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清晨的奢延城霞光無垠,将高聳的白色城牆漆了層旖麗的胭脂粉。秋風白露,薄霧微涼,右賢王府外,兩列馬隊整裝待發。
此次回單于庭參加蹛林大會未帶女眷,蘭鞨輕車簡從,随行百人一律騎馬,沒有車轎拖累,路上首尾可節省出一天。
蘭佩難得早起,将父親送到門口,見他口中呼着白氣,對着王府護衛千騎長莫車和府中大管事臯胥又細細叮囑了一番,似是因為這回獨留她在王府而格外不放心。
上馬前,蘭鞨輕拍她的肩笑道:“等父親回來,給你帶單于庭的酥酪!”
不同于別處,單于庭的酥酪用西國剌蜜、蒲萄果幹和羊乳調制,曾是蘭佩的最愛。
此一世,她對甜食興趣寥寥,卻不忍拂了父親的心意,遂揚着晶亮期待的眸子道:“謝謝父親,女兒在王府等父親平安歸來!”
蘭鞨笑着點頭,旋即跨上打頭的那匹金羁骅骝馬,策馬揚鞭,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高闊雄偉的城牆之後。
蘭鞨走後第三日,趕上望月,奢延城內有大集。附近田戶小販、往來東西的商賈如潮水般從市門湧入,在位于東城的市內易貨。
蘭佩難得來了些興致,拉着阿諾要去逛集。臯胥見小主頭戴羃籬一身短裝,知道她要外出,趕緊派人叫來千騎長莫車。
莫車不敢輕怠,又親自領上二十名精銳随從,一下子,逛街的隊伍從兩人擴增到二十多人。
蘭佩乍舌:“逛個集而已,不必如此勞師動衆。”
“保護小主是大人留下的軍令,末将領命行事。”
莫車态度堅決,蘭佩不願與他為難,只得帶着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融入集市洪流。
奢延城的市集每旬逢朔月、望月共兩次,自建城時便開始設置,經過多年經營已具備相當規模。
市集位于東城,南北阡陌縱橫,中心建市樓,設市亭官署。
市中按商品分門別類設立列、肆、次等六片區域,除了匈奴本地的物産,集市上還有不少來自中原和西域的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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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的繁榮帶動了奢延城極其周邊的發展,且這些隐形收入,蘭鞨無需在蹛林大會的課校上向頭曼列數。
蘭佩重活一世,看着市肆間琳瑯滿目的貨物仍覺新鮮,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隧道上,各式打扮、語言的商販牽着牛馬駱駝,滿載着貨物穿梭其間,黃土壘就的素垣如同潑了油彩,霎時變得五光十色。一間間小鋪看去,便是再粗糙的陶豆漆盤,也是鮮亮簇新,令人目不暇接。
蘭佩在右賢王府中什麽精貴奢華之物沒見過,倒是這些粗樸之物更有人間煙火氣,看着什麽都好,什麽都新鮮。
阿諾跟在一旁,數次打消了蘭佩想買劣質小玩意的念頭,直到在一個老妪的攤位前,守着她鼻涕黃土糊了滿臉的小孫子,蘭佩堅持要買一個左右都沒燒勻稱的魚紋彩陶罐,阿諾不好再攔,麻溜地付了三枚銅錢。
好不容易開了張,蘭佩正在興頭上,忽然一騎快馬從東城內城門疾馳而入,遇人也不曾減速,左右行人避閃不及,狼狽不堪,馬蹄揚起的沙土翻滾着湧入市集,掀起蘭佩眼前幂一角。
奢延城內,非王族或十萬火急的軍情,不得當街策馬。
蘭佩的視線緊随那匹快騎,不禁眉頭微鎖:“何人如此張狂?”
“應是王府的人。”莫車小聲回禀。
心下一沉,蘭佩旋即命令道:“回王府!”
“是!”
莫車其實已從那人的青衣短打和腰間刀铤認出他是右賢王派在匈奴和月氏邊境的斥候。心中隐隐生出一絲不祥——如此十萬火急,莫非敵軍突然來犯?
