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是好端端的心情,在偶然瞥見貌似容歆綠的姑娘後,就被攪亂了。
便連出席這皇上禦賜的恩榮宴,也不能專心以對,想到這裏,景亦文又忍不住暗暗埋怨:這容歆綠,真不讓人省心!!!
皇上聽得諸位臣子的高談闊論,在座位上開心的哈哈大笑,無意中瞥見景亦文并未參與讨論,他皺了皺眉,而後似是又想到什麽,面目舒展開來,不免有些調侃道:“景愛卿,你如此沉默,想必尚且年幼,這人生四喜并未全部經歷過,是以無法加入讨論?”
景亦文正在暗自埋怨容歆綠,突然聽見皇上點了自己的名,兀的停下手指,頓了頓,然後放下酒杯,正了正衣袖剛想答道:“回皇上,學生……”
“皇上此言差矣!”突然一道清麗軟糯的嗓音響起,從花朵籬笆的後方傳來。
同時聽見太監高聲唱喏:“淑妃娘娘到!”
只聽見一陣環佩叮當,一道窈窕有致的身影從花朵籬笆外走來,帶着縷縷馨香,端莊大方地越過諸位大臣,直接走到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面前,深蹲萬福道:“臣妾見過皇上,吾皇萬福!”
“愛妃請起!”
“謝皇上!”
待她起身後,在座的諸位大臣,包括新科進士們皆都起身行禮。
景亦文剛剛看着她從自己面前經過,心中暗驚:淑妃娘娘竟然是她?
第貳拾柒回
這淑妃娘娘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借住在景家的胡家姑娘,胡莞爾。
三年前,她跟随父親一同入京。當今聖上聽聞胡大人在入京述職途中的悲慘遭遇,為顯示皇恩浩蕩,宣他們父女兩一同觐見,以示慰藉。
胡莞爾本就長得很美,當時又正是豆蔻年華。彼時她初初喪母,眉目間的那淡淡的一抹愁緒,像是一只看不見的柔荑,在皇上看見她的第一眼,便牢牢抓住了他的心。
在她入京的第二年,便宣她進宮,封為賢嫔,轉年便升為淑妃,寵冠六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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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如今日這恩榮宴,是皇上宴請新科進士們的盛宴,便是皇後娘娘都不能參加,現下胡莞爾這樣出現,皇上不但沒有責備她,反而牽着她到自己身邊坐下,笑着問道:“你剛說朕說錯了,朕錯哪兒了?”
“皇上,請先饒恕臣妾不請自來之罪。”胡莞爾被皇帝拉着剛剛坐下,便又趕緊起身道:“剛剛臣妾來禦花園賞花,才知曉皇上在此宴請新科進士,臣妾一時好奇,便忍不住過來了。”
她仰着小臉,帶着些許的仰慕之情,目不轉睛地看着皇上。
少女的純真和女人的妩媚,恰到好處地在她白嫩的小臉上糅合,那略微癡迷的目光,讓皇帝通體舒暢。
“無妨,這又不是什麽大事,你還沒說,朕錯在哪兒了?”皇帝伸手,又把她拉起來。
“人生四喜呀!”胡莞爾便趁機牽着皇帝的手,坐回到他身邊。
說完胡莞爾看了景亦文一眼,轉身對皇帝俏然笑道:“臣妾說的,便是現下坐在首位,本朝最年輕的探花郎!他在九歲稚齡便已知何為小登科——‘洞房花燭夜’,如今才年方十四,便又‘金榜題名’,說起來,真真是少年得志,雙喜臨門啊!”
“哦?竟有此事?”
聽見她這樣說,在座的男人,都來了興趣,皇上更是道:“景卿果真九歲便已娶妻?你快細細說與朕聽。”
沖喜一說,在大宏朝民間時有發生,但流傳卻不甚廣,在這深宮內院更是鮮有耳聞,皇上也只在地方志上看過幾眼,現在有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他自然興趣高漲。
“皇上,”胡莞爾嬌笑着又看了景亦文一眼,道:“探花郎就在眼前,何不讓他親自說與皇上聽?”
