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蘭佩回到寝帳,左右幹等了一陣,阿諾一直沒回。
她細細推算了時間,拓陀又要照顧太子,又要照顧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定不會走遠,以阿諾的速度,早該找到人,辦完事,回來了。
莫不會剛剛自己和阿諾的話被人聽了去?
還是他們在去的路上發生了什麽意外?
蘭佩越想越坐不住,全然不顧今天路走太多腰疼得厲害,在寝帳裏來回來去踱了起來。
眼見天色黑透,阿諾仍是沒回,蘭佩心一橫,推門走出了寝帳。
還沒走出兩步,看見阿諾遠遠跑了過來。
“小主!”
蘭佩一直揪着的心這才稍稍放下,問道:“怎麽去了這麽久?”
阿諾大口喘氣戰戰兢兢地說:“我……我把地方給忘了。天又黑,我領着拓陀大人在林子裏轉了好幾圈,也沒能找到……”
“你……”
蘭佩眼前一黑,差點沒立住。
“拓陀大人呢?”
“在林子那等着呢,只能麻煩小主再走一趟了……”
蘭佩自知那天為冒頓的事得罪了拓陀,本不想再見他,才會讓阿諾出面,誰知這個小丫頭今天發揮失常,竟連個路都記不住!
在焉支山的那幾日裏,比這複雜的路她都能記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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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豬一樣的隊友。
蘭佩咬了咬牙,說:“去,幫我拿上拐杖。”
她這幾日下地已基本不用柱拐,實在是今天腰傷疼得厲害,她怕自己走不了一個來回。
阿諾趕緊進帳裏取了拐杖出來,蘭佩看了一眼道,又嫌棄道:“還是算了,走吧。”
心裏着急,拄拐總是走得慢些。
好不容易重又走到林邊,拓陀果然在那,見到蘭佩先是深深行了一禮,旋即請她往林中帶路。
三人一路無話,拓陀和阿諾在左右兩側默默跟着蘭佩,四下偶有幾聲蟲鳴,此外便是三人腳步落地的窸窣聲。
林子裏早已黑透,蘭佩見拓陀提着油燈只顧悶頭走,也不知這路他到底記下了沒有,待她走後,他還要再領冒頓過來,若是他和阿諾一樣沒記住,可真就枉她又白跑了這一趟。
林中夜風微涼,蘭佩到底沒好利落,不多時便走出了一身汗,就在她覺得腳步重得快要走不動時,終于看見了那幾棵熟悉的桦樹。
定睛看去,在那樹影之間,此刻竟多出了一個同樣熟悉的人影,正背朝她負手而立,像是已經等她多時。
又一陣晚風吹過,如撥片輕劃成千上萬的樹葉一齊刷刷作響,讓人心悸。
回身再看,身邊哪裏還有拓陀和阿諾的影子。
蘭佩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被他們騙了!
定是她平日裏對阿諾太好了,慣得她竟敢這般騙她!
看她一會回去怎麽收拾她!
