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日之後一個月朗星稀的夜,冒頓從一萬士兵中挑選出千人,一路奔襲突進至焉支山北麓,夜間圍獵。

雖是第一次外出夜訓,一千輕騎兵在各自百夫長、十夫長的帶領下快速安營紮寨,不出兩個時辰,一處齊整的千騎營房在山腳下憑空而起,火把簇簇,戰旗霍霍,十分壯觀。

萬騎長的大帳內,冒頓正和拓陀、蘭儋部署圍獵計劃。

說是圍獵,實則是夜間行軍及突襲的軍事操練。

冒頓的計劃是将千人分為十部,每部百人,分別由十名千騎長帶領,在林中形成一個方圓十裏的包圍圈,然後各部人馬拉網式步步收縮緊逼,同時用火把和鼙鼓将獵物從山林、洞穴中趕出來,所有戰士路遇荊棘密林、山崖峽谷都不得繞道,須砍伐攀緣,以保證包圍圈始終緊閉,最後将獵物趕至開闊空地,張弓射殺。

拓陀和蘭儋領命,分別帶領兩支最具戰鬥力的百騎,形成合圍的首尾兩翼。

兩人出帳前,冒頓再次叮囑:“射殺獵物時我會使用鳴镝,你們手中的箭簇務必在第一時間跟上,同時都給我盯好手下那一百人,若聞鳴镝而不射者,殺無赦!”

“末将遵旨!”

很快,十位千騎長領命,将手下百人按一定間隔向兩翼張開。林間夜路難行,合圍難度極大。冒頓作為圍獵的總指揮,騎着汗血寶馬上岡下坡,馳驅各部人馬有序向前推進。

林間已經宿眠或是正在夜捕的動物不知發生了什麽,紛紛豎起警覺的耳朵,在越來越近的地動山搖般的馬蹄聲、擂鼓聲中弓起身來,前後蹦竄着,慌不擇路地朝同一個方向奔逃而去。

冒頓的黛青色犀牛皮軟甲已完全融入山林夜色中,唯見寶馬晶亮的雙眸和頸脖間的血汗。

馬背上的他此刻猶如焉支山林中的修羅閻王,所過之地無不彌漫着幽森的死亡之光。

經過近三個時辰的搜索前進,包圍圈越縮越小,即将抵達預定的圍殲中心。

獵場如戰場,在濃濃夜色中,山林發出低沉的吼聲,一群群麋鹿、野彘狂亂奔突,野兔野雉不計其數,虎豹躍向山岡,做出禦敵攻擊的準備。

倏地,鳴镝離弦,萬騎長冒頓發出了決戰的信號。

一時間,箭矢如雨,射向包圍圈中的獵物,無數獵物應聲倒下,受驚的猛獸撲向人群,開始了瀕死前瘋狂的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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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向包圍圈撲來的巨獸之中,冒頓發現了白狼王,正領着另外兩頭巨狼,閃電般地向士兵們沖來,如同三枚飛馳的箭簇,一往無前,毫不畏懼。

一瞬間,冒頓的眼前掠過蘭佩與之遭遇的場面,直覺告訴他,蘭佩身上的傷口,正是來自這只禽獸。

沒有絲毫猶豫,他疾馳在馬背上飛速挽弓搭箭,鳴镝聲再次響起,于黧黑的夜空中劃過,發出尖銳刺耳地嘯叫。

剛剛還龇牙突進的狼王,霎時被數不清的箭矢射成了刺猬,直直栽倒在地。

“萬騎長射中白狼王了!”

生活在莽莽草原上的匈奴人,與狼鬥智鬥勇了千年,他們恨狼,卻又敬狼。

是狼教會了他們狩獵和作戰的戰術技巧,教會他們何為耐性、兇猛和膽量。

白狼王因其稀有,被賦予了神性,現下見太子居然一舉獵中了白狼王,将士們紛紛發出了由衷地贊嘆和驚呼。

只是不等這歡呼聲退去,他們便聽見了冒頓用低沉而厚重的聲音宣布的軍令:“今夜圍獵,未跟射鳴镝者,斬!”