一路快馬加鞭趕回右賢王府,剛剛那人果然候在廳外。
顯然,他還不知道右賢王已回單于庭,正對着千裏之外探來的軍情如熱鍋蝼蟻,坐立難安。
見到莫車随蘭佩回府,他終于如釋重負,趕緊大步迎上,遵右賢王軍令掏出懷中盤角羊首令牌,随一張羊皮卷高舉過頭頂,呈給莫車。
莫車屏退左右,命侍衛在門外把手,打開羊皮卷反複看了片刻,仍覺得不可置信,蹙眉疑惑道:“密報來源當真可靠?”
“已經多方确證。”
右賢王封地因緊鄰月氏,經過多年的費心籌謀,在國境間和月氏國內安插了一批密探,人稱匈奴間。
蘭鞨此前同意蘭佩改嫁,正是從月氏傳回的密報中得知冒頓已被頭曼放棄,不願蘭佩未出閣便守活寡。
這些下在暗處的功夫蘭佩自然不知,但見二人皆是面色沉郁,她不安地問道:“究竟何事?”
莫車不欲讓小主憂心,但蘭佩執意跟來,他也不便隐瞞,遂直言道:“月氏國勾結小王烏日蘇,意欲在單于庭蹛林大會期間寇邊,不過他們的真正用意是讓太子領兵親征,由烏日蘇在匈奴境內做內應,前後夾擊殺掉太子。”
莫車身為右賢王最器重的千騎長,對小王烏日蘇的為人略有耳聞,只是他印象中那個養尊處優的王族少爺,怎麽可能突然幹出勾結敵國設計陷害兄長的事來?
匈奴與月氏有世仇,即便烏日蘇此舉真的能夠弑兄上位成功,一旦被世人得知他使用的叛敵手段,定會将他牢牢釘在祭壇前的神柱上,接受天神的懲罰。
聽到這個消息,蘭佩的腦中就像被重重敲了聲鑼,嗡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原來,這便是烏日蘇的計劃——與月氏暗通款曲,同他那個沒人性的父王一樣,借仇敵的手來殺自己的至親。
蹛林大會期間,匈奴所有部落的王族都會回到單于庭,封地無主,月氏趁此機會滋擾邊境,報上次匈奴突襲之仇,合情合理。
如若頭曼決定派兵,冒頓曾在月氏為質,對月氏情況最為了解,加之近期又一直在加緊練兵,當是領兵殺敵的最佳人選。
烏日蘇手中雖無兵權,但若借助其任千騎長的舅舅之力,只需在冒頓前往月氏邊境的路上進行阻截,切斷他的後方兵源,待他孤軍深入,再與月氏軍隊裏應外合,殺掉冒頓便如甕中捉鼈,易如反掌。
上一世,烏日蘇并未與月氏勾結出此險招,起兵謀反也是頭曼被冒頓用鳴镝射死之後的事,看來此生因為自己悔婚,烏日蘇的奪儲計劃竟整整提前了近一年。
蘭佩知道冒頓不會在此一役中殒命,可一想到前世蘭儋的橫死,仍不由地一陣心慌。
莫車深感關系重大,不敢耽擱,匆匆卷上羊皮卷,準備遣人去單于庭送信。
“千騎長意欲讓何人送此密報?”
見莫車面露難色,未能當即回複人選,蘭佩心下了然。
此事不僅關系到匈奴和月氏兩國的關系,更關系到匈奴王庭的繼位單于,若不是奉命保護自己,這樣分量的密報本應由他親自去送。
她看着那羊皮密報,壓下心頭千回百轉,稍傾,用不容辯駁的口吻問道:“不如勞煩千騎長随我快馬跑一趟單于庭?”
