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同于單于庭的以天為蓋地為廬,右賢王為自己的王庭築起了一座堅固的城池,取名奢延城。

因地處防禦月氏和大秦的最前沿陣地,蘭鞨當初築城時挖地三尺,從地基開始用三合土層層夯累。

三合土就地取材,用河中白泥和白石灰、沙子加水混合,白石灰遇水發熱,煮熟土壤裏的種子,确保城牆封住後不長雜草,同時将泥土染白,因而這座城池通體呈乳白色,又被當地人稱為白城子。

為防強敵來襲,蘭鞨為白城子築造了三道防禦設施。

第一道是由無定河形成的天然臺地;第二道是外郭城的城垣;第三道則是由護城壕、甕城、馬面、垛臺以及虎落組成的外城牆。

車輪辚辚,車隊穿過護城河進入外郭城,遠遠便能看見奢延城馬面林立,角樓高聳的白色外城城牆。

外城飛檐八層,插椽孔穴,層層可數,四隅角樓多層懸挑,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奪目的白色光芒。

細細看去,外城牆厚重結實的城垣上布滿了密集排列的虎落柱洞,洞裏插滿削尖的木樁,城牆前的地面上鋪設鐵蒺藜,每個鐵蒺藜均由四根鐵刺組成,一頭向上。

一旦敵人來襲,城外的虎落和鐵蒺藜同時發力,守城士兵則站在馬面上居高臨下用□□和礌石從三面攻擊,無論入侵之敵是步兵或騎兵都極難接近城牆。

穿過這道堅不可摧的城牆後便是內城。內城分為東城和西城,四面各開一門,城內開渠引水,街市通衢,十分繁華。

右賢王府建在西城盡頭,若不是四周高聳的望樓以及府外持戟的守衛,單看那古樸低調的木制建築,很難将其與王府二字劃上等號。

進門之後方知別有洞天。

當年蘭鞨為了博得來自趙國的美人歡心,沒少在王府的設計上花心思下功夫,除了最大限度地還原中原王侯貴族住宅的樣式,還充分考慮當地的氣候和風俗,堂寝皆有陰陽奧室,連房洞戶,柱壁雕镂,加以銅漆,窗牖绮疏青鎖,圖以雲氣仙靈。

四進的院落與園林巧妙融合,臺榭連閣,回廊環繞,鑿池曲道可騁骛。

院落的後座有處樓閣,魏芷君為其取名為鹿鳴閣,上有涼臺,右側為廂房,站在涼臺上可俯視整個右賢王府,憑欄遠眺,清晰可見遠處的巍巍雪山。

鹿鳴閣原是魏芷君生前最愛,她去世後蘭鞨不忍睹物思人,便将樓閣上了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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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佩此次回來,請求父親應允,将自己的廂房安置在了鹿鳴閣上。

腿腳不便,她上去後便以安心養傷為由閉門不出,蘭鞨當她長途颠簸需要靜養,也不去打擾她,加之此次去單于庭首尾近三旬,王府案頭事務堆積如山,每日大事小情不斷,蘭鞨也抽不出空多管女兒閑事,只叮囑阿諾細心照顧,如此一來,鹿鳴閣便成了整個王府最清淨之所在。

奢延城較單于庭偏隅西南,又值仲夏伏天,比在單于庭時熱出不少。蘭佩苦夏,蔫蔫打不起精神,成日懶在屋中避暑,只在傍晚至日落之後登上涼臺,倚卧胡榻,見日落雪山之巅,月升塬上之夜,算算又過了一天。

阿諾看出小主自從單于庭回來後一直心事重重,卻吶吶不敢多言,如此度日如年,總算熬過季夏。

這日,阿諾少見地從前院大步跑來,“噔噔噔”跺腳竄上閣樓,連着敲了兩聲門,不等蘭佩應聲便一把推開,揮動着手裏的羊皮卷說:“小主,蘭儋大人來信了!”

蘭佩聞言果然提起精神,急忙從榻上起身,不等阿諾走進,便快步迎上去說:“快,給我看看!”

