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等他上馬,蘭儋突然竄出,攔住了他。
“你要去哪?”
“蘭佩呢?我問你,蘭佩呢!”
面對冒頓的厲聲質問,蘭儋沉默了。
他已經領兵搜尋了兩天,仍是一無所獲。
蘭佩現在究竟在哪,是死是活,連他都說不出了。
昨日沿着山脊搜尋的時候,他突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蘭佩臨走前說的那番話,會不會是因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來,留下的遺言?
會不會她先騙過父親,再騙過他,為的只是去尋死?
可阿諾呢?若是蘭佩尋死,定不會帶着阿諾一起,莫非,阿諾見蘭佩身死,自己也陪着去了?
蘭儋越想越怕,到最後,竟是不敢再想下去。
“比起蘭佩,你還有更重要的事。”
蘭儋極力控制住思緒,掃過冒頓瘦削蒼白的臉,想起蘭佩臨走前的再三叮囑,輕嘆了一聲,四下看看确定安全,湊近了些小聲說:“大阏氏去了,頭曼對外只說大阏氏是染疫暴斃,已入殓下葬,具體葬在何處,因怕瘟疫導致恐慌,沒有對外透露。”
見冒頓呆呆地站着,沒有任何反應,蘭儋又補充道:“大阏氏從發病到身亡,身邊無一人在場,就連入殓事宜,也無一人知曉。此事疑點衆多,十分蹊跷,如你身體已無大礙,還是先暗中查一查此事才是要緊。”
“至于蘭佩,我和父親沒有放棄希望,還一直在找,父親說了,活見人,死見屍。”
好一個活見人,死見屍。
單于庭裏兩個對他而言最為重要的人,如今都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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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冒頓一陣頭暈目眩,眼前一黑,雙腿發軟,又昏了過去……
蘭佩幽幽轉醒,發現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氈房裏。
氈房光線昏暗,陳設簡陋,處處油膩,泛出的腥膻味令她想要作嘔。
身邊,阿諾正撐在炕沿打盹,酥油燈微弱地亮着,像是随時随刻都會熄滅。
“阿諾。”蘭佩輕輕喚了一聲,阿諾猛然驚醒,迅速湊上來問:“小主醒了?可是傷口疼醒的?”
經阿諾這麽一提醒,蘭佩才覺出自己的身體像是從中間斷裂成了兩截,上下錯位,最疼的位置集中在腰側。
她想微微側身查看傷勢,怎奈身體根本動不了。
“別動!阿姆說了,你除了外傷,筋骨也有錯位,半月之內千萬不能翻動傷口,除了換藥,其他時間都只能保持這樣的姿勢平躺。”
“阿姆?”
蘭佩朝氈房裏看過去,并沒有第二個人。
“嗯,阿姆原先在單于庭做過巫醫,後年歲大了托病離開了單于庭。這頂氈房是阿姆為了幫你養傷臨時搭得,她們一家住在旁邊那間大氈房裏。這次幸好遇見了她們,不然,我只怕有十個腦袋,也不夠大人砍得!”
蘭佩稍稍心安,又忽然想起什麽,焦急地問道:“我這是昏睡幾天了?”
“三天,可把我吓壞了!阿姆說沒事,你三天之內肯定能醒過來,我起先還不信……”
蘭佩迅速打斷阿諾的話,命令道:“不行,再不回去便要過了我和哥哥約定的期限,他與父親會急死的,阿諾,你速回單于庭,說我墜崖受傷又遭遇狼群攻擊,傷及筋骨,暫時不能移動,現在一處牧民家休養,讓他們千萬放心,待到傷口好轉,我定會盡快回去。”
“不,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阿諾不依。
“你請那個阿姆過來,我與她說。”
“讓她照看你我不放心!”
“阿諾!”蘭佩急:“我再不回去,單于庭會出大事的!”
“我不管,出什麽大事,會比小主還重要!”
出什麽大事,蘭佩也說不出,因她并未如前世那樣嫁給烏日蘇,此刻又受傷被困,此生的軌跡已然發生變化,後面會發生些什麽,全不在她掌握。
她只是覺得不安。
負了與哥哥的預定,懸而未決的婚事,還有即将回到單于庭的冒頓,都如懸在她頭頂的利劍,牽動着她與無數人的命運。
她盡力穩住心神,用嚴厲的口吻對阿諾說:“莫要再辯,我自有道理,你照做便是!”
