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蘭佩算得不錯,冒頓确是在五日後回到了單于庭。

而她千算萬算,唯一的失算,是自己沒能跟着回去。

據頭曼派去的殺手來報,冒頓被兩面夾擊,身負重傷向沙漠腹地逃去,必死無疑。

頭曼聽聞留了活口,不知怎的,竟沒有先前那麽一意孤絕地欲置他于死地。

若冒頓能在五百死士屠刀下逃入大漠,身負重傷後還能活着回來,那麽他一定具備了神力。

這是絕無可能的事!

可想,當他看見自己的兒子居然身騎汗血寶馬,活着回到單于庭時,是多麽地震驚!

霞光漫天,冒頓強忍劇痛踱進金帳,重又見到他闊別近一年的父王,腳底發軟,“噗通”一聲跌跪在地,手撐刀铤勉強立起上身,肅飒的背影鍍了層金,被夕陽拉得極長。

宛如戰神。

“父王,不孝兒冒頓向父王請罪!”

他黯啞的嗓音裏,有這一路的飛沙走石,刀光血影,忍辱負重,卻聽不出他內心深處,自此往後與父親勢不兩立的決絕。

四周王室貴族無不屏住呼吸,投去道道探尋的目光,思忖太子究竟經歷了什麽,會以這樣的面目突然出現在衆人面前。

頭曼顫巍巍地走下王座,布滿了血絲的眼角似是點着淚光,腳步由緩而疾,最後竟是沖到兒子面前,弓下腰身抱住他滿是血污的身體,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久久,從心底蹦出了兩個字:“好,好!”

這才是他頭曼的兒子!這才是匈奴王的兒子!

能在這樣的境地下九死一生,活着站在他面前,他這個兒子,是為壯!

頭曼被他這種強烈的求生欲和在逆境中越挫越勇的精神所感召,越發覺得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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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太陽神庇佑,讓他的兒子冒頓活着回來了!

他激動地将自己廢長立幼,欲置他與死地的計劃完全抛之腦後,滿是贊許和欣賞地望着自己的兒子,在他身上找自己當年的影子。

衆人見狀莫不動容,有的甚至轉過身去,悄悄以袖拭淚。

頭曼的語調裏飽含抑制不住的喜悅:“為獎賞太子出使月氏有功,即日起,令太子将萬騎!”

“謝父王!”冒頓咬牙吐出這三個字後,便閉上雙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頭曼抱着昏迷的兒子大喊道:“來人!速請最好的巫醫幫太子診治!”

帷帳後,默默看着父子相認這一幕的伊丹珠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的對手太強大,看樣子,眼前這個死老頭子是靠不住了。

後面的,只能由她親自動手了。

……

冒頓傷得極重,連巫醫都說,他能活下來,是神的旨意。

巫醫幫他取出箭頭,包紮傷口,又喂他服了藥後,冒頓一直高燒不退,足足昏迷了兩天。

這兩天裏,單于庭的氣氛波谲雲詭。

大多數被蒙在鼓裏的王族首領,以為冒頓是在頭曼的護送下逃回,只是其中不很順利,遭遇了月氏國的追殺,最後只剩他孤身一人,以驚人的智慧、高超的武藝和頑強的毅力突出重圍,逃了回來。

而頭曼對外,也确是用了這套說辭,每每說到此處,無不眉飛色舞地誇贊自己兒子的英雄氣概,有勇有謀。

唯有領兵攻打月氏的休屠王隐約猜出內情。

冒頓剛回到單于庭,頭曼就讓他撤回,他這一仗打得,就是月氏國境五日游,時間溜溜地都用在長途奔襲上了。

再就是右賢王蘭鞨了。

這已是蘭佩失蹤的第七天了。

從單于庭到焉支山的一路,包括焉支山靠近單于庭這一側的山麓,他已派人全部搜遍。

一開始,蘭儋還勸他不要過于擔心,蘭佩是和阿諾一起去的,如果發生什麽意外,阿諾保準一早回來報信了。

可這兩天,伴随搜尋無望,蘭佩又遲遲不歸,就連蘭儋都坐不住了,從前天開始親自帶人沿焉支山一路拉網搜尋,晚上都沒回單于庭。

頭曼這兩天一直沉浸在自己兒子重回單于庭的歡喜中,對于蘭佩的失蹤已從最初的震怒,無奈,慢慢轉變為漠不關心。

不過右賢王的小女兒,死了就死了,單于庭還有那麽多好姑娘,他還愁自己的兩個兒子娶不到心儀的阏氏嗎?

想起給兒子娶阏氏,頭曼這才又想到,自己的大兒子冒頓早已過了娶親的年齡,自己在他這個時候,都有好幾個阏氏了。

思來想去,蘭佩性子太烈,處處和他對着幹,且現下生死不明,即便活着回來,估計蘭鞨也一時不會再提婚嫁之事了,那麽單于庭剩下的王族裏和冒頓年紀相般配的……

休屠王的女兒,呼衍樂,好像比蘭佩年長一歲,至今也未婚配。

頭曼的生母便是當年呼衍部族長的女兒,只可惜生頭曼時難産而死,後來頭曼又取了休屠王的姐姐呼衍黎做二阏氏,如此呼衍樂若再嫁過來,便算親上加親了!

頭曼越想越覺得合适。

他不禁興奮地在金帳中來回搓手踱步,待冒頓醒來,他定要親自去向休屠王提親,也算安撫他這次主動帶兵突襲月氏的長途奔襲。

“大王,在想什麽呢?”

