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父親被頭曼招去金帳後,蘭儋迅速找來巫醫,詢問能否接蘭佩回單于庭養傷。
巫醫沒有見到傷者,不敢斷下定論,蘭儋想了想,父親現在金帳內,應當會和頭曼提蘭佩解除婚約的事,遂對阿諾和巫醫說:“你們先回去準備一下,待父親同意後便動身。”
他其實在等父親的消息,如果頭曼同意了,他再見到蘭佩時,便可以告訴她婚約已經取消,好讓她安心養傷。
阿諾急着趕回去照顧小主,連連點頭,想到阿姆的氈房條件簡陋,她還有不少東西需要準備,于是趕緊往蘭佩的閨帳跑去。
此時天已大亮,在圍欄裏圈了一夜的牛羊成群結隊緩緩朝山坡上移動,男人們揮杆套馬,女人們三三兩兩聚在溪邊洗涮,阿諾蹦跳着穿過羊群,忽然被什麽東西砸了下後背。
力道不小,砸得她肩胛骨生疼。一塊石頭蹦跶幾下,從她後背彈到了面前的草地上。
阿諾龇牙咧嘴回過身,看見了正大搖大擺朝她走來的烏日蘇。
心頭一緊,暗道不好。
怎麽在這個節骨眼碰到這個煞星。
烏日蘇,從裏到外,無一處不像他的母阏氏伊丹珠,長了張俊美隽秀的臉,可與之不相稱的,是他對待旁人的傲慢無禮,特別是對阿諾這樣的下人,在他眼裏,他們生而為了活埋殉葬。
阿諾知道他故意拿石頭砸自己,也不知哪裏開罪了他,不等他走近,趕緊跪下。
“起來吧。”
出乎她意料,烏日蘇今天居然準她站着回話。
阿諾不敢多言,慌忙謝恩起身,這才發現烏日蘇大概是這些日子都沒睡好,眼窩下挂着兩道十分明顯的青黑,臉色很不好看。
“你主子怎樣了?”
烏日蘇沉吟片刻,吐出這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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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諾倏地想起蘭佩叮囑她的話,轉念一想,烏日蘇又不是太子,遂将先前對蘭儋說過的話又如實重複了一遍。
烏日蘇聽着聽着,不覺皺起眉頭,爾後,輕讪了一句:“她就那麽不願嫁我?”
阿諾傻眼,趕緊解釋:“小主是為了大婚去采摘紅藍草才失足墜崖的,奴從未聽小主說過任何不願嫁與小王的話。”
烏日蘇卻像是根本就沒在聽,仍舊自言自語道:“先是墜馬,再是墜崖,為了毀掉這門親,不惜堵上兩次性命,好,甚好!”
說着說着,他兀自笑了起來,其狀詭異駭人。
阿諾無措地低下頭,不敢再看。
稍頃,烏日蘇漸漸收住笑,臉色陰沉道:“現如今,冒頓活着回來,她是不是終于可以得償所願了?”
阿諾将頭埋得更低了,連呼吸都要停滞。
休想!
烏日蘇從心底咆哮出這兩個字。
單于庭是他的,蘭佩是他的,整個匈奴都是他的!