見小主真的動氣,阿諾吓得噤了聲,默了一會,低低道:“那我去和阿姆說。”
“快去!”
不等阿諾走到氈房門邊,蘭佩又叫住她:“回來!”
“小主可是不要我走了?”
阿諾一陣歡喜,趕緊跑回炕沿,雙眼重又閃出晶亮的光。
“回去,若是見到太子,若是他問起我,不許多說一個字,更不許告訴他我現在何處!”
“小主……”
“去吧。”
氈房的門輕輕關上,霎時萬籁俱靜。
腰間的刺痛一陣陣傳來,蘭佩咬緊牙根,緩緩阖上雙眼。
原先,她以為自己能夠如期回到單于庭,就算父親沒有解除婚約,考慮到冒頓已經回來,她再以墜崖為由裝個身體虛弱,短時間內,頭曼和父親都不會逼她再嫁。
如此,參加完祭祀大會,她很快便可同父親和哥哥一起回到封地,從地緣上遠離王室。
後面任他冒頓再怎麽折騰,只要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他一個胸懷天下,南征北戰的大忙人,哪裏還得空想起她來,應該很快就能将她忘了吧。
剩下她此生的任務,便是保護好父親和哥哥,免遭惡人奸計,絕不讓他們再參與到無謂的王庭政治鬥争中去。
而她自己,就在封地伴着日月星辰,草場雪山,恣意無為,過此一生。
可現在,因為那群該死的狼,她的計劃出了意外。
耽擱的時間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
假戲一旦做成真的,便會麻煩無窮。
最大的麻煩,是以她目前的身體狀況,無法承受長途颠簸,祭祀大會結束後,能否立即啓程回封地,成了未知。
她有預感,父親和哥哥很有可能以她養傷為由,将她獨自丢在單于庭。
到那時,她不得不天天在冒頓的眼皮底下晃悠,一個不小心,還有可能被迫陷入你死我活的王庭政治鬥争中。
這簡直是她最不願見到的局面……
正思忖間,有人輕聲而急促地敲了兩聲門,不等她應,那人已推門而入。
端着一盆熱水。
蘭佩收回思緒看去,一位老婦人正向她走來。
老婦人約莫五十上下的年紀,佝偻着背,裹着暗紅色頭巾,深深的溝壑嵌在臉上,皮膚是久經日曬的深紫色,嘴巴幹癟着,看起來有點……兇。
應該就是阿諾口中的那個阿姆了。
“姑娘醒了?”
嗓音也很……詭異。
蘭佩明白為什麽阿諾不放心讓這個阿姆照顧自己了。
“嗯。”
她低低應了一聲,未敢再多話。
“傷口可是有刺痛感?”
阿姆說着放下手中銅盆,湊近揭開她的衣服查看傷口。
是一處長約三寸的咬傷,最深處可見骨。
“是。整個人都動彈不得。”
蘭佩看不見自己的外傷,只知道外傷內傷加在一起,疼得她徹心徹骨,一直在冒冷汗。
阿姆坐在炕邊搗鼓了一陣,不知突然往她傷口上抹了什麽藥,涼而刺痛,激得蘭佩登時尖叫出聲。
“忍着!”阿姆冷冷道。
蘭佩将雙手緊緊攥拳,指甲深摳進肉裏而不覺疼,額上豆大的汗珠開始涔涔往外冒,牙根一直在打着哆嗦。
阿姆凜了她一眼,像是為了讓她安心,說明道:“從前我在單于庭做巫醫的時候,太子外出打獵被狼咬傷,就是我用這藥醫好的。”
“太子?”蘭佩牙齒打顫說:“你是說,冒頓?”
“你是什麽人,太子的名諱也是你能直接叫得?!”
對蘭佩直呼冒頓,阿姆顯然十分不悅,說話的語氣像是斥責。
果然,在單于庭幹過的就是不一樣,拽得很!
蘭佩心裏腹诽,面上不敢表現,忍着疼嘿嘿幹笑了兩聲,咬牙認錯:“是不該,不該!”
阿姆上完藥,幫她包紮傷口,似是感慨往事,又繼續道:“可憐也就十來歲的孩子,被狼咬成那樣,還要硬撐着保護自己的妹妹,直到把妹妹交到大人手中,他才允許自己昏過去,看着真讓人心疼。”
“……”
阿姆說話間已幫蘭佩重又包紮好傷口,在熱水中擰了一塊破布頭,胡亂替她抹饬了兩下身子和臉。
“呆着吧!等飯好了,我再給你送來!”