景亦文擡眸飛快地掃過胡莞爾。
她現在是皇帝的女人,他視線自然不能在她身上久留。
便是這樣匆匆一瞥,也只能見她端莊地坐着,看不出絲毫端倪。
他又稍稍環顧了下四周,列位朝廷重臣皆是一副興致昂揚的樣子,狀元與榜眼更是滿臉得意的笑容,很是期待見到他如此局促的樣子。
想必是下午跨馬游街時,被群衆忽略的失落感,現在找補回來了。
景亦文微微嘆了口氣。這本是臣子的私事,自己拿出來說實在是不妥。可是皇上想聽,再說現在不是在朝堂之上,氣氛環境很是輕松,若真是說出來,也僅僅算是朋友間的說笑,景亦文實在是沒有理由拒絕。
他站起身,恭敬地朝皇上作揖道:“回皇上,學生幼時身體羸弱,家中長輩擔憂學生難以成人,便信奉民間說法,為學生娶了一房妻室沖喜。”
景亦文說完,便再不開口。
短短兩句話,原本諸位大人期待聽到的民間豔~事,被景亦文如此幹脆地說出來,再佐以他現下有些破損,略帶暗啞的嗓音,更是半分旖旎全無。
衆人支着身子等了半天,确定景亦文是不會再說下去了,頓時有些洩氣。
“看來民間說法也不可不信,”唯有皇上依舊興致頗高,上下打量景亦文,“景卿如今身高體健,頗有芝蘭玉樹之風,看來沖喜功不可沒呀!”
“是,學生之前妻,體貼細致,學生的身體,多虧她悉心照顧!”
“前妻?”胡莞爾輕輕地重複,語帶疑惑。
“何以是前妻?”皇上也注意到他的措詞。
“學生去年已與她和離。”
“為何?”皇上問完之後,似是對景亦文問一句才答一句很是不滿,又強調道:“詳細說來!”
“……”
景亦文真不知皇上怎麽對這事如此大的興趣,他略微斟酌後,開口道:“學生之前妻比學生年長近五歲,現下正是青春好年華,而學生尚且年少,不敢耽誤她,便與她和離,望她能另覓良婿。”
“哈哈……探花郎小小年紀,還真是重情重義之人。”坐在右首第三位的禮部侍郎陳書禮突然笑道:“一個女人,娶了不歡喜,放着便是,能費多少口糧,難為探花郎還想着放她自由。”
禮部侍郎年約三旬,政績上無功無過,但勝在做事兢兢業業,對皇上忠心耿耿。
陳書禮此人性格十分開朗豁達,好似這天下沒有煩惱事一般。是以每次皇上愁緒難解時,便會宣召陳書禮觐見,與他暢談之後,心情也立刻轉好,因此他很得皇上喜歡。
可他有個最大的毛病就是——多情!
他對每個看入眼的女子,都呵護備至,可惜他的感情猶如天際流星,劃過了無痕跡。他的後院之中,現有的那些莺莺燕燕,怕是與皇上的後宮有得一拼。
皇上欣賞他,對他的這些風流韻事,也是一笑置之。現在聽見他如此說,也笑了起來,“是,愛卿所言極是,探花郎年紀小小,處事穩重,細致周到,朕極其欣慰。賜封,翰林院編修。”
皇上話音落下,邊上的太監即刻彎腰在他身邊細細詢問,半晌之後,他直起身子,拉長聲音高聲唱喏:“新科狀元王從息,賜封翰林院修撰,從六品;新科榜眼林明知,賜封翰林院編修,正七品;新科探花景亦文,賜封翰林院編修,正七品,欽此!”
景亦文覺得自己汗都要下來了,這皇上怎麽說着說着就賜封了。
此時也顧不得想其他事,立即起身,與狀元榜眼一起,走到皇上案幾前,一撩長袍,直直跪下,彎腰磕頭道:“謝皇上隆恩!”
“都起來吧!”
“謝皇上!”
景亦文與王從息,林明知一道起身,又坐回到位置上。
胡莞爾的視線從景亦文跪在自己面前起,便沒有離開過他,笑得有些意味不明:景亦文,你終于,也有跪在我面前的一天!!!
“莞爾,”皇上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猛然回過神來,幸好皇帝沒有發現她的異樣。
她聽見皇帝問:“我剛聽你說起景卿的事情,似是頗為熟悉,你們是舊識?”
“是,臣妾的母親和景大人的母親,是表姐妹,自幼一起長大。”
“是了,”皇上輕輕一拍案幾,說道:“這樣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景卿的家鄉也在揚州。”
“正是。”
“陽春三月,揚州正是好時節呀!”
“是。”景亦文恭敬地點頭道。
“有多久沒回去了?”
