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今年單于庭的祭祖大會因太子的回歸而辦得格外莊嚴隆重。

蘭佩行動不便,躺在床榻上盯着帷帳上那一對白鶴,聽帳外陣陣驚天動地的擂鼓聲,想象萬人齊拜祭天金人的盛大場面。

阿諾聽見鼓聲,眼裏透着心動,不自覺地向帳外看了一眼。

“去吧,看看都有什麽熱鬧,回來給我講講。”

蘭佩看出她的心其實早就飛去祭臺了,只是礙于要照顧自己,不敢亂跑。

阿諾搖頭:“大家都走了,我要再去,誰來照顧小主呢。”

“我乏了,正好睡會兒,快去吧!”

蘭佩催促着,伸手推了推她,旋即自己閉上眼,開始假寐。

阿諾見她真像要睡覺的樣子,靜默了半晌,才帶着歉意小聲說:“那,我去了?”

蘭佩點頭,很快,聽見阿諾輕輕帶上帳門。

輕籲一聲,她這才緩緩睜眼。

帳內,施枷上的婚服已被取走,自她半身不遂回到單于庭,父親便在榻前向她保證,今後只要她不願,他絕不會讓她再嫁。

剛過及笄之年的姑娘家,還未出閣已被轉了兩手,還将自己弄得一身傷病,大概任誰都會覺得不吉,不會再來提親了。

蘭佩謝過父親,不忍看他幾日不見越發蒼老的模樣,輕聲安慰道:“父親,都是女兒任性無知,害您牽挂憂心,女兒從此學乖了,以後女兒哪也不去,就跟着父親,伺候父親,可好?”

蘭鞨眼見愛女失而複得,哪有不應的話,連連點頭道:“好,好!為父只要你平安,快樂,你若不願嫁人,為父便一直養着你!”

蘭佩失蹤多日後在冒頓太子和蘭儋大人的護送下,以這副模樣重回單于庭,一時間又為單于庭連綿延伸到天際的穹廬內外增加了不少茶餘飯後的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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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諾參加完祭祀大會回來,向蘭佩繪聲繪色地描述太子冒頓身着青底繡金綢袍,配狼噬牛紋金牌飾,腰束獬豸大帶,是如何在祭臺之上面向祭天金人行叩拜禮,之後從頭曼手中接過虎頭青銅杖,擢升為萬騎長的場景。

“我看到單于庭裏那些貴族公主們,看他的眼都直了,特別是呼衍樂小主,寸步不離地跟在太子身後,也學小主叫他‘冒頓哥哥’,只可惜,太子看都不看她一眼。”

阿諾面帶自豪地說:“我回來的時候,太子還特意叫住我,問我小主的傷養得如何了,他說這兩日事多,等他忙完,就來看小主。”

蘭佩正要叫阿諾以後和冒頓保持距離,話還沒說出口,聽見帳外有人高呼着叩門:“姐姐,我來看你了。”

正是呼衍樂。

蘭佩朝阿諾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開門,門剛一打開,呼衍樂便跟一陣風似地撲了進來,作為蘭佩回到單于庭後的第一個訪客,這次她雙手空空,只帶了自己來。

甫一坐定,她不問傷情,上來就找蘭佩确認:“我聽說,右賢王将姐姐之前與王室訂的所有婚事都推了,是真的嗎?”

蘭佩看着她略顯興奮而又不安地樣子,有點好笑,有意逗她:“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你……”

呼衍樂被她噎得接不上話,眼珠子轉了兩轉,才又道:“如此,姐姐對冒頓太子就算徹底死心了吧!”

蘭佩很想回她個與你何幹,轉念一想,前世呼衍樂曾是冒頓的第一位大阏氏,這一世自己若要與冒頓緣斷,呼衍樂應會起到不小的作用,遂面露不滿駁斥道:“妹妹此言差矣,我既願嫁給小王,與太子殿下便再無瓜葛,況且,我堂堂右賢王之女,若不是現下身負重傷,無福侍奉小王,怎會在婚配大事上出爾反爾!”

呼衍樂怔了一下,仍不死心地追問道:“那姐姐失蹤了那麽多天,為何偏偏被太子找到,将你接回?”

“你聽誰說的?”蘭佩輕哂:“找到我接我回來的是我哥哥,太子殿下不過是半道遇上,随了一程。”

說到這裏,蘭佩稍頓了頓,一本正經道:“妹妹,往後莫要再拿我與太子殿下說事,免得憑生口舌是非,讓人誤會。”

呼衍樂聽到這裏,終于咧嘴露出粲笑,連道:“是是是,姐姐向來都是有主意的人,不像我,父王讓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蘭佩還不知道,呼衍樂為何會突然冒出這般沒頭沒尾的話。

今日一早,頭曼已為冒頓向休屠王呼衍逐侯提親,意欲讓太子娶其女呼衍樂。

休屠王當時毫無準備,腦袋一時嗡得像炸了鍋,權衡無數利弊後仍猶豫不定。

頭曼面有不悅,斥了他一番,說原本念他此次出擊月氏有功,才将太子大阏氏之位賜與呼衍一部,這是天大的恩榮,休屠王怎地如此不識好歹。

頭曼不提還好,一說出擊月氏,呼衍逐侯更加躊躇了,心想要不是自己領兵突襲,冒頓太子就不會如此狼狽逃回,以太子的過人天資,悟出其中門道後不記恨他便算大吉了,怎還會善待他的女兒呢?