正咬牙間,那個人影已徐徐轉過身來,與她隔開幾棵高大的桦樹,人影疊着樹影,沒有再向她靠近的意思。
幾日不見,他原本寬大的身板像是縮了水,遮在一身青色繡绨夾袍下,竟飒拓出仙風道骨的味道。
拓陀人雖走了,倒是沒忘将油燈留下,昏黃晦暗的燈光一圈圈暈在他的臉上,更顯消瘦憔悴。
蘭佩略有不忍,暫且抛開那個無論何時想起,都會令她作嘔的強吻,不與他計較。
計較又能如何,估計他壓根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不知道,這或許是冒頓經歷過最為漫長的等待。
想起自己那晚對她做得混賬事,他實在是無顏見她,可有些話又必須當面交待,天知道他是如何揣着一顆七上八下的心,面上波瀾不驚,實則忐忑不安地聽着她的腳步一聲聲走近。
那熟悉的腳步聲如同國巫占蔔時擂得鼙鼓,敲在他心口,由緩轉疾,直敲得哽住了他的呼吸。
他不敢靠近,只能裝作若不經意地觀察她細微的表情變化,直到發現她似乎并未因那晚的事而顯露出任何異常,一面暗自慶幸,一面又隐隐失落。
他想,她表現得不介意,或許是因為她根本就不在意。
只當是被他這只瘋狗咬了,過去就過去了,不曾于她的心頭掀起絲毫波瀾。
兩人在這對視中相對無言了一陣,蘭佩料他費勁心思把自己找來,定是為了問母阏氏的事,遂只定定站着,等他先開口。
果然,他壓下心中的千回百轉,咽下無數想要對她說得話,只輕聲問道:“母阏氏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病的緣故,他的人影看在蘭佩眼裏有點飄,連帶着說話的聲音也飄在半空。
“他們往林子裏拖人,被我意外撞見,便一路跟來,做了記號。”
蘭佩看似平靜地說完,等着他對自己千恩萬謝,等了一陣,見他沒言聲,料是等不來了,倒也說不上失望,反正她做這些,又不是為了他的道謝,遂冷冷道:“無別的事我便走了!”
嘴上這麽說着,蘭佩并沒有立即動身,想着明日一別再會無期,她刻意給他留了些時間,豈料等了一陣,他始終沒有開口。
想着自己帶着傷,被他如此平白無故地耍了一回,大恩不言謝也就算了,臨了竟連一句解釋也沒有,蘭佩不禁負氣道:“殿下大概不曾聽過狼來了的故事,不過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殿下定是知道的。有了今日這次诓騙的教訓,往後再有關于殿下的事,就算狼真的來了,也與我無關,望殿下好自為之。”
說完,她轉身邁開了步。
身後,他微弱的聲音幽幽傳來:“我若不出此下策,你又怎會來見我?”
見蘭佩并未停下腳步,他接着說道:“我尋你來只是想提醒你,跟着他們來此沒有被發現,是你命大,他們出手的每一次都是狼來了,切不可再心存僥幸。”
蘭佩的腳底像打了木樁,一下擡不動了。
他說得沒錯,若不是阿諾引她來此,她絕不會再與他私下見面。
而他拖着那不能勞心勞力的病軀來到這林中,用了最信任的兩個人做餌,就為了對她說這一席話?
托拓陀即可代傳的事,何必如此勞師動衆。
除非,他覺得這話十分重要,非他親口對她說出不可。
蘭佩心中那塊堅硬的鐵板好像被誰狠狠撞了一下,凹下去一小塊。
她回過身,重又對上他那眍陷的雙眼,輕嗽了一聲,不太自然道:“多謝殿下提醒,不會再有下次。”
他也不會允許再有下次!
冒頓望着她的背影在心中喊道。
當他聽說蘭佩知道自己母阏氏的葬身之地時,沒有任何欣喜之情,只一個勁地覺得後怕。
他想象不出她是冒了多大的危險探到的地方,如若在整個過程中她不小心發出丁點的聲響,等待她的,将是如母阏氏一樣的結局。
雖然她面上擺出一副劃清界線,再無糾纏的決然之态,實則遇到與他有關的事,竟是不要命地往前沖。
思及此,他忽然覺得,她的一別兩寬是對的。
在他沒有解決掉那些明槍暗箭之前,他的身邊實在太危險,他尚且自顧不暇,又哪拿來的底氣說定能護她周全?
只要不與他的事有牽連,就不會有撲向她的狼……
眼看她的身影漸漸融進夜色,成為越來越小的一個黑點,他終于提燈追了上去:“蓁蓁!”
