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蘭佩幾乎是馬不停蹄,趕在蹛林大會前兩日趕到了單于庭。

夜色已濃,她與莫車風塵仆仆,顧不上滿臉泥沙,翻身下馬後直奔右賢王大帳。

帳內黑着燈,父親未在帳內。

“右賢王呢?”

蘭佩焦急地問向正站在大帳兩側的侍衛。

守帳侍衛均是右賢王從奢延城帶來的親信,一眼認出蘭佩和莫車,吱唔了一下,回道:“仆不知。”

蘭佩借着帳邊微弱的火光,覓出侍衛眼裏的惶恐,冷聲道:“說實話!”

“仆,仆真的不知……”

侍衛深深垂頸,活像一只無辜的待宰羔羊。

莫車蹙眉問道:“出去多久了?可說了何時回?”

侍衛搖頭:“沒……沒有。”

蘭佩無奈,和莫車對視一眼,沉下心道:“我去北大營找哥哥,你在此候着父親。”

看那侍衛的樣子,定是知道什麽卻不能說,事出緊急,她等不起,不如兵分兩頭,密報由莫車呈給父親,她先去給蘭儋傳信要緊。

莫車領命,一直等在帳旁的阿諾聞言趕緊牽馬上前:“我同小主一起去。”

眼見着小主連日來為了節省時間,晚上只在馬背上将就睡幾個小時,風餐露宿,人都瘦了一圈,今日早起到現在才吃了一餐,還只啃了兩口幹馍,阿諾實在放心不下。

“不用。你安頓寝帳,在單于庭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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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佩說完已攀上馬背,不等阿諾多言,疾馳而去。

她此生未曾去過北大營,僅憑前世記憶和大致方位,尋着遠處營房中的點點火光一路向北,耳畔風聲呼嘯,四下皆是莽莽草場,唯有北辰高懸一路相伴。

半個時辰後,蘭佩已立在北大營的營門之外。

“右賢王之女蘭佩,有要事找千騎長蘭儋,煩請通傳。”

守營侍衛沒見過蘭佩,旦見她長發結辮,束腰窄褲,一身短打,像是長途奔襲而來,又聽聞是右賢王之女,不知真假卻又不敢怠慢,恰巧太子有令,今夜大營禁夜閉營,一律不許人員出入,遂恭敬回禀:“小主,今晚已經閉營,仆奉命把守營門,不便通傳,還請小主明日再來。”

蘭佩心急如焚颠簸一路,結果連吃閉門羹,胸中怒意不禁“蹭”得湧上頭頂,厲聲喝道:“少跟我打官腔,讓你傳你便傳!”

“這……”侍衛擺一臉為難:“仆也只是奉命行事,還望小主見諒!”

她揣着十萬火急的情報,怎就被這一個個看門狗狗仗人勢,生生堵在門外送不進去。

情急之下,她驀地瞥見侍衛腰間的佩刀,腦袋一熱,猛地抽出刀铤,白森森的刀刃橫架上那侍衛的肩頭,冷聲命令道:“我再說最後一遍,趕緊給我通傳!”

她的動作太過突然,侍衛毫無防備,反應過來時已覺出刀尖貼着皮膚傳來的冰冷殺意,臉吓得脫了色,身體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剛剛站在一旁看熱鬧的侍卒一看情勢不對,有的迅速将手按住了腰間刀鞘,有的已經将刀铤抽出了一半,露出半片銀光,卻又都不敢靠近,只在外圍輕挪腳步,俟機行事。

倒是有兩個機警膽大的,趁亂朝大營內萬騎長的軍帳跑去。

此時,冒頓正和蘭鞨、拓陀、蘭儋在帳中議事,因事關重大,又涉絕密,今晚自從請蘭鞨進帳後,冒頓便下令夜禁,以防走漏風聲。

帳內,一張碩大的犀牛皮輿圖懸在帳壁之上,冒頓立在圖前,正揮動刀鞘推演路線。

“殿下,守營侍卒來報,右賢王之女蘭佩現正在營門外,欲仗劍闖營。”

聽到帳外通傳,帳內衆人皆是一驚,蘭儋和蘭鞨父子相觑一眼,直覺得不可思議。

三日前明明還在奢延城的蘭佩,怎麽可能這麽快來到單于庭?

便是蘭鞨此次輕車簡從,路上也用了四日。且她為何突然找來北大營,又為何要仗劍闖營?

莫不是認錯了人,或是被人冒名頂替?