從前他不曾想,不會想,也不敢想。
但自從父王将冒頓送去月氏,又聽從母阏氏的安排意欲廢長立幼,他才明白沒有誰是天生的王者,金帳中的王位,于他,原來也有機會。
這樣的念頭一旦出現,便是無解的毒藥,誘他上瘾,沉迷其中,欲罷不能。
坐擁無上的權利和心愛的女人,恐怕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抗拒。
雖然他知道那個女人早已心有所屬,但那又如何,草原上千百年來的生存法則早就教會他,何為弱肉強食,強者為尊。
只要他足夠強大,不過争奪一個女人,又有何難。
他用眼角瞟了眼阿諾,冷冷道:“你走吧!今日之事,絕不可對任何人提起,否則……”他頓了頓,冷笑一聲:“我會将你剁成肉醬,喂進你小主的嘴裏……”
阿諾全身止不住地哆嗦着,跑遠了。
……
阿姆上藥離開後不久,迷迷糊糊中,蘭佩意識到自己開始發燒。
全身如炭火般灼燙,頭疼欲裂,眼睛又脹又疼,突突跳着,身上蓋着氈毯,仍止不住地怕冷。
她很想喝水,張嘴喚了一聲,才發現嗓子啞了。
她便在這生不如死的煎熬中強忍着,一陣清醒,一陣迷糊,等着什麽時候阿姆送飯來,再跟她讨口水喝。
期間她大概昏睡了一陣,再醒來時,隐約看見炕邊坐了個人影。
幾乎是出于本能地,她朝那個人影急切地張了張嘴,說:“水,水……”
卻沒能發出聲音。
那個人影大概讀出了她的唇語,很快端來一杯清水,取匕沾水送到她的唇邊,一滴滴喂她喝下去。
清冽的白水如久旱甘露般流淌過蘭佩灼辣的咽喉,她已顧不得這人是誰,為何會出現在氈帳裏,只是一口接着一口地抿着水滴,直到好似從地獄重回人間,才稍稍回神,輕呼出一口熱氣。
一擡眼,她看見了正橫在她唇邊,向她口中送水的青銅匕。
約莫三寸長的匕身,細密嵌着龍鱗狀細紋,雙側均勻排列圓環裝凸起,匕的末端飾以龍首。
如此別致的造型,精細的鑄工——
蘭佩瞳孔微縮,心頭一緊,她曾經見過這把龍首青銅匕……
她迅速将目光重新對焦,轉向匕的主人,瞳孔微縮,看清了此刻正坐在炕邊一手端杯,一手持匕的人,正是那個剛從月氏國逃回不久的匈奴國太子,她前世的夫君——冒頓。
結辨成束的長發,飛掃入鬓的眉,狹長微凹的眼窩下,是高聳挺直的鼻,削薄緊抿的雙唇和棱角淩厲的下巴,揉雜為邪魅的混血樣貌。
經過戎狄祖先與異族幾百年的混居,如今存留在他臉上的蒙古人種印記,唯有那對攝人心魄的棕黑色瞳孔,此刻目不轉睛地盯住她的臉。
是了,這便是真正匈奴王的樣子。
瘦削蒼白掩不住他絕對王者的強大氣場,前世蘭佩回回見他,都會一陣莫名的心律不齊。
現世呢?蘭佩沒有心律不齊。
她的心像是突然停擺了,直憋到她無法呼吸,才重又跳起來,跳得如同失控的鐘擺,飛快。
看來,他在逃亡途中不但沒有失憶,還一直惦着她,以致自己的傷還沒好全,就追了過來。
一定是那個阿諾,把她的話當做耳旁風,好心辦了壞事。
蘭佩就這樣與他無言對視了一陣,電光火石間,聽見他滿是自責的一句開場白:“我來晚了,蓁蓁,讓你受委屈了。”
前一秒,蘭佩還在思忖要不要裝失憶,反正她先墜馬後墜崖,把腦子摔壞也很正常。
很可惜,當她聽見他這句暗啞而誠意無限的開場白後,眼角竟翻滾出了一滴不争氣的熱淚。
流淚,并非出自她本心,她也鬧不清自己為何會在此情此境下落淚,許是本就傷痛難忍,再聯想起前世的慘死,她覺得冒頓确實讓自己深受委屈,聽見他這遲來的一句告白,崩了。
可她一哭,便說明自己為他所言而深深觸動,再想裝失憶,已是不可能。
好在,她現在不用裝,也是失聲的狀态,對于他傾訴的衷腸,她暫且可以不予回應。
于是看在冒頓的眼裏,眼前這個他朝思暮想了三年,已然出落為人間絕色的心頭好,為了履行與他的婚約,不惜以命相抵,生生把自己折磨成如今這般慘狀,在終于見到了他的一瞬,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委屈,哭了出來。
他似是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擡手覆上她的臉頰,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沉聲道;“父王讓你改嫁的事我都聽說了,你放心,如今我已回到單于庭,日後絕不會讓你再受半分委屈。”
蘭佩怔怔望着他的一往情深,開始懷疑自己在他回來前沒嫁給烏日蘇,究竟是做對,還是根本就錯了。
她逃婚,純粹是怕他日後報複,而并非出于對他的愛。
可在他看來,她逃婚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因為愛他而無比執着地等他。
這一下,等于她作繭自縛,給自己身上烙出個情比金堅。
誤會,一切都是誤會!