……
随着蹛林大會臨近,單于庭的氈帳在一夜間如雨後春筍般從草地上冒了出來。
只是這一次畫布的底色在秋日的陽光下變成了耀眼的金黃,秋風掃過,半人高的黃草傾倒身姿,露出成群圓滾滾的羊群。
從焉支山回來後,冒頓只身一人帶着打磨好的牛骨箭簇,策馬來到單于庭外的冶煉坊,将箭簇交給相熟的秦國工匠滕公,請他鑄模,生産鐵質的鳴镝箭簇。
滕公原是燕國人,祖傳了冶鐵的手藝和一間打鐵鋪,在被強征赴臨洮修築長城的途中,因大雪封山耽擱了行程,按秦律當斬。想到那些和他一樣被強征服役後再也沒有音信的同鄉,橫豎都是一死,萬般無奈之下,他策反殺了押解隊伍的亭長後逃往匈奴,從此隐沒在單于庭外的深山中,開始澆鑄一件又一件鋒利的冷兵器。
無數漫漫長夜,他回望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只盼匈奴帝國若有兼并中原的那日,後世可将他的一抔黃土埋入鄉間祖墳。
冒頓是冶煉坊的熟客,他那一口标準的雅語除了跟着蘭佩,便是在這裏所學。
滕公其實早已知曉冒頓的太子身份,卻并不點破,只當他是單于庭游手好閑的王族子弟,直到聽說太子要去月氏為質,他接連着幾個晝夜不眠不休,為他趕制了一把徑路寶刀,托人臨行前轉交給了他。
冶鐵坊裏,鍛打之聲叮咚作響,迸蹴的火花四濺。滕公的臉上和手上滿是鐵水飛濺後留下的細密坑洞,接過冒頓手裏的鳴镝,他淡淡掃過一眼,擦了擦滾落到眼角邊的汗珠問:“要多少?”
“先做十個,我試試。”
冒頓說罷朝左右看了看,取出一袋金餅遞給他:“打一把徑路刀,女子用的。”
滕公知道太子新婚,以為是送給阏氏的,不多問一個字,麻溜收下了金餅。
“何時要?”
“鳴镝盡快,徑路刀在蹛林大會結束之前做好。”
上次接蘭佩回來時,他便發現她腰間的刀铤沒了,估計是遇狼襲擊的時候弄丢的。
她一個成日裏橫沖直撞的人,怎能沒有随身刀铤呢,他越想越怕,仿若她因為缺了那把刀,便會時刻置身于危險之中。
忍了多時,他終于還是來找滕公開了口。
做好之後,就讓蘭儋捎給她罷。
……
是夜,伊丹珠躺在绛賓身側,難得沒有歡愉的心情。
想起烏日蘇今日沖入氈帳後對她說得那一席話,她只覺後脊梁陣陣發寒,涼意一直竄到頭頂。
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向來不谙世事的兒子居然跪在她面前,求她向舅舅借兵。
理由是他欲聯手月氏,在蹛林大會期間內外夾擊,做掉太子。
烏日蘇甚至威脅她,他與月氏已達成密約,無論她借兵與否,月氏都會出兵,如果不能借此機會殺掉太子,一旦事情敗露,他只有一死。
烏日蘇眼見單于庭內的四大貴族中,有三族都已站進冒頓陣營,父王又出爾反爾指望不上,一怒之下将觸角伸向了國外。
月氏國早已聽聞冒頓活着回到單于庭的消息,還聽說頭曼不僅沒有殺掉冒頓,還讓他領兵萬騎。
不可一世的月氏王覺得自己被頭曼聯合兒子狠狠戲弄了一回,氣得恨不能将這倆人抽筋扒皮。
烏日蘇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遣使與月氏王勾結到了一處。
密約很快達成,內容無外乎月氏助他稱王,他為月氏割地。
無闾翕侯是這個計劃的忠實擁趸,他悔不該當時聽從月氏王的旨意,于流沙大漠間放了冒頓一條生路。
現下,只要能除掉冒頓,即便與敵人聯手,他也願意一試。
伊丹珠聞言只覺得一片天旋地轉,連忙扶住案幾才不至于癱倒。
她雖是一介婦人,卻深知通敵叛國在匈奴意味着什麽,她很想給自己的蠢兒子狠狠兩鞭子,可看看自己,又比兒子強出多少呢?
勉強穩住心神,她緊咬牙根顫聲道:“父王還在世,你做如此魯莽之舉,無論事成與否,又該如何向他交代!”
