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北大營分東西兩片營區,東區為操練場,西區是營房。
冒頓的軍帳被一圈圈在蘭佩看來毫無區別的營帳包圍在正中,四周是馬蹄和軍隊踏出的沙土小路,狀似迷宮。
如果沒人帶路,估計她在這密密麻麻的營房裏連轉兩個時辰也未必能找到來時的營門。
此時的蘭佩,又餓又累。
剛剛從大帳出來時她腿腳一軟,差點栽倒。
她現在很想回到單于庭溫暖的氈帳中,泡個熱湯,喝杯熱酪,緩解連日來身心的疲憊。
不可否認,對于冒頓的提議,她心動了。
可一想到來時共乘一騎時的親密接觸,她又不由得心生抗拒。
見她愣在原地踯躅不定,冒頓彎了彎嘴角,從侍衛手中接過另一匹白駒牽到她面前,将缰繩交到她手裏。
指尖相觸的一瞬,蘭佩的下意識地往回一縮手,缰繩落了空,無辜地垂下微微蕩着。
“怎麽?還想和我共騎一匹馬?”
他的聲音含着笑意,絲毫不介意讓她聽出自己的求之不得。
蘭佩驚得一擡眼,正對上他琥珀色的眼眸,對她放着溫潤的光。
嗓子一緊,她差點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趕緊搖頭。
他嗤笑出聲,伸手寵溺地摸了摸她連日來不曾梳洗的雞窩頭,目光在她臉上溫柔地掃過兩圈,旋即自己轉身飒俐上馬,回身叮囑:“跟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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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佩的心髒像是驟停了兩秒,臉憋得通紅,只怕他也看到了。
在她的前世記憶裏,從不缺他大婚那晚的粗暴強吻,卻從未有過如此這般親昵的小動作。
她一時難以适應,愣住了神,直到聽見他遠去的馬蹄聲,才趕緊跨上馬背,循着他的背影追了上去。
馬蹄帶着節奏一前一後,在這秋夜的軍營中揚起兩道塵幕。
兩人無話,像是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騎馬這件熟稔的小事上,沒有了來時的身體接觸,氣氛竟是比來時還要暧昧不明。
蘭佩有意比他放慢一些速度,保持既能跟上他,又不用與他并肩的距離。
冒頓顯然對這樣的距離很不滿意,她慢,他也慢,确保她始終能在自己的視線中。
兩人前後錯身了幾個來回,速度竟是越來越慢。
越慢,兩人需要獨處的時間越久。
蘭佩無奈,只得加快些速度,目不斜視,重又伴在他的身側。
發現她加快了速度,他的速度也跟了上來。
如此這般你追我趕的小心思,兩人皆是心知肚明。
卻都做不知。
不多時,終于遠遠看見了營門。
蘭佩如釋重負,不等他開口,淡淡道:“就此別過罷。”
說完揮鞭策馬,超過了他。
冒頓沒有作聲,出營門時馬蹄聲似是漸漸放緩,蘭佩頭也不回地将北大營甩到了身後,像是生怕被鬼攆,策馬越跑越快。
深夜的草場,黑得不見天際,地壟天幕混沌一片。
剛剛來時,蘭佩心裏惦着十萬火急的心事,根本想不起害怕,一心只想着快點,再快點,不知不覺便到了北大營。
如今,眼見事已辦妥,心事暫且放下,她這才發現夜路怎會如此之黑,四下連星點鬼火都沒有,倒襯得她跟孤魂野鬼似的,在這原野上奪路狂奔。
她越跑越怕,越覺得回程路迢迢,跑得她簡直心生絕望。
跑了一陣,她自呼呼風聲中似乎聽見馬蹄沉重的回響,像是身後正有另一匹馬在遠遠地追着自己。
和她保持勻速,沒有要追上來的意思。
她壯膽一邊駕馬,一邊回身飛快地向後瞟了一眼。
不由得一驚,遠處,真的有個人影。
正策馬跟着她。
冒頓?