“微臣體弱,家中長輩擔心長途奔波吃不消,是以微臣自大宏四年入京之後,便再沒有回去過。”
“我朝一向以孝道為尊,這麽久不回去,實在不妥。朕便賜你二個月假期,你回揚州看看,也順便替莞爾,回去探探親。”
“謝皇上恩典!”景亦文又趕緊起身下跪磕頭。
恩榮宴後,景亦文又在景府呆了兩日,待接到正式賜封的聖旨,這才返回揚州。
回到揚州後,景如天雖早已得到消息,待看見景亦文,以及他手中的聖旨時,還是激動不已。
他帶着景亦文,開祠堂,祭祖,把聖旨供在香案上,以告慰先祖之靈——我們景家,多少年了,終于也出了一位探花郎!
祭祖之後,又是接待親戚朋友的到訪,景亦文回到家的日子,便是整日忙碌在人情往來之中。
好容易到今日才得閑,景亦文本想多睡一會兒,一大早便被到訪的景亦涵吵醒了。無奈之下,只得讓小厮領他到書房。
景亦涵進來後,東拉西扯地說了好久,直到景亦文不耐煩,“大哥,你這一大早的來,便是與我閑聊的嗎?”
聽見他這樣說,景亦涵猶豫了半晌,最後才小聲問:“你這些年在京城,有沒有……有沒有……見到她?”
她?
景亦文條件反射地想問她是誰?
後來看見景亦涵那焦急中又略帶羞澀的表情,突然想起來她是誰,“見到了,回來之前見到的。”
“她過的如何?”乍然聽見有她的消息,景亦涵有些激動,“可曾嫁人?”
“嫁人了,她過的很好,”景亦文想起胡莞爾在皇帝面前,巧笑嫣然的樣子,又補上一句,“不能再好了!”
“她的夫家是做什麽的?”
“當今聖上。”景亦文見景亦涵不能理解的樣子,便耐心補充道:“胡莞爾現在是宮中的淑妃娘娘。”
“淑……淑妃……娘娘?”景亦涵好似還不能消化這爆炸性的消息,他喃喃道:“胡大人不是說過,她不會給人做小的嗎?”
景亦文忍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給皇帝做小與尋常人家的妾室,那能一樣麽!!!
景亦文見景亦涵還在發呆,便讓他一人靜一靜,自己到旁邊的書桌上坐下,開始每日的練字。
景亦涵回過神來,擡頭便看見景亦文氣定神閑地坐着,左手牽着袖子,右手筆走游龍,寫得正酣。
“你也是個狠心的人吶,容歆綠那麽好的姑娘,你說休便把人家給休了。”
啪嗒……
聽見容歆綠的名字,景亦文手下一滞,頓時一滴墨汁滴到他剛寫好的字上。
他看着那個黑點,端詳了一會,便又下筆若無其事道:“我給了她一筆銀子,現在她已經買了宅子鋪子,生活無憂!”
“生活無憂?買了宅子鋪子?”景亦涵奇怪道:“怎麽和我聽到的不同?我聽說容家村的流言蜚語已經要把她淹沒了,她無奈之下,只得遠走他鄉。”
“流言蜚語?”景亦文徹底停了筆,“什麽流言蜚語?”
“嗤……”景亦涵嗤笑道:“你覺得呢?你不會以為姑娘家被休回去,村裏人都夾道歡迎吧?”
“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景亦涵搖搖頭,“我怎麽會知道?”
景亦涵說的怎麽與祖父信中所說完全不同?這中間到底哪裏出了錯?
景亦文皺眉思索半晌,旋即扔了筆,疾步走出書房。
第貳拾捌回
景亦文步履匆匆,一路并未停留,到老太爺書房時,腦門上細細地布了一層汗珠。
他正想敲門,剛巧景佑年打開書房的門,似是兩父子已經說完話,正要往外走。
景亦文見狀先恭敬地作揖,喚道:“祖父,爹爹。”
“文兒,走這麽急做什麽?”景如天見他一腦門子的汗,便從袖子裏掏出一方帕子,輕輕給他擦了擦,問:“找祖父有事?”
景亦文先瞧了景佑年一眼,心想,自家爹爹,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便說:“是。是關于容歆綠的事情。不知祖父現在可有時間?”
“她?”景佑年忍不住插話,“又有什麽事情?莫不是她反悔,想要回銀子?”
