挺好的。”

“囡囡……”容文思輕輕地叫了女兒一聲,便有些哽咽地說不出話來。他拉起容歆綠的手,傷口已經差不多痊愈了,只是幾道暗褐色的痂,看上去有些吓人,“很疼吧?”

“沒事的,只是被打了手心。大戶人家規矩多,這下挨了罰,便會記住,下次不會再犯了。”

“這次在家多住幾天,一會兒爹上山給你挖筍去。”

屋子裏,林大夫坐在床邊,伸出兩指搭在景亦文的手腕上。他閉着眼睛,撚着胡須,專心致志地聽着脈搏。

過了一會兒,他起身靠近景亦文,查驗他身上的紅疹,又問了他幾個問題,随即開了方子,“一會兒讓丫頭去抓藥,三碗水煎成一碗服下,過三日我再來看你。”

“大夫,”景亦文見他如此篤定的樣子,忍不住出聲,有些遲疑地問:“我這病,還有得治嗎?”

林大夫奇怪地看他一眼道:“自然,待紅疹變成水痘消去後,好生調理,不出一年,必然身體康健。”

“真的是水痘?不是……不是疫症?”

“疫症?”林大夫捋了捋胡須,笑道:“若是疫症你現在還能在這躺着嗎?淮北那疫症可是真真兇險。”

聽見他這樣說,景亦文心中大石轟然落地,整個人好像都輕松起來。

林大夫收拾好出診包袱,正要出門時又轉身道:“年紀小小還是不要思慮過重,以後長大了,有你煩的時候!”

景亦文靜靜的靠坐在床頭,目送林大夫慢慢地走出房門,霎時他整個人沐浴在清早初升的晨光中。

暖橙色的陽光,是那樣的耀眼,就像他剛帶給自己的希望。

景亦文恍然覺得自己,彷佛再世為人。

第拾肆回

容歆綠和景亦文他們來的太突然,容林氏完全沒有準備,家裏也沒什麽能吃的東西,她只得從院中的小菜地裏,挖出兩個地瓜,并一把大米,煮一點稀稀的地瓜粥當做朝食。

容林氏怕他們光喝粥吃不飽,想着再烙一點蔥油餅,于是趕緊去雞窩看看那唯一的老母雞,今早下蛋沒有。家裏從來也沒多餘的雞蛋,每次都是從雞窩裏掏出來後,再攢着給兩個兒子帶去書院。

昨日那兩個小子剛剛回書院,帶走許多吃食,是以家中都空了,還沒來得及添置。

“吃飯喽!”容林氏手腳非常麻利,并未讓大家等太久,粥和餅就都做好了,就連小飯桌都在院子裏支好了。

容家并不富裕,房子也不大,只有三間屋子并廚房和茅房,并沒有正兒八經的飯廳。

冬天時他們都在廚房吃飯,現在天氣熱了,就把桌子支在院子裏,涼快。

景亦文身體還很虛,只能靠坐在床上,不能下來。

于是容歆綠讓他們先吃,“爹,娘,你們先吃,我喂他。”

“不行,吃飯要大家都坐在一起,才夠熱鬧,人多吃飯香。”

容林氏不待景亦文反對,又把小飯桌擡到屋子裏,讓他坐在床上,跟大家一起吃。

“阿文吶,這是我剛剛做的地瓜粥和蔥油餅,你們來的太急,我都沒什麽準備,早上就随便吃點,待上午讓你爹去買點好菜,中午給你們燒好吃的。”

容林氏端着小碗,用勺子舀起一勺稀粥,輕輕吹了幾下,估摸着不燙了,然後送到景亦文的嘴邊,“來,你試試,看看吃得慣嗎?”

景亦文長這麽大,都是丫鬟婆子伺候的,還從未有個跟他娘差不多年紀的婦人,像現在這樣,舉着勺子,如此溫柔的看着他。

景亦文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該稱呼她伯母、岳母還是娘親?告訴她我這麽大了,其實可以自己來?

景亦文小臉漲得通紅——既然不知道怎麽稱呼,那幹脆吃了吧!