……

圍獵過後的焉支山,如震電海嘯過境,殘枝敗葉鋪陳一地,連秋日裏執着的蟲鳴都噤了聲,四下是濃稠的血腥味和死一般寂靜。

拓陀和蘭儋清點完人數和所獲獵物,來到冒頓的行軍氈帳複命,發現帳中熄着燈,冒頓未在帳內。

兩人相觑一眼,拓陀幾乎連想都沒想,便十分仗義地将夜尋太子的任務托付給了蘭儋:“北麓這一代的猛獸非死即傷,即便有漏網的,今夜也絕不敢出來傷人,大人大可放心地入林尋人”。

蘭儋乜了拓陀一眼:“既如此,你為何不去?”

拓陀倒也不怵,回怼道:“我又沒有胞妹叫蘭佩。”

太子大婚至今,除了重病那幾日,再未回過婚帳,就好似自己壓根從未娶親成家一般。

拓陀和蘭儋看在眼裏,卻又不便說什麽。

他們都是自小陪在太子身邊的玩伴,豈會不知太子為何放着新人暖帳不聞不問,只日日夜夜磨着手裏的那堆白骨箭簇。

拓陀話糙理不糙,确是道出了症結所在。故而蘭儋沒再多說什麽,只作勢給了拓陀胸口一拳,旋即出帳策馬,向密林深處飛馳而去。

不等聽見溪流撞擊河床的潺湲之聲,蘭儋先是看見了那匹來自月氏的汗血寶馬,此刻正悠哉悠哉地甩着馬尾,立在崖邊的那株老槐下嚼着夜草。

擡眼朝崖洞上看去,黑魆魆的一片,沒有丁點亮光。

難道太子不在洞中?

蘭儋狐疑地攀上岩崖,擦亮随身攜帶的火石,微弱的黃色光暈須臾間為陰冷的洞中帶來些微暖意。

火光所到之處,蘭儋雖有準備,還是被此刻正倚在洞壁邊不聲不響的人影吓得心口一縮。

“為何不點燈?”

他走近,和冒頓隔開了些距離坐下,同他一樣的蜷起一只腿,手肘擱在膝蓋上,目視前方。

“來了?”

冒頓的嗓音沙啞,與剛剛圍獵時激亢的狀态判若兩人。

聽他的語氣,像是知道蘭儋早晚會來。

冒頓自小作為單于庭太子,雖也同其他王室子弟玩在一道,可小孩子最是會看人,一舉手一投足都不忘他的太子身份,其他孩子相互間可扭做一團,打得鼻青臉腫,唯獨和太子一起玩時就像過家家,面上嬉鬧兩下就過去了,絕不敢動真格。

時間一久,冒頓自己也覺得和他們玩起來甚是無趣,漸漸變成了獨行游俠。

起先,蘭儋也和其他孩子無二,看太子總是帶着天然的敬畏之心,一起玩時謹小慎微,不敢逾矩,可很快無所不能的太陽神送給他一個名叫蘭佩的妹妹,從此太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簡直一落千丈,有時甚至慘不忍睹。

每當蘭佩契而不舍地追在冒頓身後一個跟頭接着一個跟頭摔得時候,蘭儋總會生出自己的妹妹或許是受了太陽神的旨意,專來磨砺太子的怪異想法,不然為何單于庭那麽多人,連話都不會說的蘭佩偏偏盯上了最難纏的冒頓呢?