就在君臣僵持之際,帳外通傳,大單于的二阏氏呼衍黎求見。

見姐姐來到,呼衍逐侯起先十分歡喜,以為姐姐是來替侄女兒說話的,誰知呼衍黎一開口,呼衍逐侯差點沒背過氣去:“大王賜婚,何來的商量,還不速速叩謝大王恩典!”

在頭曼的幾個阏氏裏,呼衍黎雖不得寵,與他也無子嗣,但恰因這點,最得頭曼信任,遇到一些他拿不定主意的大事小情,還會找呼衍黎來商量。

将呼衍樂許配給冒頓,頭曼前日已向呼衍黎提過,她聽後欣然應允,再三謝過頭曼對呼衍一族的提攜之恩。

在她看來,以冒頓此次重回單于庭為轉折,頭曼的心又從先前偏歪了的烏日蘇那裏正了回來,太子有勇有謀,日後必成大事,呼衍樂能成為他的大阏氏,于整個呼衍一族都是無上尊榮。

她原以為,自己的弟弟呼衍逐侯也能看破這一層利害,便沒有越過頭曼将賜婚的事說與他,誰知呼衍逐侯目光短淺,竟會為此等喜事惹得頭曼不快。

見姐姐既如此說,呼衍逐侯不敢再有二話,旋即跪地謝恩,應下這門貴胄皇親。

“哼!”頭曼冷哼一聲,罵了句:“不知好歹”,氣鼓鼓地走了,呼衍黎趕緊追上,低聲下氣地為弟弟說着好話,請大王不要見怪。

回帳後,呼衍逐侯命人速将呼衍樂找來,見她成日裏驕縱無知,氣不打一處來,先把女兒教訓了一番,罵的呼衍樂眼淚汪汪,不知自己哪裏開罪了父王,緊接着,又聽父王說,頭曼讓她嫁給冒頓做大阏氏,自己已經同意,讓她收心斂性,趕緊學學如何做個好阏氏。

幸福來得太突然,呼衍樂再也沒想到自己能夠這麽順利的嫁給心上人,瞬間破涕為笑,點頭如小雞啄米,發誓從今往後自己一定謹言慎行,擔起太子大阏氏之名。

故而她此刻坐在蘭佩面前,其實是帶着勝利者的姿态,來探她話的。

聽聞蘭佩說自己與冒頓已無瓜葛,又見她提起冒頓時唯恐避之不急,心中十分歡喜,原想将自己的大喜事告訴昔日情敵,想起父王再三叮囑她此事暫且不宜聲張,頭曼自有安排,這才好不容易将到嘴的話咽下,和蘭佩簡單說了兩句便走了。

呼衍樂走後不久,蘭佩的寝帳很快迎來了另一位不速之客——烏日蘇。

與呼衍樂臉上抑制不住的喜悅神色相比,烏日蘇的臉上,是想藏都藏不住的陰鸷。

頭曼子嗣稀薄,生烏日蘇時已年過不惑,之後再無所出,他自小被父王和母阏氏捧在手心,頭曼連吃飯時都會把他抱在懷裏,一邊笑着看他,一邊用飯,有時幹脆停下箸匕,逗弄他玩。

如此溺愛,無形中将烏日蘇與單于庭離其他王族的孩子之間豎起了一道天然屏障,使他被迫成為那個被孤立的存在。

他便只能遠遠看着蘭佩成日裏追着冒頓,多麽希望自己身後也能有個這樣的小尾巴,他想,如果蘭佩追着他,他定不會像冒頓那般對待她,他會同她一起玩,才不會讓她哭。

此次頭曼決定讓蘭佩改嫁,他深知蘭佩與冒頓之間的感情絕非一朝一夕,起初也曾踯躅不定,可當母阏氏告訴他冒頓必死無疑,讓他拿出些太子該有的樣子時,他在驚詫之餘不禁暗自竊喜,不單為那垂手可得的太子之位,也為他兒時的願望終于有機會得以實現了。

他會待她好,他才不會讓她哭。

豈料待嫁的蘭佩一時一刻也不能讓人安省,意外一個接着一個砸過來,唬得包括大單于和母阏氏在內的所有人談之色變,巴巴退了這門親。

就像個美麗的夢境,待他睜眼,現實中一切仍在原點。

只是那夢太過真實美好,親歷過一次,使他願為其傾盡所有。

阿諾看見烏日蘇來找小主,想起那日他對自己所言,心裏怕極,趕緊跑出氈房想找蘭儋大人前來救火,結果蘭儋不在帳內,阿諾像只沒頭的蒼蠅,在單于庭亂跑一氣,撞上了太子冒頓。

“何事如此慌張?”