聞言景亦文心中咯噔一下,“不知爹爹所說的銀子是指……”
“我們進去說吧。”景如天又把他們兩父子帶回到自己的書房,他自己在黃花梨木雕花圓椅上坐下,景佑年與景亦文分別坐在他下首的兩邊。
待小厮進來,奉好茶水之後,景佑年忍不住繼續說道:“說到這個銀子,爹爹真是要好好說說你。”他閑适地靠坐在黃花梨木圓椅上,兩臂分別架在兩邊扶手上,家長風範十足,“你真當家裏的銀子是天上掉下來的嗎?一個出婦,你随随便便就給她一萬兩,你可知這一萬兩都夠她吃喝幾輩子了!”
“您怎知我給了她一萬兩?”
“你莫不是想不承認?人家都退回來了。”
“退回來了?”景亦文大驚,看向景如天,“祖父,這事我怎麽一點也不知曉?”他略一思索後又問:“那您跟我說她買房買鋪,都……”他本想說都是騙他的,後來話到嘴邊轉了一圈,再出來又變成,“都不是真的?”
景如天似是不滿景亦文如此不穩重。他好像沒聽見他的問話,擡眸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端起桌上的蓋碗,揭開蓋子,拂了拂,小小地啜一口。
景亦文乍一聽見這消息,再聯想剛剛景亦涵說的那些話,頓時急的不行,恨不得立刻搞清楚這其中的來龍去脈。
偏偏景如天平心靜氣,不動如松。
景亦文等了好一會兒,景如天還在品茶。
他也不敢催促,只得按捺住焦躁的心情,等着。
漸漸地,在等待中,景亦文也慢慢平複下來,又恢複鎮定。
景如天見景亦文平靜下來,這才放下手中的蓋碗,慢慢說道:“喜怒皆形于色,你就是以如此姿态在朝堂之上,伴君左右?”
“孫兒錯了。”景亦文低着頭認錯,可語氣卻有些不情不願,“可是祖父,您怎麽能欺瞞我?”
聽見他這樣說,景如天笑了笑,問:“容家姑娘是你要和離的嗎?”
景亦文點點頭。
“當時我問你們為什麽和離,你一力承擔,說是你的錯。你說娘子要找個自己喜歡的,對容家姑娘沒感覺所以想放她自由,是也不是?”
“是。”
“我當時問你,是否想好了,你說是;我問你将來是否會後悔,你說絕不後悔,是也不是?”
景亦文看了看景如天,低低地說了聲:“是。”
“既已和離,自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幹,人家姑娘不想要你的銀子,不想呆在鄉下,又與你何幹?你為何要祖父去替你打聽她的事情?照實說,怕會影響你科考,那不如編個讓你安心的理由,祖父何錯之有?”
“……”
景亦文本想回答即便如此,那您照實說啊,迫于景如天的威嚴,始終沒有說出口。
“文兒,”景如天起身,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大丈夫當拿得起,放得下。”
景亦文擡頭,目光坦蕩地直視老太爺道:“我并沒有放不下,我只是,希望她能過得好。”
“從你們分開的那一刻起,她過的好與壞,便不是你所能掌控。好了,旁的不要再想,明日你外祖父家有個桃花會,據說會來不少官家小姐,你祖母與母親都會去,你也跟着去吧!”
就在景亦文替容歆綠的今後生活擔心時,她在京城,确實遇到了點事情。
這日醫館休息,林大夫一早便上山采藥去了。
不是沐休日,林青笠自然在将軍府,只有容歆綠一人,在醫館內,捧着醫書,辨認草藥。
“嘭嘭嘭……大夫,大夫快救命!”
傍晚時分,醫館的門忽然被人擂得山響,把正專心致志看書的容歆綠吓了一跳。
她急急打開門,只見門外站着一位小厮打扮的男人,那人見到容歆綠,很是奇怪她的年輕,上下打量她幾下,還是問道:“請問您是女大夫嗎?”
女大夫?
容歆綠有些奇怪他會這樣問。
大宏朝是絕對的男權社會,從醫者皆都為男性,只有本朝史書中有記載過那麽一兩位女大夫。自己也是在機緣巧合之下,才跟着林大夫學醫,而自己的水平離女大夫,還有十萬八千裏遠。
“我只是林大夫的徒弟。”
只見那小厮聽她這樣說,眼睛一亮,“你真是女大夫?”