蘭佩凝了凝神,狐疑地重又朝後看去,雖然黑得完全看不清人臉,但她還是從那被月光勾勒出的身形辨出,正是冒頓。
顯然,他有意與她拉開一段距離,既能遠遠護送她,又不至遭她拒絕。
高大挺闊,似一盞明燈,自她身後投來溫暖的光,照亮了前路。
蘭佩瞬間心安。
她便一路聽着遠處那若有似無的馬蹄聲,回到了單于庭。
再回頭,那人影已不知所蹤,如同只是她的幻覺,這一路上從未有人跟随過她一般。
已過亥時,單于庭萬籁俱靜,氈房裏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早已進入夢鄉。
蘭佩深吸了一口這秋夜草場涼徹肺腑的清新空氣,牽馬找着自己的氈帳。
這次臨時決定回單于庭,右賢王并沒有提前為她準備住處,她圍着王室氈帳繞了一圈,發現離父親氈房不遠處,有一頂氈帳還亮着燈,氈房外,正支鍑燒着熱水。
定是阿諾在忙着收拾住處。
蘭佩心中一暖,像是漂泊多日的游子終于見到家中為她留得那盞燈,急欲回去洗刷連日疲憊,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突然,自距離她不到三頂氈帳的斜後方,竄出一個鬼祟人影。
從頭到腳裹着狐皮大氅,左右張望一陣後,往左前方疾步而去。
從身高目測,應是個女人。
蘭佩起先僅僅心存好奇,什麽人這麽晚了不在氈帳休息,還跑出來串門。
轉念一想,不對。
若是串門,何必要從頭到腳包裹得這麽嚴實,還生怕被發現似的一路東張西望?
分明是心中有鬼,見不得人。
好奇立馬變為戒備。
她放下手中缰繩,轉身輕輕跟了上去。
那女人渾然不覺,眼看着就要向她認準的一頂氈帳中鑽去。
等等,那不是昆邪王的……
“小主!”
阿諾一聲清脆而又響亮的呼喊自身後陡然傳來,驚得那藏身于大氅之中的人影下意識猛地一回頭,正對上了不遠處蘭佩的眼。
四目相對,僅一瞬間,蘭佩的視線開始四處漂移,扮一臉怨怼無辜迅速回身,朝阿諾的方向奔去:“死丫頭,氈房換地方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這一通好找!”
是伊丹珠!
蘭佩的心一路跳到嗓子眼,急促的腳步帶着錯亂不安。
穩了穩心神,她很快釋然,伊丹珠現下一定比她還要緊張。
深更半夜,不在頭曼身邊伺候,一個人偷偷往昆邪王的氈房跑,還被她發現了,這種偷奸被抓的感覺,定會讓她如坐針氈,蝼蟻鑽心。
只是,她何時與昆邪王□□對上了眼?
雕陶阏氏呢,那麽精于算計的一個女人,又如何能對自此不聞不問?
蘭佩忽而想起,前世似乎正是在這前後,樸須族族長離世,雕陶阏氏為了穩定部族內部紛争,從單于庭回到部族封地,消失了一段時間。
正好給了這對奸夫□□可乘之機。
可蘭佩還是隐隐覺得哪裏不對。
頭曼日暮西山,伊丹珠若想偷腥,單于庭那麽多孔武有力的青年壯士,為何她獨獨會選其貌不揚年紀一把的昆邪王绛賓?
莫非——
她心頭一緊,湧上個不祥的念頭。
烏日蘇通敵,伊丹珠怎會不知,說不定這個主意還是伊丹珠給出的,前次攻打月氏以除冒頓,頭曼不正是用了她的這一招。
一次不行,便故技重施再來一次。
烏日蘇手無兵權,伊丹珠出賣色相搞定绛賓那個老色鬼,以他手中的萬騎助兒子一臂之力,順理成章。
這或許才是這麽晚了,伊丹珠鬼鬼祟祟鑽進昆邪王氈帳的真正原因!
“小主!”阿諾匆匆跑過來:“熱水都燒好了,飯食也備好了,小主是先用膳還是先泡湯?”
蘭佩恍若未聞。
烏日蘇密謀的事哥哥已經知道了,但伊丹珠和绛賓通奸的事,他一定還不知道。
看來,明日一早她還得再跑一趟北大營才行……
“小主,小主?”