蘭佩一根筋,太子避之不及,母阏氏怕女兒受委屈,就派他這個做哥哥的護在妹妹左右,護着護着,蘭儋很快和冒頓一起抛下蘭佩,玩到了一處。

別的不說,焉支山崖上的這處山洞,便是大單于秋獵時,蘭佩追着冒頓,蘭儋追着蘭佩,三人一起發現的。

和冒頓玩得多了,蘭儋發現其實太子和單于庭裏的其他小王一樣頑皮,不過膽子更大,韌勁更足,只要是他認定的事,一條路走不通便再換一條,定要悶頭幹成才罷休。

這次太子從月氏回來,算起來自從戰場一別,兩人也有幾年未見,蘭儋眼裏的太子,除了身量又長足了些,給人的感覺竟是和蘭佩一樣,雖還是原來那張臉,卻是性情大變,寡言少語,冷酷薄情,心思深重,從不對任何人表露內心的真實想法。

唯一未變的,是他對認定之事的執着。

譬如鳴镝。

“殿下可是有心事?”

蘭儋明知故問,且知問了也是白問。

“那些天,她便住在這裏?”

洞裏一見光,不久前曾經住人的痕跡處處可覓——生火、汲水、席地而眠,冒頓微微眯起眼,仿若看見了蘭佩在洞中蜷縮一團不敢安睡的樣子,淩厲多日的嘴角不覺柔和起來。

他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發明了鳴镝,在他打磨一個又一個箭簇的過程中,逐漸認清了一個事實,那便是蘭佩于大婚前突然跑來焉支山且多日不回,絕不是為了采什麽紅藍草熬制大婚胭脂,被狼群咬傷或許是個意外,但如若沒有被狼所襲,她也不會毫發無損地回到單于庭。

她跑來焉支山就是為了拖延時日,之後弄一身傷回去,以此逼迫右賢王與頭曼退婚。

她那日對烏日蘇所言不過是為了圓謊自保,不義正辭嚴,烏日蘇又怎會相信?

這次夜間圍獵本不用舍近求遠,單于庭西麓的密林足夠他訓練這一千騎兵夜間突進,他之所以來焉支山,其實另有目的。

圍獵結束後,他孤身一人摸黑來到這裏,剛一攀進洞中,他的推測便得到了驗證。

若是采摘紅藍草,當天便可來回,根本無需在這洞中生火夜宿。

還不止一宿……

“是吧。”

蘭儋知他所指,心下唏噓,妹妹直到臨走前還借關心他為名處處替太子打算,怎奈這二人,明明心中念着彼此,卻是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在家中可好?”

冒頓的語氣委頓,想起自己給了名份的大阏氏另有其人,心中漾滿苦澀。

“謝殿下挂心,舍妹一切都好。”

月前的那封家書,蘭佩并未回信,倒是父親捎信來說家中一切安好,他不日将啓程赴單于庭參加蹛林大會,屆時再詳敘。

“那就好。”

還有不到半月便是蹛林大會了,冒頓雖隐隐期待能再見到蘭佩,卻又預感這雲霓之望多半無果。

此刻蘭儋就在身邊,蘭佩是否回來,他只需輕描淡寫地問上一句,便可省去很多無用的心思,可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知道了又能如何,不過憑添失落罷了。

蘭儋洞若觀火,只是事到如今,一個不願再嫁,一個已經另娶,岔開的兩條路,再想往一處擰,着實難為。

搜腸刮肚了一番,他最後只得淡淡勸道:“殿下身為儲君,很多事權衡利弊,有諸多不得已,真正心系殿下的人,自然懂得殿下的難處。”

冒頓聞言,嘴角不禁扯出絲苦笑,何止是懂得,她就是太懂了!

懂到寧願讓他娶呼延樂做大阏氏,也不願他在羽翼尚未豐滿之際四面樹敵。

如此高義之舉,她是當真替他着想,還是根本就毫不在乎?

如若毫不在乎,她又為何拼死退了與烏日蘇的親?

洞內火光忽閃,在他眼中投下晦暗不明的影,一個念頭如星火般飛逝而過,或許,她決意退親确非念他舊情,而是另有難言之隐。

夜寒露重,秋風嗚咽,冒頓心中的溫存稍縱即逝,心尖便如這林間蕭瑟夜風,一寸寸冷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冒.小聰明.頓:我媳婦呢,三個月沒見到了,嗚嗚,哭唧唧

親媽掐指一算,下一章讓你和媳婦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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