他喚住她。
蘭佩強忍腰痛,舉步維艱。見他追了上來,心裏發急,兩腿一軟險些栽倒。
他很快走進,卻不敢看她,只将油燈塞進她手裏,柔聲叮囑:“夜路黑,你自己多加小心。”
蘭佩的心中驀地湧上一陣說不清的酸澀,匆忙接過他手裏的油燈,咬牙背身而去。
……
從單于庭回封地的一路,蘭佩都沒和阿諾說一句話。
以此作為對她的懲罰。
雖然阿諾再三解釋自己并非有意去找太子,只是趕巧拓陀大人在太子帳內,太子逼迫她說出實情後,又以事關小主性命相恐吓,命她務必将小主帶進密林,她實在身不由已。
蘭佩懶得跟她啰嗦,反正騙她是事實,給她長點記性很有必要。
不說話,還有一個原因是蘭佩情緒低落,提不起說話的精神。
出發那天,并沒有出現她以為的揮淚場面,她與父親同哥哥相互叮囑了幾句,十分從容地告了別。
車輪剛碾過幾寸草皮,馬蹄聲遠遠傳來,短促的節奏暴露出馬主人的急切。
馭夫旋即停車,可見來者身份尊貴。
蘭佩心頭一緊,怕是自己避之不及的那個人,作勢閉上了眼。
阿諾好奇地掀開垂簾,視線落腳是正夾在馬腹上的一雙棕色馬靴,順着來人绛色窄腿袴腳看上去,看見了烏日蘇的臉。
“小王!”阿諾驚恐地喚了一聲。
蘭佩聞聲睜眼,果然看見烏日蘇已跨下馬背,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的車前,毫不避諱正站在不遠處的右賢王和蘭儋,只對她沉沉說了兩個字:“等我。”
多日不見,蘭佩以為他在忙着不着調的宏圖偉業,已将與她的婚事全部放下,此刻聞他所言方知并沒有,加之他那一雙灼灼如炬的眼,勢在必得的野心昭然若揭。
此生沒有如約嫁他,致使他的人生軌跡随之發生了未知的變化,蘭佩這會才意識到,自己的悔婚或許成了他謀逆的催化劑,雖和前世一樣都是反,但因為自己的緣故,這一世他将反得更決然更徹底。
事已至此,蘭佩無意激将他,卻也不能給他無謂的希望,垂眸冷道:“我無心等人,還請小王自重。”
旋即迅速放下垂簾,示意馭夫上路。
身後,烏日蘇沒有再追上來,不過僅這一出小插曲,已夠她鬧一路的心。
前世,蘭佩嫁給烏日蘇之後破罐子破摔,成了佛系阏氏,對自己那頂氈帳之外發生的事都毫不關心。
就連自己的夫君每日在忙些什麽,她也從不過問。
這回臨行前烏日蘇的突然來襲,分明是他即将采取行動的信號,可就算蘭佩将腦袋想出個窟窿,也不知他在密謀些什麽。
這份不安猶如螞蟻鑽心,反複啃咬着她,即便窗外景色一路變幻,也不能減輕分毫。
烏日蘇,你到底要做什麽?
阿諾知道小主有意懲罰自己,做錯了事她認罰,可除了生她的氣,她猜測小主一定還有別的心事,且這心事多半和臨行前突然出現的小王烏日蘇有關。思來想去,她決定将功折罪,冒着被烏日蘇剁成肉糜的危險,将自己那日在單于庭碰到烏日蘇的事一五一十地報告給了蘭佩。
豈料蘭佩靜靜聽完後仍是不理她,看她的眼神,還露出了你怎麽現在才告訴我的不滿。
阿諾心說這下完了,估計小主再也不會相信自己了……
蘭佩本就愁了一路,半道又加上阿諾的神補刀,這兩日連做夢都是烏日蘇滿是血污的臉,這日夢中烏日蘇又提了一顆鮮血淋漓的人頭來找她,她剛想辨認那人頭是誰,只聽阿諾輕輕推着她喊:“小主,快醒醒,咱們到家了。”
她猛地從夢魇中驚醒,定了定神,将垂簾掀開一角向外看去。
奢延城。
是的,她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