“呃……”容歆綠想說暫時還不是。
可那小厮像似急的不行,壓根兒沒注意她話還沒說完,在一旁跳腳,卻又不敢上來拉她,“女大夫,您快行行好,陪小的走一趟吧,我們家大小姐快不行了!”
容歆綠本還想推脫一番,可聽見他這樣說,咬唇想了想,救命比天大,毅然轉身跑回醫館拿了林大夫的出診箱。
她跑了一半又折回去,把她剛才正在看的醫書和筆記都帶上,讓小厮告訴隔壁店鋪,他們府邸的地址,請鄰居代為轉告,若是林大夫回來,立刻趕去。
她自己則跟着小厮走了兩條街,來到一家大宅院前。
只見那宅院門口的石獅子威風凜凜,黑底金邊的牌匾上龍飛鳳舞地寫着三個大字——尚書府。兩家的距離倒是不遠,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容歆綠好歹在京城呆過幾年,知道這位于南門東大街的尚書府,是戶部尚書杜玄明的府邸。
見是杜大人的府上請大夫,容歆綠心中直道奇怪:像杜大人這種級別的官員,都有自己的私人大夫,又或者,可以請太醫院的禦醫,怎麽會去林氏醫館請大夫呢?
來不及待她細想,容歆綠跟着小厮進府後,又被丫鬟帶着一路朝內院奔去。
兩人一路疾行,在快到一座花團錦簇的園子時,容歆綠看見等在外面的丫鬟一見到自己一行人出現,立刻朝內跑去。丫鬟雖說是跑着,但是落地無聲,衣裙的擺動幅度極小。
也曾受過嚴苛規矩訓練的容歆綠暗想:這大戶人家的丫鬟,規矩就是不一樣。
正屋的門外站了兩位男人,一老一少,面上皆都焦急不安,似是很擔心屋內人的安危,想必是病人的親人。
只見那丫鬟走到正屋門口站定,微微彎腰,恭敬地喚了聲老爺,然後又繼續道:“夫人,女大夫來了。”
“請進來吧!”
“是。”丫鬟伸手,撩起湘妃竹的簾子,對走近的容歆綠說:“請進去吧。”
容歆綠沒有絲毫耽擱,對站在門邊那年長的男人輕輕點頭,微一彎腰,進入正屋。
進去後,那撩簾子的丫鬟也跟着進來,直接走到坐在床邊圓肚椅上的女子身邊,站到她身後。
容歆綠一進屋子,立刻被屋中濃郁的香味嗆得清咳了兩下。
那味道,濃香中又隐藏着絲絲微不可聞的臭氣,濃重得簡直快要讓人窒息。
太陽快要落山了,屋內只點了幾支小蠟燭,光線非常昏暗,再加上這難聞的氣味,讓人感覺十分壓抑。
“抱歉,讓您受累了。”夫人的聲音溫柔恬靜,見容歆綠被嗆咳嗽了,很是不好意思。
“無妨,”容歆綠幾乎都要屏住呼吸,又往前走了幾步,朝她福了福道:“見過夫人,我可以先看看病人嗎?”
走的近了,容歆綠這才能看清楚夫人的樣子。
她年約四旬,面目姣好,一雙彎彎的柳葉眉,格外引人注目。她身穿一件圓領常服,腰間松松地紮着一條絲帶。身段,在她這個年紀來說,算是窈窕的。
這便是杜夫人。
杜夫人同時也在打量着容歆綠。她上下看了一會兒後,試探着問:“我看你小小年紀,便能行醫救人,想必是杏林世家吧?”
容歆綠知道她這是不信任自己,她也沒打算隐瞞,把藥箱放下後道:“回夫人,我是南門大街林氏醫館的學徒。我師父今日上山采藥,不在醫館內。”
她頓了頓又接着道:“貴府小厮剛才到我們醫館,很着急的樣子,說出人命了。我知自己醫術不精,但好歹略懂皮毛,便來看看有什麽能幫忙的,有我在這兒,貴府再派人去請別的大夫不遲。”
杜夫人見她人長得親切嬌美,說話條理分明,聲音清脆利落,頓時多了幾分好感,剛想說點什麽,突然身邊的床上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叫,“啊~~~~~我不要男大夫!!!不要男大夫!!!讓男大夫檢查,不如叫我去死!!!”