烏日蘇倒是有備而來,不慌不忙道:“母阏氏,前次父王欲殺哥哥,雖未得手,他們父子之間的裂痕已然存在,就算事後再想彌補,也難以回到當初,以哥哥的聰慧,父王為何突然出兵,為何沒有派人營救,迫使他那麽狼狽地逃回,就算他面上不露,嘴上不說,難道心裏不知嗎?”
見伊丹珠面色蒼白,烏日蘇繼續道:“父王心中有愧,但到底曾經下狠手要置太子于死地,如今雖命他領萬騎,可那些士卒全是從未參加過正規軍事訓練的普通牧民,一時間難以形成戰鬥力,可見父王對他還是心存芥蒂。”
說到這裏,烏日蘇臉上的陰鸷加重一層:“父王和哥哥之間的這份互不信任,正是太陽神送給我們最鋒利的刀刃。此次月氏突襲,只要父王同意讓哥哥領兵禦敵,無論成敗與否,都會有人告知父王哥哥通敵叛國,月氏的突襲不過是他們的障眼法,哥哥真正的意圖是欲聯合月氏殺父自立,那麽,母阏氏,你覺得父王又會如何?”
伊丹珠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着自己兒子,足足怔了半晌,完全接不上話來。
她不知頭曼會如何,她只知若真如烏日蘇所言,冒頓斷不會再活着回到單于庭。
“既如此,由父王出面即可,你為何還要領兵?豈不是多此一舉!”
伊丹珠不解。
烏日蘇默了片刻,冷聲道:“我不信父王。”
父王曾允諾母阏氏定會殺掉冒頓,扶他繼位,并讓蘭佩改嫁于他。
結果,一件都沒辦成。
這次,他必須親力親為,有備無患:“待冒頓出征後,父王會收到來自月氏國的密報,細數太子謀反罪證,屆時我向父王請命,親自領兵肅清逆賊,擊退月氏的襲擊,粉碎太子弑父陰謀……”
他要借此機會讓父王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可以領兵的年紀,待事成之後,他的手中也将控有軍權。
一舉多得。
伊丹珠思忖良久,似是終于下了決心,無奈嘆道:“兒啊,你這是将母阏氏架在滾鍑上烤!”
烏日蘇心知事成,狹長的桃花眼一彎,輕笑道:“兒子謝過母阏氏。”
……
“想什麽呢?”
雕陶阏氏已經從樸須部啓程,帶着四個不省心的弟弟一起回單于庭參加蹛林大會。她一回來,绛賓怎麽也得老實兩天,留給他和伊丹珠的好日子不多了。
可她今晚明顯心不在焉,像是有極重的心事。
“你答應我的事,快了。”
“什麽事?”绛賓充愣裝傻。
伊丹珠支起身子,一雙鳳眼斜睨他:“想吃幹抹淨?”
绛賓嘿嘿一笑,露出兩排黃牙:“瞧你這話說得!”說着作勢要去抱她:“我答應你那麽多事,你總得告訴我是哪一樁!”
伊丹珠一把推開他探過來的手,直截了當地說:“殺掉冒頓。”
“嘶……”
出乎伊丹珠意料的,绛賓竟擺出一副極驚訝的樣子,诘責道:“你是瘋了嗎?!太子也是輕易能動得?!”
“你……”
伊丹珠氣噎。
烏日蘇尚不知她和绛賓的關系,只求能讓舅舅渠弛出兵,伊丹珠卻擔心哥哥的實力不足,欲将绛賓也拉下水,以保萬無一失。
怎知绛賓出爾反爾,白睡了她三個月。
她越想越氣,光着白花花的脊背,起身開始穿戴。
見她要走,绛賓立馬變了臉色,讨好地過去拉她:“好了好了,不過和你開個玩笑,不就是殺太子嗎,這有何難,我依你便是。”
作者有話說:
冒.小可憐.頓:寶寶伐開心,媳婦沒見着,還有那麽多人想要我死~
後媽掐指一算,明兒肯定能見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