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翌日,蘭佩本打算早起去北大營,誰知連日來實在累極,加之昨晚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湯甚是解乏,沾床便着,一覺竟睡到了日上三竿。

睜開眼,對着陌生的氈帳,蘭佩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怔了半晌才想起昨晚的一幕幕尴尬狼狽,再往後,不期然地對上了伊丹珠那張驚惶的臉。

心頭一緊,趕緊起床洗漱。

阿諾不知小主有什麽急事,只見她飯食就吃了兩口,放下碗箸便急火火地跑去馬廄牽馬。

她只得追過去,看了眼陰沉沉的天,不放心道:“眼見就要落雨了,小主這是要去哪?”

“北大營。”

蘭佩說着已經騎上馬背。

阿諾到嘴的“又去”兩個字被她識時務地咽了回去,只說:“小主披上大氅吧,免得落雨挨淋。”

一陣疾風吹過,蘭佩微微眯眼,見天色尚可,搖頭道:“不必了,不會太久,我去去便回。”

說罷便如這驟風一般,很快消失在阿諾的視線中。

有了昨晚離奇的經歷,今日再來北大營,一衆守門小卒見到蘭佩,登時如同西王母駕臨,皆擺出十二萬分的小心恭謹,不等通傳便欲将她往裏引。

他們臉上清一色的黑眼圈,都是昨晚換崗後議論太子殿下與蘭佩小主究竟是何關系,熬夜争執留下的。

眼見才不過一晚,蘭佩小主又來了,昨晚賭她和太子有男女私情的小卒們莫不面帶喜色,今日的酒又有着落了!

營門緩緩打開,兩個殷勤備至的小卒正要領着蘭佩往裏去,身側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蘭佩循聲回頭,看見了那個熟悉的紅衣小女郎。

不,如今已不是小女郎,而是小女人了。

呼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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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成婚三月,她的郎君可曾對她投以青眼,不過看冒頓整日裏紮在北大營這架勢,估計兩人的夫妻生活算不上和諧。

他們不和諧,她的日子便不好過。

蘭佩暗自叫苦,後悔不該貪床,堪堪在這裏遇見,落個有口說不清。

只得裝沒看見,調轉馬頭繼續往裏走,呼衍樂豈會放過,遠遠叫住了她:“蘭佩!”

昨晚的事,她剛剛已從那個名叫劉仲的侍卒口裏聽說了,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從蘭佩闖營到太子親自護送她回單于庭,無一處遺漏,特別是太子居然在衆目睽睽之下将蘭佩攬上自己的寶馬,兩人一騎馳入營門,劉仲在無人處向她描着細節,複述地繪聲繪色。

呼衍樂聽完如同當頭澆下一盆涼水,從臉面一直寒到心裏。

三個月來,她見不到自己的新婚夫君,進不去這守衛森嚴的北大營,偏她蘭佩,回來的第一晚便将這些禁锢全部打破,還與她的夫君共乘一騎。

這不是當着北大營的一萬将士的面生生打她的臉麽!

呼衍樂隐忍憋屈了兩月,等來的卻是這個結果,氣得五髒六腑都要炸裂開,不等劉仲說完,放下為太子帶來的吃食,策馬就往營門沖來。

她倒要看看,有蘭佩一個未出嫁的閨閣女子在先,她這個已經嫁與冒頓的大阏氏還有什麽理由進不去這北大營!

想不到趕得如此之巧,竟讓她遇見了蘭佩。

呼衍樂的心中登時如同澆了鼎滾油,怒意直沖腦頂,下唇和雙手不受控地微微哆嗦着,連牙根都在打顫。

她一步步逼近,怒目緊緊盯着仍端坐在馬背上的蘭佩,待到了近前,倒是記着自己的身份,稍稍壓制住恨意,咬牙诘問道:“你這是要去哪?”

明知故問。

蘭佩知她怒火正盛,不願在大庭廣衆下招惹麻煩,淡淡回道:“我找哥哥。”

“哧!”呼衍樂從胸腔發出聲冷笑:“敢情昨晚也是來找哥哥的?”