“殿下,容末将前去探查虛實。”

蘭儋不信,怕是有人利用蘭佩之名圖謀不軌,欲親自前去看看究竟怎麽一回事。

冒頓雙眉微蹙,強壓下心中局促,攔住他道:“孤去罷。”

帳中三人齊齊噤聲,叩胸恭送太子出帳。

走出帳門,冷風撲面,冒頓心頭驟然一緊。

這次聽聞蘭佩并未和右賢王一同回來,他起先隐隐期待的心已然平靜下去。

分別三月有餘,他雖想她,渴望再見到她,但想到單于庭一觸即發的緊張局勢,又覺得她留在奢延城才最安全。

不來,也好。

剛剛帳外通傳,陡然間聽到蘭佩二字,他的心倏地漏了半拍,以為自己聽錯,直到看見蘭鞨和蘭儋俱是一臉緊張,他才相信,确是她來了。

與蘭儋的不可置信相反,他有強烈的預感,現正在營門外的那個人一定是她。

突然來襲,仗劍闖營,這些事她都能做得出。

毫不違和。

按說,處理這樣的小小意外,根本無需他親自出馬。

可這意外意外的是她,他又哪能坐得住。

他不知她為何會突然找來,闖營的緣由是否與他有關,比起這些無關緊要,他現在只想見到她,哪怕只有匆匆兩眼。

一路忐忑,轉眼他已驅馬奔至營門前。

一眼便看見那個正裝模作樣,将刀架在侍衛肩頭的小人兒。

不由地嘴角上翹,心頭一軟,仗劍闖營?就她?連做個樣子都做不像。

蘭佩原本确實只想做做樣子,逼那侍衛就範。沒成想刀一出鞘,跟着的就是活生生的人命。

看着周遭瞬間緊張起來的氣氛,侍衛們手裏呼之欲出的刀刃,她才意識到自己沖動了。

且境地尴尬又危險。

但她已經沒有退路,只能生等事情鬧大。

如她所願,事情果然鬧大了,還大到了極致。

營門打開的一瞬,太子策馬而出,低沉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把刀放下!”

見到太子殿下親臨,剛還劍拔弩張的侍卒們倏地齊整整執戟列隊,轉眼間将他護在正中。

陣仗擺得太誇張,蘭佩驀地怔住,早已舉酸了的胳膊不受控地抖了兩抖,手裏的刀順勢往下一滑,“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三月未見,他皮革大氅,高立馬上,身後簇簇火把将他的周身烘出一圈鵝黃色的光芒,一副盛氣淩人的王者之姿。

晃得蘭佩微微眯了眯眼。

侍衛用人牆組成包圍圈将他們之間隔出丈遠,仿若她是個有心加害太子的刺客,人人均是戒備之色。

她連日只顧趕路,深知自己形色狼狽,來不及多想,她幾步迎上前,隔着人牆朝馬上之人微微仰頭喊道:“我要見蘭儋。”

他恍若未聞,長長看了她許久,不曾挪眼。

蘭佩被他看得極不自在,仿若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來,不得已又喊了一遍:“我要見蘭儋!”

冒頓不發一言,策馬往前踏出幾步,包圍圈自馬頭方向迅速打開一處缺口,他連人帶馬跨過人牆,很快立在她面前。

逆着光線,一個黑色剪影完全将她罩在身下,看不清表情。

“我……”

不等她執着地喊出第三遍,他突然彎下腰身,修長有力的手臂插入她的腰間,微微一發力,她沒二兩重的身子倏地離開地面。

衆人當場傻眼。

“你做什麽!你放開我!”

蘭佩沒想到他上來就動手,反應過來時,盈盈腰肢在他手中繞過半圈,一陣天旋地轉,人已被他帶上馬鞍。

在她極不配合地扭動間,他的手臂十分自然地從她身後環至胸前,牽住辔頭的同時,将她緊緊摟進懷中。

梆硬的前胸順勢貼上她僵直的後背。

蘭佩左右掙脫不開,不由得惱羞成怒,于衆目睽睽下回身吼出兩個字:“冒頓!”

小卒們齊刷刷的倒吸一口涼氣,震驚與驚訝的程度遠超出他們能夠承受的極限,一人兩只眼睛根本不夠看。

“不是說要見蘭儋?坐好了,我帶你去。”

出乎他們意料,太子殿下非但沒有動怒,反倒露出他們從未見過的一絲笑意,兩人一騎執僵遠去,漸漸融為夜幕中的一個黑點。

蘭佩分不清耳畔響如擂鼓的心跳聲究竟是自己的還是他的,除了前世幼年騎馬差點摔下來那次,他們之間再沒有如此同乘一騎。

已然成年的兩人,不若孩童時單薄的小身板,那方窄窄的馬背上下颠簸,迫使她不得不倚在他的臂彎間以保持平衡。

身後,他的臉幾乎觸着她的頭頂,朝她的耳根呼出陣陣熱氣。

她全身緊繃,貼着他的後背很快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簡直再多一秒都是煎熬。

也不知這軍營究竟有多大,一眼望不到邊的點點軍帳,究竟蘭儋在哪頂氈帳之中。

終于,仿若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馬蹄遽然減速,停在了一頂偌大的軍帳前。

冒頓抱她一道翻身下馬,帳外侍卒無不瞪大眼睛裝瞎。

“進去吧。”

冒頓說着将她引進帳中,蘭佩整了整衣角,暈乎乎地站定,才發現原來父親也在。

蘭鞨和蘭儋見真的是她,莫不驚詫異常,同呼道:“你怎麽來了?”