容歆綠沒有防備,突然聽見這尖叫聲,忍不住抖了一下,手中的醫書沒有拿穩,啪地掉到地上。
趁着彎腰撿書的動作,容歆綠偷偷瞥了兩眼那銀紗遮着的拔步床,暗暗擔憂:這病人,叫的聲音挺大,不像是快斷氣的。而且就她這反應來看,不會是腦部疾病吧?那太深奧了,自己還完全沒學啊!!!
屋內病人的尖叫聲,讓外面等着的人也引起一小股騷動。
“夫人,芸兒怎麽了?”一道頗有些沙啞的男性聲音在外響起,聽起來是剛才年長的那位老者,他的語氣滿是擔憂。
容歆綠剛才聽見丫鬟喚他老爺,她猜他應是杜大人。
果然,杜夫人微微擡頭朝外說:“夫君,芸兒沒事,您不用擔心。”她回完話後,又探身輕輕拍了拍床上的人,安撫道:“不要男大夫,我們不要男大夫。”
見床上的人漸漸安靜下來,杜夫人轉身請求容歆綠,“大夫,請快給小女診治吧!”
第貳拾玖回
容歆綠見杜夫人起身,讓開位置給自己,她朝她道了聲謝,坐到床邊的圓肚椅上,問:“杜小姐,請問您哪裏不舒服?”
“……”
紫檀雕花拔步床上的人一動不動,也不吭聲。
“杜小姐,”容歆綠忍住氣味,又朝床邊坐近了些,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誠懇,“您看,您剛才說不要男大夫,可這大宏朝就是男大夫的天下,好容易,有我這麽一個還算略懂醫術的女子在,您可千萬別放過我。”
容歆綠的話語裏,大有您可要抓緊了,錯過這個村可沒那個店的意思。
床上的人,微微動了動,接着,一道悶悶的,很細微的聲音,冒出來問:“我的病,你能治好嗎?”
這聲音有些怯怯的,帶着幾分小心翼翼,和剛才那歇斯底裏的狂叫,簡直判若兩人。
“說真的杜小姐,這個我不能跟您保證。”容歆綠頓了頓繼續說道:“您剛才也聽見我和令堂的對話,我現在還只是學徒,再說,中醫講究望聞問切,我到現在還沒見着您的面,也沒有了解您這病情的成因,我自然是不能妄下斷言。但是任何事情只要有一成的把握,我們都要努力,把這一成變為五成,變為十成,您說是不是?”
“……”
容歆綠也不是真的要她回答,她停了停便又繼續道:“所以杜小姐,請您不要隐瞞,把病情詳細地全部告訴我,這樣我才能幫您,好嗎?”
容歆綠認真誠懇的态度,又一次打動了杜夫人,她又看了床上的女兒一眼,見女兒一直沉默着,并未像剛才那般出聲反對。她斟酌一番,慢慢開了口。
通過杜夫人口述了解到,躺在床上的女子,是她的大女兒,杜芸娘,今年十七歲。去年初冬生了孩子之後,下身一直淅淅瀝瀝地流血,很久都沒有幹淨。
後來杜府四處尋醫問藥,好容易讓血量變小了,可是慢慢的,芸娘發現下~身很癢,還有淡淡的腥臭氣味逸出。
那是女子最最私~密的地方,芸娘也不敢請大夫來診治,就這樣一拖再拖,病情逐漸加重,那氣味越來越大,到最後,便連熏香都遮蓋不住。
杜芸娘的夫君也是官家子弟,兩家人算是門當戶對。他們原來從未見過面,是兩家父母先相中了,然後才成的婚。
起初小兩口新婚燕爾,還是比較恩愛的,可自從芸娘病了不能行房之後,那人便開始嫌棄她,更在年前擡了一房妾室進門,杜芸娘一氣之下,連年都沒過完,帶着兒子回了娘家。
杜芸娘回到娘家之後,那人不聞不問,連兒子也不來看,兩人一直這樣僵着。直到上月,傳出那妾室也有了身孕,杜芸娘傷心欲絕之下,幾次想尋死。
在容歆綠來之前,杜芸娘又一次把藥碗打碎,想割腕自殺,幸虧被及時趕到的杜夫人給救下,也不知有沒有傷到哪,趕緊打發小厮去找大夫。
那外院小厮不知情況,以為大小姐快不行了,救人如救火,便想着要尋最近的醫館,這才誤打誤撞地找到了容歆綠。
容歆綠了解了情況後,心中稍微有點底。
類似的情況她在醫書上見到過,大約知道該怎麽做,但具體的,還得檢查過病人後,再行判定。
她先讓丫鬟們把窗戶都打開一點。雖說才是初春,屋子裏還是有些悶熱,打開窗子後,有新鮮的空氣進來,屋內的濃郁散了一些,人也感覺爽利不少。