他微微向前,就着容林氏的手,一口把勺子裏的粥吃了進去,随即被那入口的香甜味道給吸引了,“這是什麽粥?這麽好喝。”

“呵呵,真是小少爺,這只是最最普通的地瓜粥,哪裏能說好喝呢!”容林氏聽見他誇獎自己做的粥好喝,開心地咯咯笑起來。

景亦文平日裏喝的粥都是用高湯調制,講究味道要極鮮美,如鮑脯雞粥,生滾花蟹粥,即便是白粥,也要用清雞湯熬制,末了撒些蔥花。

他從未喝過如此簡單粗制的稀粥。白白的清粥中,一塊塊小小的,紅心地瓜飄在其中。粥和地瓜都煮的爛爛的,用勺子輕輕一攪,它就碎了,一絲絲的和白粥混合在一起,看着就讓人很有食欲。

景亦文一連喝了兩碗,直覺得肚子再也裝不下了,才停下來。

“真乖,”容林氏贊道:“就是要多吃點,身體才好的快。”

容歆綠是知道他的食量的,現在見他居然能吃這麽多,也不禁開心道:“沒想到你會喜歡地瓜粥,那我讓娘再多做幾次,地瓜吃了對身體好的,還可以做南瓜粥,小米粥,都很好喝的!”

景亦文吃的都是精細的飯食,這樣窮人家的雜糧食物,他聽都沒聽說過,現下聽容歆綠說出這麽多種類,不禁也開始期待起來。

景順帶着春熙到達容家小院的時候,看見的便是其樂融融地在用早膳的一家人。

他見飯桌都支進了卧房中,心中暗道:飯桌怎麽能進屋內?真沒規矩。

他又看見鍋裏還剩的那一點點的清粥,終于忍不住哀嘆道:“三少爺,讓您受苦了!從小到大,您吃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極細致的,哪裏像現在,早膳居然是這粗糧,連米粒子都數的清!三少奶奶,老奴不該聽您的話,讓三少爺跟您回來受苦啊!”

他的一番話,讓屋子裏的幾個人,臉色都變了幾變。

“順伯,你……”景亦文剛想讓景順別這樣說,忽然被容林氏打斷了。

“我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一旁的容林氏聽見景順這樣說,頓時不高興了,“說的我好像會虧待自己的女婿一樣。你不知道他剛剛都喝了兩碗粥嗎?要是不喜歡,能喝這麽多嗎?天天吃好的你也不嫌膩味。”

“你……”景順被容林氏這一番搶白,也不好反駁什麽,畢竟是老太爺的親家。只得憤憤道:“幸虧老太爺讓我準備了不少東西。都拿進來吧!”

他話音剛落,只見等在院子外面的小厮們,把馬車上的東西卸下來,一箱籠一箱籠地往裏搬,不一會兒,就把不大的院子都堆得滿滿的,連老母雞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它被堵在雞籠子的旁邊,憤恨地咕咕咕地叫着。

“我的老天爺,”容林氏一見這陣勢,忍不住一拍大腿呼道:“你這是把整個景府都搬來了嗎?”

聽見她這樣說,景順忍不住在心裏偷偷地鄙視一下容林氏:真是鄉下女子,少見多怪!

但面上他還是回答道:“這些都是少爺自小用慣了的,小到吃飯的用具,大到熏香的香爐,老太爺全都讓老奴給帶來了。”

“有勞祖父費心了。”

“唉……全都堆在院子裏,還讓不讓人走路了?她爹,你只管去買菜,買些好的來,囡囡,還有那個誰,”容林氏指了指春熙道,“全都過來幫我的忙。”

屋內的人在容林氏的指揮下,都走光了。

景亦文這才問景順:“不知祖父那裏如何了?”