這麽多人在場,蘭佩語塞了兩秒,拿不準密報的來源和內容能否當着衆人的面和盤托出,思來想去,脫口格外鄭重地說了句:“父親,女兒有事需單獨同您講。”

見女兒神色嚴肅,蘭鞨當下便猜到了事情原委,他若有所思地與冒頓對視一眼,語調平靜地問道:“可是得到了月氏的密報?”

“父親怎麽知道!”

密報只有一份,第一時間送到奢延城的時候蘭鞨已不在城中,他絕不可能事先得知。

蘭佩正好奇間,只聽蘭鞨又接着問道:“密報所呈,莫非蹛林大會期間,烏日蘇欲聯手月氏弑兄奪儲?”

見女兒猶豫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蘭鞨同冒頓對視一眼,輕籲了一口氣。

這也是今晚太子突然将他招入北大營的原因。

比起他的密報,太子已更早一步得到了消息。

考慮到右賢王蘭鞨的封地接壤月氏,對月氏國部署在邊境的兵力最為了解,且一旦月氏寇邊,第一個侵入的便是他的領地。

在冒頓看來,此役若避不過,無非給他提供個實戰練兵的機會,但對蘭鞨而言,若月氏真的出兵,則關系到他的土地、牲畜和無數邊民的性命。

故而冒頓覺得這會是雙方都很容易達成一致的強強聯合。

果不其然,蘭鞨聽聞後當即颔首,承諾手中的萬騎悉數聽從太子調遣。

蘭佩長舒一口氣,原來他們都知道了!

雖然自己千裏加急送來的雞毛信沒能起到作用,不過見他們已有綢缪,連日來壓在她心中那塊石頭總算可以放下了。

“正是!父親,女兒不知您在此,密報現在莫車手中,女兒本想先來告知哥哥早做防範,既然你們都已知曉,女兒便先回去了。”

蘭鞨看出女兒連日趕路憔悴不堪,忙道:“好,好!快回去歇着吧!”

蘭佩擡眸,正對上哥哥投來的視線,對他微笑着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無礙,眼角餘光所及,是冒頓打從進帳後就一直長在她身上的雙眼。

剛才在營門外匆匆相見,他在昏暗夜色中看不真切,如今借着帳中幾十盞明晃晃的夔龍紋花枝銅燈,他才發現她竟瘦了不少,原本白淨的臉上覆了層深淺不一的沙土,青白分明的杏眼中布着根根血絲。

想着她之所以變成這幅模樣,全是因為他的緣故。冒頓的心中一陣心疼,又一陣欣喜。

她口口聲聲來找蘭儋,要把消息盡快告訴蘭儋,最終還不是為了讓他早做防備,以免遭人暗算。

而那個急于暗算他之人,還是她斷然宣稱絕不會退婚的烏日蘇。

思及此,冒頓的臉上竟挂上了一縷不合時宜的癡笑。

蘭佩視若無睹,朝帳內幾人斂衽後走出大帳,聽見身後腳步傳來,她以為是蘭儋,停下,回身。

“你回哪去?”

冒頓說話間已追出大帳擋住了她的去路。

“與你何幹!”

蘭佩并未擡眼。

她心裏憋屈,口氣很不好。

密報的事她原本打算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告知父親和哥哥,避免不必要的誤會和理不清的麻煩。

怎知事情一路誤打誤撞,最後竟發展到了這個地步。

如今在他看來,定是當她得知他即将被人暗殺後,不惜日夜兼程,提劍闖營,為的就是把這個消息送進來。

好讓他能夠提前防備,免陷險境。

又是一場不堪的誤會!

她的冷臉如今怎麽板都不為過。

冒頓倒是心情極好,眼裏星光燦若銀河,輕聲道:“累了一路,回單于庭好好修整幾天再回去罷。”

什麽意思?

莫不是他以為她會連夜回奢延城?

當真把她當送信的了?!

蘭佩氣噎,繞過他山牆似的身子,徑自往前走。

“等等!”

他再度追上,手裏牽着來時他跨下的那匹汗血馬:“我送你回去。”

作者有話說:

冒.狗子.頓:好不容易見到媳婦了,可她不理我...

面壁,思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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