她又讓丫鬟加了幾支大蠟燭,屋子裏頓時亮堂許多,這才又對杜芸娘道:“杜小姐,我們都是女子,你自是不必害怕,也不必羞澀,我現在要把絲被子拿下來了。”
說完,容歆綠稍微等了一會兒,給她一點時間适應,然後伸手,拽住她絲被的一角,用了些力氣,才把一直蒙在她臉上的被子,拿開。
絲被下面是一張蒼白而清秀的小臉。
杜芸娘的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眼睛閉着,長長的睫毛如蝴蝶振翅般不住地抖動,洩露了主人內心的慌亂。
容歆綠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杜小姐,請把舌頭伸出來。”
“杜小姐,請把手腕給我。”
“杜小姐,請先洗淨下~身。”
“杜小姐,請把雙腿再張~開些。”
“好了,杜小姐,請休息吧,我給您開藥。”
容歆綠每檢查完一項,便把她所看見的病狀寫在紙上,待最後全部檢查完畢,她看着面前的七張大紙陷入沉思。
給杜芸娘進行一番診治後,容歆綠發現她的下~身處沒有問題,那難聞的氣味,都是她流出的濁液和餘血所發出的。
但是她的舌質較淡、脈象緩弱,再結合其他症狀,判定她下身持續流血,乃因分娩失血耗氣,氣虛下陷,不能攝血所致。
容歆綠想給她配一些內服以及外洗的藥劑,可是在用藥和藥量上,她猶豫了。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的屋外,忽然響起小厮低聲禀告的聲音,“老爺,外面有人自稱是林氏醫館的大夫,來府上找徒弟。”
在屋內的容歆綠聞言,眼睛頓時一亮,師父來了!
林大夫的到來,及時解救了容歆綠。
她把剛才的檢查結果,以及用藥和用量,一五一十地全部說給林大夫聽,他邊聽,邊贊許地點頭。
最後,林大夫只對幾味藥的用法和用量上做了修改,其餘的都按照容歆綠拟的方子去抓藥。
容歆綠的第一次出診,幾乎算是成功的,林大夫對她誇贊不已,但真正效果如何,還要看杜芸娘用藥之後才能知曉。
而景亦文這邊,卻是有些郁悶。
他在外祖父別院內,看着滿場巧笑嫣然的,揚州城內各名流豪紳府中的女子們,忍不住狠狠壓了兩下額角。
他真是後悔答應祖父,來參加這勞什子桃花會!
桃花會中雖說不止景亦文一名男子,卻只有他是新科探花郎,年紀小小已然是朝廷七品官員。再說他長得更是眉目清俊,惹得在場的少女皆都芳心暗許。
桃花林中賞花時,少女們時不時地朝他丢個媚眼,又或者偷偷瞟他兩眼,然後咯咯笑着從他身邊跑開。
讓毫無這方面經驗的景亦文,每踏一步,如芒在背。
景府老太太俞氏早就發現了孫子的不自在。
她安撫地拍拍他的手,然後微微側了身子,朝着前方揚揚下巴問:“文兒,你覺得這許家女兒如何?她爹今年剛升為同知,她是家中嫡長女,長得……倒也端莊大方,與你倒是頗為般配。”
景亦文在京中四年,自是知曉仕途的艱險。這考中進士,才只是踏入仕途的第一步,往後每往上爬一級,除了自身努力外,岳家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對于祖父母幫他相看親事,他并不反對。
景亦文順着祖母的視線看過去,瞧見那許家姑娘穿了件嫩粉的衣裳,襯得臉頰桃紅花色,倒是與今日這桃花會很是相符。
許姑娘興許是察覺到被人注視,轉過頭來,舉起團扇遮着自己的臉,僅露出一雙眼睛,朝着景亦文熱情一笑。
見此情景,景亦文緊皺眉頭,立刻把她否決了,“對着陌生男子,笑得如此開懷,太過輕浮。”
說完他停了停,又自言自語般小聲道:“笑起來也不好看,眉眼不夠彎。”
景俞氏離得近,聽見他這番嘀嘀咕咕的評判,滿頭霧水,“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