托太子大人的福,禍根已經種下,再想抵賴也是徒勞,蘭佩只得硬着頭皮道:“是。”

“你哥哥不是蘭儋嗎,何時變成太子殿下了?”呼衍樂又是一聲嗤笑:“還是說,你的好哥哥一直都是太子殿下?”

蘭佩聽出她話中譏諷,不欲與她多言,冷冷瞥了她一眼,策馬欲走。

呼衍樂哪裏是吃素的,手中馬鞭繞了個圈,自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後倏地套中了蘭佩□□的馬脖子。

速度太快,蘭佩和身下的青骢馬皆是毫無防備,剛擡起一只前蹄的馬匹突然受驚,馬頭連同前身同時高高揚起。

蘭佩順勢滑下馬背,牽着僵繩穩住身子,蹙眉瞪着馬背上的呼衍樂:“你要做什麽?!”

“做什麽?教教你規矩!太子殿下的大阏氏還在問話,誰準你不回便走?!”

“依我看,該學規矩的是你!”

蘭佩心中有事,起晚了本就着急,如今又被呼衍樂突然橫插出來擋這一道,很是不耐,回身斥了她一句。

呼衍樂沒想到理虧之人還如能此蠻橫,好不容易一直壓制的怒意再也忍不住,霎時從胸口薄弱處噴薄而出,她咬牙收回馬鞭,幾乎想都沒想,朝着蘭佩劈頭蓋臉抽過去。

不就是一鞭子麽,她抽便抽了,自己堂堂太子大阏氏,被這賤人奪了愛,難道還要忍着不成!

蘭佩眼看着鞭子自空中朝自己飛來,想躲已是來不及,情急之下只得揮臂去擋,以免鞭子落在臉上。

這一鞭帶着十足的力道,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瞬間已将蘭佩的衣袖劃開一道豁口,露出裏面殷血的鞭痕,襯在周圍一片雪白的肌膚之中,煞是刺目駭人。

在場的侍卒們見太子大阏氏的鞭子傷了他的情人,一下子全慌了神,他們不怕上陣殺敵,卻不敢貿然加入兩個女人的戰争,一時誰也不敢上前,只一個勁地朝身在營門內的同僚使眼色,示意趕緊去叫人。

手臂上迅速傳來一陣火燎般的劇痛,蘭佩不用看也知道傷得不淺。

她不動聲色地從腰間抽出絹帕,包住裂開的衣袖簡單纏繞一圈,蓋住刺目的鞭痕,旋即翻身上馬,面沉如水,回身乜了呼衍樂一眼:“兩清了?”

呼衍樂以為她會破口大罵,或者拉她下馬撕扯一番,連防禦姿勢都已擺好,沒料到蘭佩挨了自己重重一鞭,最後只還她輕描淡寫的三個字。

如同一鞭子抽在了天空厚厚的雲層中。

眼看她已策馬奔進營門,呼衍樂心中撮着的滿腔怒火不得宣洩,一雙圓眼狠狠瞪着,幾欲将手中的鞭子捏成齑粉。

陰沉的天再也挂不住,終于淅淅瀝瀝落下雨來。

呼衍樂揚鞭就要往營房裏闖,卻被門口侍衛齊齊攔住:“大阏氏,殿下有令,你不能進去。”

“那個賤人能進,為何我進不得,都給我讓開!”

呼衍樂厲喝着胡亂揮舞手中的鞭子,距離她最近的幾個士卒一個都沒能躲過,其中一人還被抽中了眼睛,疼得一聲慘叫。

慌亂間,從營內突然射來一只利箭,直接從根部将呼衍樂手中的鞭子生生斬斷,箭法之精準,再差一寸便會釘爛呼延樂的手腕。

剛才還鬧哄哄的營門外倏而安靜下來,士卒們已然猜到了箭镞的主人是誰,迅速分列成兩排齊整的縱隊。

在這只利箭巨大的作用力下,毫無防備的呼衍樂身子向後一栽,直接摔下馬來。

黃土地和了雨水,很快殷成一塊塊斑駁的泥地,呼衍樂便一頭滾進這泥水中,髒了那一身如豔陽般明麗的紅衣錦褲。

未等她從地上爬起,她那日思夜想的夫君已策馬來到她跟前,淩厲的雙眸冷冷掃過她驚恐不安的臉,憎惡道:“這次只是警告,若再有下次,休怪弓箭無眼。”

說罷,不帶一絲留戀,轉身便走。

三個月,她足足等了他三個月,他終于願意出來見她,留給她的只有一句冰冷的威脅。

呼衍樂自他的身後發出一陣凄厲的尖笑,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對着他的背影吼道:“你敢!”