阿諾将手中的羊皮卷軸遞到小主手裏,氣喘籲籲地補充道:“大人另有一封信捎給右賢王。這封信是專門給小主的。”

蘭佩也不知怎的,打開卷軸的雙手竟會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兩月未見,她人在奢延城,心卻是一刻也沒離開過單于庭,時而覺得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時而又會埋怨哥哥怎就不知家裏挂心,稍個只字片語回來。

如今忽然見到這卷來自單于庭的家書,倒生出近鄉情怯之感,徐徐打開,蘭儋熟悉的小篆躍然镌刻皮卷之上,一眼掃去,只短短兩行字:“之子于苗,搏獸于敖,之子于征,有聞無聲。”

阿諾不識字,想從小主的臉上讀懂這封信的內容,見小主一直盯着卷上那寥寥幾個字來回來去地看,像是要看出什麽金山銀山來,不禁納罕:“小主,這信上到底寫得什麽呀?”

蘭佩和哥哥自小跟母阏氏讀詩,知道這兩句是寫周宣王借田獵大會諸侯的場景,贊美浩大雄武的聲勢場面,頌揚周宣王曠世僅有的王者雄風。

蘭儋借古喻今,是想告訴蘭佩,太子正在不動聲色地整軍經武,壯大勢力,試圖借助圍獵之機“搏獸于敖”,再有便是太子的王者之風已初步顯露,蘭儋跟着他受益匪淺,十分得力。

“沒什麽,都是好消息。”

蘭佩小心翼翼地收起羊皮卷,不願多說。

那位不可一世的匈奴王,已經邁出他雄霸草原帝國的第一步,由他發明而的“鳴镝”,很快就要派上用場。

前世她只聽說太子發明了一種叫鳴镝的新式武器,究竟鳴镝是做什麽的,有什麽威力,她一無所知,也毫不關心。

直到太子用鳴镝射死了頭曼,單于庭大亂,她跟着死了至親後才頓悟,原來那個鳴镝是殺人不眨眼的閻王修羅。

那時,她曾在被他壓在身下痛不欲生時咬牙問他:“你為何不用鳴镝殺了我?”

他停下動作,憐惜地撫摸着她的臉頰微微喘息:“我舍不得。”

……

每年八月,從丁零越境刮向單于庭的第一場北風過後,單于庭又開始了一年一度蹛林大會。

所謂蹛林,是由遠古草原部落流傳下來的祭祀儀式,衆人在薩滿的帶領下,于秋季繞林木而會,以此感恩上天,祈禱來年風調雨順,裘馬輕肥。

自頭曼統一匈奴各部後,蹛林大會期間又增加了一項內容,即課校各部落人畜,一一登記造冊,以動态掌握整個匈奴的人口和牲畜數量,一旦發生戰事,便于召集所有青壯年男子盡為甲騎。

接到蘭儋的信後不久,蘭鞨便忙起參加蹛林大會的準備事宜,派專人分赴蘭族各部,監督協助各小部族長統計人畜數目。

人口細分男女老幼,牲畜細分至公母、幼崽及待産數量。彙總後上報右賢王府,經比對去年,便可得知封地這一年的收成與人口變化。

以往,蘭佩總是不等蘭鞨開口,便早早跟在父親身後追問何時出發,有沒有需要自己幫忙的地方。

今年她卻穩坐釣魚臺,直到蘭鞨即将動身,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

“小主是不去參加蹛林大會了嗎?”

蹛林大會期間,單于庭還會舉辦圍獵和競技比賽,如果當年收成好,場面将比五月的祭祀大會還要熱鬧數倍。

從單于庭回來後無所事事的這幾個月裏,蹛林大會一直是阿諾的精神寄托,誰知蘭佩一反常态,至今都沒有讓她做任何準備,阿諾不禁暗自着急。

“不去。”蘭佩豈會看不出阿諾的蠢蠢欲動,悻悻道:“要去你自己去。”

“小主不去,我怎麽可能去!”阿諾撇嘴。

正說着,蘭鞨派了一個侍奴來請蘭佩:“右賢王請小主去前廳議事。”

蘭佩于整個夏日深居簡出,為圖涼快,穿着都是居家輕便的素紗禪服,一聽說要去前廳,不知父親有何要事,趕忙換了身着繡紋錦的衣袴,又匆匆将一頭烏發籠了籠,跟着侍奴出了鹿鳴閣。