“謝謝……阿姆。”
蘭佩聲若蚊蚋,沒敢和這個兇巴巴的老婦人說,她剛剛口中那個被冒頓保護的妹妹,就是她。
……
阿諾騎快馬星夜兼程,終于在三日後回到了單于庭。
未等下馬,她借着稀薄晨光,看見不遠處正有一人翻身上馬,朝單于庭外疾馳而去。
阿諾扭轉馬頭微微避開,不曾看清那人的長相,只從身形動作覺得頗有些眼熟。
顧不上多想,她按照小主的吩咐,奔向蘭儋大人的穹廬,正撞上預備繼續出單于庭搜尋妹妹的蘭儋。
“大人!”阿諾一激動,當即跪下。
“阿諾?”蘭儋心頭不由地滞了一下,又飛快地狂眺起來。
阿諾回來了!
他向四下看看,卻并沒見到蘭佩。
蘭儋的心瞬間涼透。這麽多天過去了,最後只有阿諾一人回來,想必蘭佩她……
“小主命奴回來向大人傳信,小主在焉支山墜崖又遭遇狼群襲擊,傷及筋骨,現正在一牧民家裏養傷,待到傷好些自會回來,還請大人不要擔心!”
蘭儋懸着的心一緊,急急追問道:“傷得很嚴重嗎?有性命之憂嗎?”
“腰部有一處外傷,還有內傷。替小主診治阿姆的原是單于庭巫醫,已幫小主上藥包紮,再三叮囑要靜養月餘,小主現下只是行動不便,無性命之憂。”
聽阿諾如此說,蘭儋緊繃的神經終于稍事放松,凜了凜神,他領着阿諾向父親的氈帳疾步走去。
伴随阿諾突然回到單于庭,蘭佩還活着的消息迅速傳到了金帳。
一早,頭曼便将右賢王招進金帳,向他道喜。
“臣罪該萬死,沒能管教好女兒,還望大王責罰!”
蘭鞨連連謝罪,不敢面露半點喜色。
“右屠耆王何必如此自責,蘭佩為了采制大婚胭脂失足墜崖,只是意外,本王揪心數日,如今聽聞她既無性命之憂,甚是欣喜,談何責罰!”
頭曼輕撚胡須,看似欣忭,實則內心正在與右賢王進行一場無聲的博弈。
當初是他提出要讓蘭佩改嫁,如今退婚一事他自然不便再張口,他想,若是能從蘭鞨口中提出,他順水推舟,不但遂了他的心願,還能落個人情,此方為上上策。
以他對蘭鞨的了解,他一定會提。
蘭鞨面露愧色,重重跪地叩謝:“謝大王不罰之恩。”
自東方一躍而上的火輪穿過戶牖,點點金線射向頭曼錦襖上的錾金雲龍紋,晃得蘭鞨眼前一片花火。
他重重吸氣,像是下定了十分重要的決心,徑自打破帳內難堪的靜默,沉聲道:“大王,此次小女雖是撿回了一條命,但着實傷得不輕,臣思量,不能讓小女以殘敗之身嫁與小王,損王室陽德,故臣鬥膽,還請大王收回賜婚!”
自蘭佩失蹤,解除婚約的一席話已在蘭鞨心中醞釀多日,只是蘭佩下落不明,他遲遲未能說出口。
如今,得知蘭佩負傷生還,蘭鞨再無顧慮,何況冒頓既已歸來,頭曼表現出的大喜過望,已然将太子更疊之事抛到了腦後。
變數太大,前路不明,是為危。
蘭鞨斷不願送自己女兒攪入這趟渾水,成為多方權利博弈的權稱。
他所言損王室陽德,其意再明确不過,不僅是烏日蘇,就連冒頓,蘭佩也不便再嫁。
這自然順了頭曼的意,幾乎連想都沒想,他點頭應道:“好!就按右屠耆王的意思辦!”
“多謝大王!”
蘭鞨料到頭曼對這門親已多有顧慮,定會痛快應允。君臣二人心照不宣,一團和氣,蘭鞨遂以頭點地,不住謝恩。
自此,蘭佩的婚事,徹底告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