他收回手掌,目光晦澀難辨,像是穿過她看出很遠:“你知道嗎,在月氏的這半年,逃回來的這一路,我是如何忍過而活着回來的?”
他口中所說的如何忍過,前世蘭佩并不知道,因為她的改嫁,他從未有機會對她說起。
他遠走月氏和拼死逃回的一切艱難不易,都是每當他強要她時,她被迫看見他那一身猙獰的傷痕,自己的猜測臆想而已。
只可惜,變了,一切都變了……
如今,他傷痕未愈,便巴巴跑來告訴她自己是如何忍過的,也不管她想不想聽。
如果她現在能說出話來,一定會回答他:“我不想知道。”
蘭佩緊張地眨了兩下眼睛,幹裂的嘴唇微微開啓,又合上,被動地等他的答案。
“因為我知道無論發生什麽,你都會在單于庭等着我,等我回來娶你。”
他遠眺的目光漸漸收回,凝在她的臉上,寫滿了懊惱、憐惜、心疼和自責。
蘭佩艱難地咽了口吐沫,心說,并沒有。
前世,她并沒有等他回來娶他。
現世,她等他回來也并不是為了嫁給他。
一個人,如此自作多情,且是兩回,她都替他感到一陣莫名悲哀。
他貪婪地望着眼前這張令他朝思暮想,魂牽夢萦的絕色容顏,堅定而決絕地說:“所以哪怕還剩最後一口氣,我都要活着回來,赴與你的婚約。”
對着他那樣深情而執着的眼,蘭佩漸漸明白為何當年他從月氏回來,發現自己改嫁後,會性情大變,慘絕人寰了。
因為支撐他活着的信念沒了。
從那以後,他大概就是個活死人。
驀地,她竟因為懂他而有點心疼——父親一心置他于死地,母阏氏遇害,心上人改嫁,孑然一人九死一生逃回來又如何,世上已無任何可與他留戀的人與事。
高高在上的王位和不斷擴張的帝國版圖,将他塑成了一尊只會征戰和殺人的修羅,連與她的床笫之事,都成了他向她發洩怨氣的最佳方式。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與我守約的代價,是讓你深受如此重傷,蓁蓁你說,我是不是特別沒用……”
天哪,他說着說着,居然哽咽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更何況他不是普通的男兒,他是鐵血冒頓啊!
他怎麽也會……哭?
難道是看着她為了等他,弄成個半身不遂的慘樣,觸到了他的傷心處?
蘭佩一時錯愕,受不住此生初見的匈奴王上來就為自己落淚,卻又說不出話,只得艱難地擡起手,示意他注意保持匈奴王的形象,別哭了。
豈料看見她擡起手,他會錯了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緊緊攥在自己的大掌之中,力道之大,她抽都抽不出。
他的手掌溫熱而幹燥,許是常年挽弓揮刀,有一圈粗糙的繭,紮在她的手心上,微癢。
前世,他從未這樣握過她的手,陌生而怪異的觸感讓蘭佩的心跳再次開始不受控的狂跳,臉上燒出的紅暈迅速蔓延到耳根脖頸。
冒頓摩挲着她滾熱的小手,似是突然間有了方向和力量,他很快控制住短暫的悲恸,臉上的神情漸漸覆上層令人膽寒的陰鸷:“蓁蓁,我回來之後才得知,母阏氏去了。身為兒子,我未能保護母親,而身為你待嫁的夫,我又負你至此。”
“我開始明白,若想保護心愛的人,需得自己成為王者,只是這一條路千溝萬壑,崎岖難行,蓁蓁,你願意一直陪着我,與我共登無極嗎?”
不願意,蘭佩張了張嘴,回答地斬釘截鐵。
冒頓欣慰地看着她說出我願意,嘴角上揚,微微笑了。
笑?
蘭佩心中哀鴻遍野,又連連說了三個:不願意,不願意,不願意。
“我知道。”他的笑容愈發濃烈,吊稍的眉眼都彎了:“謝謝你,願意等我,信我,一直陪着我!”
“蓁蓁,此生,任我負盡天下人,也絕不負你!”
“.…..”
作者有話說:
相見恨晚,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