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的話極具蠱惑,上一世,蘭佩何時聽過他這樣的告白?

差點就要信以為真。

如果她不知道後面将會發生什麽。

他口中所說的負盡天下人,包括她的父親和哥哥。

這與負她何異?

倒不如負了她!

她在萬般無奈下幹脆閉上眼,不再看他。

手卻是依然被他緊握着,她使勁抽了抽,反倒被他攥得更緊了。

“你睡會吧,我就在這一直陪着你,哪也不去。”

又被他誤會了,一個抽動手心的小動作,讓他以為她怕他轉眼走掉。

“.…..”

蘭佩幾乎絕望了,本就傷痛難忍,再被他兩只眼睛這樣直愣愣地盯着,叫她如何安睡?

好在,門突然開了。

終于有人進來了,終于!

還一下進來了好幾個。

“小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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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撲過來的是阿諾,未等她來得及看清坐在炕沿的冒頓,便抑制不住激動地報告:“蘭儋大人來了!還帶來了單于庭最好的巫醫!”

“太子殿下?”

緊跟進來的蘭儋顯然比阿諾沉穩許多,雖腳步也急,但風度依舊,一眼便看見了帳裏的冒頓,面上略過驚訝,旋即叩手行禮。

阿諾這才猛得一回頭,看到了太子冒頓。

正與她的小主手牽着手。

驚得她“噗通”跪下,再不敢擡眼。

蘭佩急于掙脫那只大掌的鉗制,憋紅了臉使勁轉動着手腕,冒頓并未察覺,松開手起身迎向蘭儋:“來了?”

言語之中,毫無意外。

蘭儋沒有多言,只朝他點了點頭,旋即引巫醫進帳,命他速為蘭佩醫治。

在炕邊站着的一排人紛紛退讓開,未等巫醫走近,帳內又緊跟着沖進來第四人。

“你們這是做什麽?!”

阿姆怒瞪雙目,模樣駭人。

“姆媽,他們是從單于庭趕來為她看病的。”

冒頓輕聲解釋道。

阿姆看了他一眼,算是勉強信了他的話,不滿的眼色瞥過帳內衆人,最後仍是将視線落回冒頓的身上,不容回絕地說:“既如此,太子請随我來,我有事問你。”

聽聽,這口氣,哪像是在對太子說話!

蘭儋面露不悅,欲上前斥責,被冒頓攔下:“照顧好蓁蓁,我去去就來。”

直到冒頓和阿姆走出帳外,阿諾才算元神歸位,黝黑的眼珠子一個勁地瞅着蘭佩,小聲嘀咕:“殿下怎麽來了?”

殿下怎麽來了?你還好意思問我?!

難道不是你把他給招來的嗎?!

蘭佩只恨自己說不出話,不然定要好好斥責她一番。

巫醫屏息凝神,開始察看蘭佩傷情,一通左按右壓,疼得蘭佩幾欲昏厥。

蘭儋不忍再看,待巫醫收手,急切地問道:“怎樣?”

“外傷倒還好說,只是腰部确有異位,短期內宜靜不宜動。”

巫醫垂手躬身回道。

蘭儋四下看看,不禁蹙眉:“這裏條件實在艱苦,能否将人送回單于庭靜養?”

巫醫看了眼黢黑的土炕,想了一陣,頗為難地說:“并非不可,只是……”

“只是什麽?”蘭儋急。

打小被全家捧在手心的蘭佩,何時吃過這樣的苦,住過這樣既髒又破的氈帳,現在就算讓他摘星攬月,只要能讓小妹少受點苦,他也心甘情願。

“只是需要用夾板固定,平躺在極平穩的牛車中,緩慢前行,以減少颠簸,否則,恐對小主腰傷不利,留下後患。”

“這有何難!不就是走慢點。從單于庭騎馬至此,快不過十個時辰,若是牛車慢行,三天怎麽也能回去。我這就去安排!”

蘭儋說着就要出帳,臨走前,他突然想起什麽,調頭走回蘭佩炕邊,摸了摸她滾燙的額頭和黏膩髒亂的烏發,輕聲安撫道:“我來之前,父王已向大單于提出解除婚約,大單于允準了。你且安心養傷,切莫再胡思亂想了!”