算起來,回來三月有餘,她連這園子都還沒走全。

如今再看,園中臺閣更相臨望,花木已從夏日盛景轉為滿園秋色。

飛粱直蹬,陵跨水道,水榭落葉鋪陳,層林盡染,微風掃過泛金的葉浪如濤聲陣陣,煞是怡人。

蘭佩輕嘆,不知當年魏芷君佳人倚欄,見到這滿眼絢爛秋色時,會是何種心境。

如一只金絲雀被圈在這方天地,魏芷君向來寡言少語,直到臨終前才告訴蘭佩關于自己身世的驚天秘密。

那時父親和哥哥都在外領兵打仗,蘭佩尤記得母阏氏極虛弱地握住她的手,斷斷續續地告訴她,她的外祖父便是位列戰國四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

當年魏無忌竊符救趙後不敢回魏國,被他姐夫——同是戰國四公子的平原君留趙十數年,在趙國和一門客的妹妹生下了魏芷君。

後來,魏無忌合縱連橫抗秦獲勝,名聲大噪後重回魏國,到死都沒能再見魏芷君和她母親一面。

這對堅強的母女便咬牙将秘密死守,直到魏芷君即将魂喪異鄉。

魏芷君吊着一口氣,幽幽道:“蓁蓁,此事你知道即可,我是怕,再不說,便沒機會說了。”

蘭佩在前世得知自己是信陵君魏無忌的外孫女時,驚訝地久久不能成言。

打小聽母阏氏講過太多關于信陵君的故事,他那風度翩翩,飛仁揚義,威振八蕃的高大形象實在深植她心。

她做夢都不敢想,這樣一位揮袂則九野生風,慷慨則氣成虹霓的大人物,竟是自己的外祖父。

這件事令她小小的心靈深受觸動。

她暗自發誓,自己一定要成為能夠配得上外祖父威名的女子。

只是,熟讀那麽多兵法韬略又有何用,到最後左右敵不過一個情字。

她收回飄忽的思緒,來到前廳,見蘭鞨正在收拾此次帶去單于庭的羊皮卷宗,蘭佩微微伏身叩禮:“女兒見過父親。”

蘭鞨聞聲停下手中動作,慈愛的目光掃過愛女的小臉,見她長了些肉,嘴角不禁揚起,點了點頭:“坐吧!”

見蘭佩坐下,蘭鞨開門見山道:“為父見你身體已無大礙,不知此次蹛林大會你作何打算?”

回來足不出戶三個月,以她的性子早該憋壞了,蘭鞨以為即便他不說,蘭佩也已一早做好了準備,誰知昨日一問阿諾才知道她壓根沒打算動身。

“求父親允準,女兒這次就不去了。”

蘭儋既已來信,蘭佩得知單于庭無事,一顆懸着的心算是暫時放下,此時回去,不啻于自找麻煩。

呼衍樂,烏日蘇,哲芝,蒯休密,還有冒頓,只要她回去,就免不了相見,一個一個都是兩輩子的情債,她避之唯恐不及。

倒不如天高皇帝遠,窩在她的鹿鳴閣裏來得自在。

“怎麽,是身體還不大好嗎?”

比起是否參加蹛林大會,蘭鞨更擔心女兒的身體,怕她仍有不适,瞞着不告訴他。

“不是,女兒身體已痊愈,父親不必擔憂,只是上一次因女兒莽撞,在單于庭內連連闖禍,怕于上餘怒未消,于下餘波未平,實在無顏面再回去。反正蹛林大會對女兒而言也無甚緊要,父親,女兒這次就幫您看家吧。”

蘭佩說到最後,帶出些乖巧撒嬌的意味,蘭鞨想了想,覺得女兒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家,婚約取消不久,如此短的時間又回去見熟人臉面,難免有些挂不住,便沒再為難她,點頭道:“如此也好,那你可幫我把家看好了!”

知道順利逃過這一劫,蘭佩不禁長舒一口氣,滿臉堆笑:“請父親放心,女兒一定替父親守好城門看好家!”

作者有話說:

奢延城為統萬城的前身。

統萬城,大夏王赫連勃勃的都城,至今國內唯一存留的匈奴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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