伊丹珠手捧一杯冰鎮的羊乳酪從後帳走來,見頭曼喜形于色,開始一口一口地喂他。

“丹珠啊,冒頓能夠九死一生逃回來,我沒繼續與他為難,你不會怨怪我吧?”

伊丹珠壓下滿心怨忿,輕聲道:“我知大王手心手背,難以取舍。”

頭曼推開乳酪,踱至帳中那尊三足香爐鼎前,盯着鼎腹饕餮紋對伊丹珠說:“如果不是神助,冒頓絕不能活着回來。此乃太陽神的庇佑!丹珠,我身為匈奴大單于,絕不能違背天神的旨意,否則,天神震怒,你、我,整個匈奴國,都必将遭受天神懲罰!你放心,日後我絕不會虧待烏日蘇,更不會虧待于你!”

伊丹珠感恩戴德地笑,心裏卻漾滿苦水,日後?冒頓既以回來,留給她和烏日蘇的,還有多少個日後?

她信神靈,可她更信權勢。

在這孤立無援的王庭之內,唯有手握權柄,才是護命的法寶,其他一切的一切,不過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頭曼自知對伊丹珠有愧,牽起她的手安撫道:“丹珠,我已決定,将休屠王之女許配給冒頓。至于烏日蘇,你也知道,蘭佩至今下落不明,我不喜那孩子,即便她能活着回來,我也不打算再和蘭鞨攀親。好在烏日蘇還小,你容我再想想,定為他在單于庭尋個頂好的姑娘!”

其實伊丹珠這會找來,原本想說的也是這件事。

大婚前離奇失蹤,生死不明,于婚配絕不是什麽吉兆,這個不祥的女子若是嫁過來,她怕自己的兒子受不住,因而打算請頭曼解除婚約。

豈料他竟和她想到一處去了。伊丹珠遂微微欠身,柔聲道:“如此,便多謝大王了!”

至于冒頓娶誰,她起先并不甚關心,聽頭曼要拉攏呼衍部聯姻,她倒不禁嗤笑這個老頭果真是老糊塗了!

此次休屠王領兵突襲月氏,冒頓怎會不知。正是因為他的突襲,冒頓才被迫從月氏搏命逃回。

讓他娶呼衍樂,不等于娶仇家的女兒嗎?

這門親,即便冒頓接納了,怕是呼衍樂嫁過去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以休屠王那暴脾氣,豈能忍得自己女兒受委屈……

兩日後,冒頓的高燒終于退了下去,皲裂的嘴唇微微開阖,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水喝。

侍奴阿承趕緊端起一杯清水,喂他喝下去。

如此接連喝下三杯,冒頓緊閉了兩天的眼才緩緩睜開,對上自己榻上的青底繡金帷帳。

回來了,終于,他回來了。

雖然這個家對他而言不甚溫暖,甚至危機四伏,但至少目前看來,不管頭曼打得什麽算盤,有那一萬騎兵在側,短時間內,他性命無虞。

更何況,這個家裏,還有他待娶的阏氏——蘭佩。

想起蘭佩,他微微氣惱,怎麽他拼死回來,到現在都還沒見到她?

不等他開口詢問,氈房木門“砰”得一聲向內推開,一襲湖藍錦緞,閃閃發光的呼衍樂疾步沖了進來,幾乎是撲跪在冒頓榻前。

“你可算是醒了!可真是擔心死我了!”

冒頓看清來人,原本欣喜的神色漸漸平複,雙眼面無表情地掃過呼衍樂紅撲撲的臉,張了張嘴,沒說話。

“你感覺怎麽樣?傷口還疼嗎?”呼衍樂作勢看了看他全身包紮着的傷,又自言自語道:“你瞧我問得這些傻話,都包成這樣了,能不疼嗎?!”

見冒頓不說話,呼衍樂當他才剛醒來,過于虛弱,不等他的回答,自言自語道:“你知道嗎,這次突襲月氏是我父王領兵,就是為了将你提前從月氏國那個鬼地方給救出來!他臨走前,我再三央求他一定要将你平安帶回,誰知最後還是弄成這個樣子!氣得我這兩天都沒和父王說話!”

冒頓嫌她呱噪,不覺閉上了眼睛。

“對了,還有一事,你大概還不知道呢吧!頭曼要将蘭佩改嫁給烏日蘇,連婚期都定好了,原本應在五日前成婚,結果蘭佩先是墜馬昏迷,醒來後又吵吵去焉支山采什麽紅藍草做大婚胭脂,結果你猜怎麽着?”

說到這裏,冒頓緊閉的眼已不知在何時睜開,隐隐透着不可置信和緊張,牢牢盯着她滔滔不絕的嘴。

“結果她失足墜崖了,今天已經是失蹤的第七天了,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屍首……”

話音未落,呼衍樂只覺得胳膊想要被掐斷了一般的劇痛,不僅哎呦一聲叫出來:“你幹什麽?你弄疼我了!快松手!”

“你剛剛,說什麽?”

陰森暗啞的嗓音,隐着殺人的怒意,呼衍樂吓得打了個寒噤,開始結巴:“沒……我沒說什麽……”

“你再說一遍,什麽墜崖,什麽屍首?!”

“我……我也只是聽說……啊,疼,你先放開我……”

出乎她意料的,床榻上的人猛然松開鉗制住她的手,噌得從床榻上立了起來,陰沉着一張臉,開始艱難地一件件穿上衣服。

呼衍樂追在後面喊:“你……你這是要去哪?”

回答她的,只有一陣陰冷疾進的厲風……

作者有話說:

他來了,他來了,他騎着汗血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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