阿諾這才發現蘭佩壓根沒在聽自己說話,不由得提高嗓門又喚了兩聲。
“都行!”蘭佩敷衍着往帳裏走去。
“哎,小主……”
阿諾的這一聲小主,差點沒将伊丹珠吓掉了半條命去。
頭曼今晚忽然來了興致,在她身上磨蹭了半天才肯喝藥就寝,伊丹珠不由的一陣起急。
眼見着離蹛林大會只有短短兩天,明日雕陶将回到單于庭,绛賓在出兵一事上仍是雷聲大雨點小,她着實心中沒底,今晚有很多重要的事需與绛賓一一商定。
出來的晚了,她只顧着急,一時忘了留意身後,沒成想晝伏夜出了三個月都沒被任何人發現,今晚,最關鍵的這最後一晚,竟會被蘭佩撞個正着。
那個小雜種,真真是她的煞星!
剛剛對視的那一眼,蘭佩分明認出了她,卻故作不知扭頭便跑,不正是有意跟了她一路,被她發現之後的做賊心虛!
她若是回去以後将此事告知右賢王,若是右賢王再告知頭曼……
伊丹珠不由地一陣頭皮發麻,後背發緊。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她不斷這麽安慰自己。
因為那不是別人,是蘭佩。
單于庭那麽多孩子,就她,打小跟來自中原的娘學了一堆中原人的爾虞我詐,心計最是多。
單憑剛才那一眼,想要證明她和昆邪王有染,根本立不住腳。就算她跳出來說親眼所見,她也可以來個死不認賬!
天那麽黑,她完全有可能認錯了人!
更何況,她與蘭佩速來無仇無怨,蘭佩與烏日蘇的婚事,也是右賢王提出退婚在先,她沒做任何強求。
怎麽想,蘭佩都犯不上多管這一趟砸不實且與她無益的閑事。
只是,兩人終究撞見了,就算蘭佩不說,她還是有個把柄被她捏在手裏,若想讓她将今晚的這一幕徹底爛進肚子裏,她怎麽也得拿住個蘭佩的把柄才行……
绛賓趴在伊丹珠的身上,很快得到了纾解。
事畢,他才發現伊丹珠竟是睜着眼,全然不曾投入。
連日激戰,他感到了自己的體力不支。不知她是否因為這個原因而心生不滿,悻悻道:“老了!”
“你老什麽?金帳裏的那個才叫老呢!”
伊丹珠暫且壓下不安,不願讓绛賓知曉,免得他臨陣心生退縮。
绛賓嘴角勾了勾,沒接話,聽見伊丹珠又接着說道:“出兵的事你都安排好了嗎?”
知道她今晚一定會問,绛賓早有準備,痛快應道:“那是自然!我想好了,就讓你的哥哥渠弛領兵,除了他手上的一千騎,我再撥給他兩千精兵,你看如何?”
伊丹珠一愣,連她哥哥渠弛在內才撥三千騎,他這是打發要飯的呢?遂不悅道:“這麽少?”。
“這還少?!”绛賓眼珠一瞪,面帶不滿:“頭曼雖老邁,可并不糊塗。你可知如此大張旗鼓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調兵,要冒多大的風險!”
原來他還是怕金帳裏的那個死老頭子!
“你多慮了!”伊丹珠冷笑道:“沒有頭曼的王命,我敢來找你借兵?我只問你,如果頭曼同意發兵,你堂堂昆邪王麾下能出多少人?”
绛賓一雙渾濁的眼來回打量着面前這個女人,倒有點迷糊了。
兩千精兵,原本是他本輪壓得全部賭注。
他才不會傻到為了一個早晚都是他的女人,在時機還未成熟之時公然與大單于和太子為敵。
他的打算是用這兩千人先扔出個餌,之後坐山觀虎鬥,待到兩敗俱傷之時,他再“不得不”出面收複失地,漁翁得利。
可如今聽她這口氣,怎麽好似一切都來自頭曼的授意?
怕是有詐,又不敢全然不信,绛賓诓道:“若是大單于有命,自然是要多少,我昆邪王便給多少!”
伊丹珠媚眼一抛:“當真?”
怎麽可能!绛賓在心裏暗道,當真豈不就輸了!
只見他眼一閉,腿一伸,舒服地向後一躺:“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