蘭佩咋舌,這麽快?!

這倒是她沒想到的。

她原以為,以父親素來萬事求穩的做派,怎麽也要等到她回去之後,看到她這副慘樣,才會逼得他橫下一條心去向大單于提出退婚。

不成想她人還沒回單于庭,父親已和大單于已達成和解,改嫁一事,便這麽被他們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如此看來,受傷也并非全無益處,至少她與烏日蘇的婚事,算是幹脆利落地解決了。

她輕輕點頭,阖上了甚為快慰的眼。

……

姆媽将冒頓領進自己的氈帳,臉色稍緩和了些,給他倒了一杯熱酪,問道:“太子可是有事瞞我?”

“……”

見冒頓不說話,姆媽又追問:“你身上是不是有傷?”

眼前被他喚作姆媽的人,原是大阏氏的陪嫁侍奴,因精通醫術,在單于庭做了巫醫。當年大阏氏生冒頓難産,便是姆媽從鬼門關将母子二人生生拖拽了回來,于冒頓母子,算是救命恩人也不為過。

後頭曼養母丘林阏氏離世,大阏氏眼見頭曼與自己日漸疏離,便做主去了姆媽的奴籍,賜她金帛牛羊,将她遣出單于庭,放她自由。

一別,已有十年。

這次陰差陽錯,冒頓突然找來,姆媽一眼便認出了他就是當年自己看着長大的太子冒頓。

她默不出聲,回帳取出離開單于庭時,大阏氏賞賜的一雙皮靴,冒頓睹物思人,眼眶霎時紅了。

那是母阏氏親手縫制的針腳,他再熟悉不過。

“姆媽,母阏氏……沒了。”

良久,冒頓艱難對她吐出了這幾個字。

“怎麽沒的?”

“……”

“太子的傷,又是怎麽回事?”

“……”

冒頓被頭曼送去月氏,她曾聽在單于庭做裨小王的兒子說過,這次頭曼突然對月氏出兵,她又親眼看見休屠王領萬騎從她的氈帳邊呼嘯而過。

如今對上眼前冒頓毫無血色的臉,這之間究竟存在什麽聯系,以她在單于庭多年的浸染歷練,隐約能夠猜到一些。

她不再問了,輕嘆一聲:“把衣服脫了,我給你看看傷。”

冒頓沒動,反倒問起蘭佩:“姆媽,她的傷要緊嗎?我見她燙得厲害,連話都說不出。”

姆媽陰沉着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悶頭解開他的衣襟,露出裏面早已被鮮血殷透的白色中衣。

若不是冒頓找來,她萬沒想到自己從焉支山救回的姑娘竟是魏芷君的女兒。

十年未見,那個成日裏追在冒頓身後的小女娃,已出落得這般嬌俏可人,細細想來,确有當年單于庭第一美人的風韻。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姆媽看見他滿身的猙獰刀傷,知他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疼痛一路從單于庭找到這裏,不悅道:“沒你傷得重,你還是先管好自己吧!”

“可她根本動不了。”

“……”

見姆媽的臉色越發難看,冒頓沒什麽底氣地說道:“我無事。”

說實話,他沒想到能這麽順利地找到蘭佩。

原本,他打算出單于庭後一戶戶人家問過去,一直問到焉支山南麓。結果跑了不到一日,他便遇見了姆媽,得知她前幾日剛從狼群中救回一個姑娘,推門走進氈房一看,正昏睡在炕上的,不是蘭佩又是誰?

三年未見,于戰場上,于黃河邊,于月氏昭武成,于流沙大漠,他曾無數次幻想過兩人再見時的場景,幻想她腮點胭脂,旖麗錦服,于王庭中翹首以盼,侯他歸來。

卻沒成想,世事難測,眼前他所親見的她,滿身血漬泥污,傷重昏迷,黛眉緊鎖,瘦削絕美的臉上,因高熱而灼成赤紅。

他心如刀絞,恨不能由自己來替她承受這份傷痛。

所以對自己一直向外滲血的傷口,他反倒不以為意了。

“無事?!你知不知道若不盡快止血,你會沒命?!”