景順自是知道他問的什麽,于是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昨日虧得三少奶奶帶您走的及時,你們剛從後門出去,府衙的官兵便查上門了。本來老太爺還想着,他們是不是看在您舅舅李大人的面子上,通融通融,可那幫官兵油鹽不進,非得搜查,說是上面派下來的任務。還特意進了您的景天苑,見您不在,問起您去哪兒了。老太爺說您帶着三少奶奶出門游玩去了,說是明年入了國子監,課業繁重,怕是沒有時間再玩了。他們聽了之後,似是有些忌憚少爺您國子監學院的身份,但還是将信将疑,想再多說些什麽,直到胡大人來了,他們這才走的。”

“哦……”景亦文聽完之後微微皺眉:景家雖然在廟堂沒有一席之地,但官府中人還是會賣景家幾分面子,像昨日如此入內院大肆搜查,這還是第一次,怕是……有人借機搗亂。

“祖父怎麽說?”

“老太爺說怕是有人借此機會,趁機作亂。”

果然如此?

“三少爺,”景順見景亦文垂眸不語,知道他又在思考,于是說道:“老奴不該跟您說這麽多,一切自有老太爺呢,您只管安心養病!”

“順伯你說的是。”景亦文笑笑,想起剛剛林大夫還說過,讓自己不要想太多!“那你先回去吧,告訴祖父,我在這邊挺好的,讓他老人家多注意身體,別挂念我。”

“好,那老奴先走了,留下春熙在這裏照顧您。”

“不行,你把她帶回去!”容林氏抱着一些東西到屋子裏,剛好聽見景順說要把春熙留下,她立刻反對道:“你看我這地方這麽小,多一間屋子都沒有,你把她留下來,睡哪裏?”

“不留個丫鬟下來,誰照顧三少爺?”

“我自己的女婿,我還伺候不好他?”

眼見兩人就要吵起來,景亦文趕緊出聲打圓場:“順伯,你帶春熙回去。”

“三少爺……”

“去吧,我累了,想休息。”

景亦文都說要休息了,景順自然不敢再打擾他,只好帶着春熙走了。

他們走後,小院又恢複了安靜。

景亦文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如此在容家住了十日,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心。

容家雖然很簡陋,遠遠沒有景府的奢華,可是他們的家裏的氛圍很溫馨,沒有那麽多的小妾,庶子庶女,更沒有那麽多的規矩,父母子女之間親切随意。再加上容林氏是個勤快的女子,把屋子收拾的非常整潔,景亦文覺得,這樣,才算是個家。

景亦文的紅疹早已消失,連水痘都開始結痂,精神也一天好過一天。

不得不說,林大夫真的是醫術高明,揚州城最好的大夫,都不及他。不知他怎麽甘心呆在這小小的鄉村裏,如果能去城裏開醫館,生意自然不會差。

也許是因為銀子?

景亦文躺在小院中曬太陽,眯着眼睛想着,待今日他來複診時,必然要問一問,如若他真有心去城裏開醫館,卻因囊中羞澀不能成行的話,自己定是要資助他的,也算是報答他的救命之恩!

現下正是巳時,太陽還未爬到頭頂,并未發揮它最強的力量,可照在人身上,卻是暖洋洋的。

景亦文半躺在他的紫檀嵌冰梅長塌上,正想着一會兒林大夫來了,該如何委婉地詢問,卻聽見院子外面,容林氏熱情的聲音響起,“呀?小林大夫?今日怎麽是你來了?”

“容嬸好,我爹今日有事,讓我過來看看。”

第拾伍回

來人的聲音很是清澈,顯得朝氣而又有活力,一聽便知是十幾歲的少年郎。

小林大夫?是林大夫的兒子?

“成親了?這下我家小子……罷罷罷,我看看病人吧!”

不知怎的,景亦文忽然想起那日林大夫未曾說出口的話,立時對小林大夫産生了好奇,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望着院門口的方向。

又過了一小會兒,只見容歆綠與一位身材颀長的少年,并肩走了進來。

他約莫十六七歲的摸樣,卻并沒有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特有的那種瘦弱,相反,倒是顯得有些精壯,看起來并不像是杏林人家的子弟。

待兩人走近,容歆綠便笑着對林青笠道:“這便是我的夫君,”轉而又對景亦文道:“這位是林大夫的獨子,自幼便跟着林大夫學醫。”說完,她上前兩步,把景亦文身上因他起身而滑落的薄毯又往上拉了拉。

林青笠見到容歆綠如此貼心的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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