冒頓剛從頭曼的金帳出來,沉着一張臉,見阿諾一副慌不擇路的樣子,蹙眉問道。

“是……是……”阿諾支支吾吾,不敢對太子講出心中所想,急得跺腳。

“可是蘭佩出了什麽事?”

“是小王烏日蘇,現在小主帳內……”

不等阿諾說完,冒頓已疾步向蘭佩的氈帳走去。

這次回到單于庭,大概烏日蘇有意躲他,兄弟倆至今還未見上面。就連昨晚頭曼專門為他操辦的接風洗塵宴,烏日蘇都以身體不适為由沒有出現。

原本費心籌謀,以為距離登頂不過幾步之遙,結果自己的突然出現讓他一下跌回半山腰,烏日蘇心中的怨怼憤懑,冒頓心知肚明。

只是稱病躲他,卻不影響他去找蘭佩,做什麽?為退婚一事有意為難她嗎?

想到這裏,冒頓不覺又加快了腳步。

阿諾的小短腿跟在後面,心想小主這下有救了,轉念一想,又有些害怕,見太子這架勢,不會與小王打起來吧……

烏日蘇在蘭佩身旁坐了一陣,始終不發一言。

他既無話,蘭佩自然也沒什麽話要對他講。

蘭佩垂下眼,回想前世自己嫁與他的那些日子,兩人雖然無感情維系,公道地說,烏日蘇待她還是不錯的。

特別是對比後來強娶她的冒頓,算得上相當不錯。

因而當她得知烏日蘇領兵叛亂,被冒頓鎮壓決殺後,也曾為逝者落下兩行清淚。

卻不慎被他看見,威脅她以後只準為他一個人哭。

為一個人哭,原因可以有很多,愛,恨,怨,喜,零零總總。

而蘭佩會因冒頓落淚的原因只有一個——痛。

他對她的心靈和□□百般折磨,帶給她無止境的痛,全部化為了她的點點淚痕……

烏日蘇輕嗽了一聲,拉回她的思緒,嗓音黯啞道:“究竟是如何傷的?”

他雖怨她,卻也憐她,見她傷得如此之重,終究于心不忍。

“狼。”

蘭佩不欲多言,只說了這一個字。

“感覺可好些?”烏日蘇追問。

蘭佩點了點頭。

今生既已緣盡,她不願再給他留有任何念想。

烏日蘇看出她的敷衍,想了想,不死心地問:“我來其實是想問你,你去焉支山,果真是去采制大婚胭脂,而不是避我不嫁嗎?”

好問題。

卻沒有好答案。

蘭佩若說實情,等于默認先前自己撒下彌天大謊,若是承認自己确是去采紅藍草,等于給了他繼續前進的動力,退婚一事,保不齊又會被改寫。

“小王以為呢?”

蘭佩不答,把球踢還給他。

烏日蘇心中其實早有答案,只是不信蘭佩會性烈至此,或者說,不信她會拿命去愛一個人。

只見他面露挫敗之色,低聲回道:“我知你心儀太子。”

“所以呢?”蘭佩挑眉:“小王便以為我去焉支山是為逃婚?”

烏日蘇面色微窘,嘴唇張了張沒出聲,等于默認。

輕嘆一聲,蘭佩定了定神,正色道:“事已至此,小王既開口問我,我便直說了罷。小王确非我心儀之人,嫁與小王也的确非我所願,但父親既已應允,身為女兒便不得不從,是為孝。我嫁你,實為了作女兒對父親應敬的一個孝字,故而我絕不會逃婚。”

難為蘭佩,拿父親做擋箭牌,胡亂绉出這個由頭來,還需面不改色心不跳。

烏日蘇知道蘭佩的母阏氏是大秦人,從小便學來中原那套孔孟孝道,她口中的“孝”,與匈奴的民風有着極大殊異。

他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還想繼續往下問,只聽她緊接着又說道:“如今,我與小王的婚約既已取消,再來說這些毫無意義,小王與其糾纏過去,不如放眼将來。”

末了,蘭佩又補上一句:“還請小王自重。”

不等烏日蘇接話,氈房的木門被人猛地從外向內推開,力道之大,蘭佩的床榻上的帷帳都随着晃了兩晃,她擡眼看去,正欲斥責何人如此放肆,只聽來人對着烏日蘇冷冷說了兩個字:“出去。”

烏日蘇被來人周身凝結的寒意驚出一個冷顫,匆匆凜了他一眼,又将眼神掃過躺在床榻上的蘭佩,短暫忪怔後,未再多說一字,甩手出帳。

“小主!”阿諾跨進氈房,還沒邁開步,只聽來人又厲聲命令道:“你也出去!”

怒意之大,吓得阿諾趕緊把自己關在門外暗自叫苦,這究竟是怎麽了?好不容易送走一個,又來一個?

作者有話說:

墨毒這是要吵架嗎?

蘭佩:來吧渣渣,就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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