姆媽實為他傷重的程度以及不以為意的态度而惱火,低聲斥了他一句,開始幫他止血換藥。

冒頓一聲不吭,任他擺布。

“疼就喊出來。”

姆媽瞥見他額頭的汗珠,不忍道。

冒頓嘴角扯出絲自嘲的笑,喃喃道:“姆媽,你可知,比起我心中傷痛,這些皮外傷不及萬分之一。若喊疼,只怕我将嗓音喊啞,也未必能緩解一二。”

姆媽不再說話了。

在她眼裏,太子雖長得人高馬大,孔武有力,但始終還是個孩子,一個不知世間愁苦,于廣袤草原上策馬馳騁,虎虎生威的孩子。

雖幾年前他也曾戎馬戰場,初綻鋒芒,但那些真刀真槍的陣前搏殺,拼得都是陽謀。

如今,以他失去至親大阏氏為代價,僅用了短短一年時間,頭曼便親自上陣,教會了他什麽叫做陰謀。

看着他這一身漫血的傷痕,姆媽強忍住心中的憤恨和哀痛,幹涸多年的老眼竟也模糊了。

從此往後,單于庭再不見那個名叫冒頓的翩翩少年。

……

蘭儋這次從單于庭出來帶了二十名輕騎,皆是跟慣他的精銳,按照巫醫的要求,輕騎兵很快備好車轝,架厚木平板,為減少颠簸,木輪包氈,阿諾又取出她從單于庭帶來的厚氈錦褥,将轎廂內盡量布置的柔軟舒适。

蘭佩見他們忙裏忙外,知道哥哥是鐵了心要将自己送回單于庭,便由着他們折騰。不多時,蘭儋和巫醫擡進兩塊細長夾板将她固定,她便被五花大綁擡進轎廂。

姆媽幫冒頓換完藥,又細細交代一番,取出自己熬制的草藥,叮囑他回單于庭後,一定要按時換藥。

冒頓點頭應好,接過草藥同姆媽走出氈帳,正碰見蘭儋和巫醫将蘭佩小心翼翼地搬進車裏。

冒頓見狀,疾步迎上前,擔憂地問蘭儋:“這麽快便回?她的傷能否經得住?”

“巫醫說了,做好固定,慢點走,不礙事。”蘭儋回道。

冒頓這才稍稍心安,朝轎廂裏看去,見蘭佩正被綁在木板上昏睡,又是一陣心疼。

其實蘭佩經過這一番強行折騰,哪裏睡得着,不過是聽見他的聲音,趕緊閉眼假寐罷了,眼不見,心不煩。

蘭儋見阿姆遠遠站在外圍,徑自走過去朝她深鞠一躬,取出事先備好的一袋金葉塞與她手中:“此番多謝阿姆救命之恩,若阿姆日後有需,蘭儋定當竭力相報。”

阿姆聞言方才認出蘭儋,并未去接那袋金葉,只笑了笑說:“好孩子,快去吧,有你這份心,老奴萬死不辭。”

蘭儋一愣,不覺又多看了老婦一眼,直覺面熟。

不等他再想,老婦朝他揮了揮手:“快走吧!”

此時冒頓和巫醫已翻身上馬,騎兵們牽引牛車,等着上路了。

蘭儋上馬後看了眼冒頓青灰蒼白的臉色,關切地問道:“殿下傷重未愈,是否乘車?”

車內,蘭佩聽見哥哥的問話,小心髒驀地一拎。

這麽狹窄的空間,她又身綁木板,他若是再坐進來,豈不要和她緊貼着才行?

那她回去的這一路,不得憋死?

她不禁豎起了耳朵,心裏敲着鼓等他的回答。

冒頓回身看了眼垂下的轎簾,一心只想讓她能睡得舒服點,淡淡道:“不必了,走吧。”

蘭佩心念謝天謝地,這才緩緩睜開眼來。

馭夫揚鞭,牛車慢而穩地徐徐向前,單于庭,雖晚了些時日,她終究還是要回去了。

作者有話說:

走,接媳婦回家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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