說着她狼狽站起,追着他撕心裂肺地喊:“冒頓你別忘了,我才是你的大阏氏!我的身後是大單于,是呼衍黎,是休屠王,是整個呼衍部!”

他何時将這些放在眼裏?

他娶她,不過是為了遂了心中那人一別兩寬的願。

“關營門!”

冒頓聲若悶雷,從營房裏遠遠傳來。

那個她朝思暮想的身影,便伴着營門自她眼前緩緩合上,逐漸縮為一個觸不到的黑點。

雨水起初只是幾滴,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鼻尖,發梢,不多時,已毫不留情地将她全身打濕。

她分不清自己臉上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頹然跌坐在地,終于,嗚嗚地哭出了聲。

……

蘭佩高估了自己的辨路能力,悶頭跑了一陣後才發現迷路了。

雨越下越大,于天地間形成一道幕簾,眼前的一切都被這幕簾遮住,灰蒙蒙的一片,看不真切。

來時沒聽阿諾的勸,她身上的绨織夾襖已經透濕,冰涼的雨水殷過中衣貼在身上,冷得蘭佩直打寒顫。

遠處,戰士們的操練并未因這急雨而停止,于山坳下不時傳來陣陣呼號,在這空曠的山谷中彙聚成震徹天際的混響。

或許,蘭儋的聲音正融在其中,蘭佩舉目張望,視線所及只有望不到邊的點點軍帳。

她已圍着這片營帳跑了三圈,每次仿佛都是回到原點,又好似與先前不太一樣。

抹了把臉上濕漉漉的雨水,蘭佩終于放棄了徒勞無畏的奔襲,将馬拴在軍帳邊的木樁上,鑽進了離她最近的一頂軍帳中。

帳中無人,一股鐵鏽混雜皮革和人肉的腥臭味撲面而來。約莫見方的氈房中,陳設簡易,一多半的位置是張土炕,炕上打一排通鋪,炕前有一條矮木幾,正中支一火爐,帳壁懸挂着幾張牛角彎弓。

蘭佩環顧一圈,确定自己正站在戰士們休息的營帳中,不敢亂動,只挨着門邊立着避雨。

站了一會,她被帳中嗆鼻的氣味熏得有些惡心,于是将氈帳的門朝裏開了道小縫,手扒着門邊,頭向外探去,閉起眼大口吸着雨中清新的空氣,緩解這股久未洗澡的男人味帶來的不适。

剛吸了兩口新鮮空氣,蘭佩的眼皮下驀地一黯,像是有個人影遮住了光線,腥甜的泥土香重又變成了熟牛皮革的味道。

駭然睜眼,冒頓的臉距離她不過短短兩寸,鼻尖幾乎貼上她的。

對上他近在咫尺的棕色瞳孔,蘭佩倒抽一口涼氣,迅速将探出門外的臉收回帳內,那個男人便順勢跟了進來。

關上了帳門。

空曠的氈帳立馬因為他的到來而顯得狹促擁擠。

剛才令蘭佩作嘔的氣味,如今似乎也沒那麽難聞了。

或者,她一時閉住了氣,根本聞不見了。

一滴雨水順着男人輪廓分明的臉頰滾落,滴入地上的氈毯,沒敢發出丁點聲響。

男人的眼自她的臉一路向下,最後定在她受傷的手臂上,眼裏的光黯了黯。

蘭佩故作鎮定,眼神卻不自覺地四處躲閃,直到看見身後碩大的土炕,隐隐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慌亂不堪。

作者有話說:

冒頓:媳婦挨打了,我要好好安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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