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027 驚座 一群搶徒弟的老家夥

林橋一進考場, 就發現裏面的氣氛非常凝重。

臺上有五個倒立着的年輕人。

臺下的15名戲曲老教授正在整理分數單。

每個老教授臉上的表情都嚴肅不已,眉頭和皺紋都擰到了一塊去,仿佛剛剛面臨的是什麽劍拔弩張的戰鬥。

看到攝制組帶着嘉賓進來了, 其中一人站了起來。他是上海戲曲學院的李副院長, 這次代表校方來接待他們節目組。

李院長走到王導面前,吐槽道:“你們節目組下午就別拍了吧,早上的南方戲種考核成績非常糟糕。三分之一的演員連基本功都不過關。這要說出去的話, 群衆都要罵我們這幫戲曲學院的老家夥浪費財政補貼。”

國內的戲曲社團已經退化到了如此地步,人才凋零, 後繼無人,他們這些老教授是看在眼中,急在心中,但也無可奈何。

王導指了指牆角的五個人,“他們怎麽都倒立着?”

李院長解釋道:“這五個人是我們學院出去的學生,剛到地方劇團混了一年半載, 居然連唱戲的基本功都丢了。他們的戲曲教授剛好在這裏擔任考官, 罰他們拿頂十分鐘, 讓他們好好反思反思。”

“……”

林橋顫了顫。拿頂是雜技用語, 指兩手拄地, 兩足向上豎起的倒立姿勢。每個學戲的演員, 都要從小練這個基本功。她小時候不聽話,也被爺爺罰過拿頂。就是站在牆角自己倒立, 不到十分鐘不許下來。

“你是林晨晨?唱老生的那個娃娃?”

一名教授認出了林橋帶着的孩子。這不是北展上唱老生的林小朋友嘛!

一言激起千層浪, 聽到“唱老生的娃娃”這句話, 其餘的教授都擡起頭來——

“真的是林晨晨?”

“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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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北展吳燦榮心髒病發作那回,上去唱四大須生的那個京劇神童!”

“我想起了,他的程派老生唱的非常好, 當時我還說要把這孩子收了當徒弟。”

吳燦榮除了是相聲演員之外,還是北京著名的京劇票友,他的天藝劇場裏也有個京劇劇團。老人家上次在北展出事故,不光是轟動了相聲圈,也轟動了北京京劇圈。好在他最後平安無事度過了危險。

林橋帶着爸爸打招呼:“各位老師們好,我帶孩子來見見世面,打擾你們工作了。”

林國棟也道:“各位爺爺奶奶們好,我和媽媽來學習學習。”

屋子裏亮堂堂的,燈光照在這對高顏值的母子身上,着實賞心悅目的很。

緊張了一個上午,現在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了下來,也樂得和可愛的小娃娃互動——

“不要緊,不要緊,林小姐,你兒子唱京劇是你教的吧?”

“林小姐客氣了,吳燦榮也是我的朋友,你是他的救命恩人,這個我們都知道。”

還有一名老教授笑道:“好孩子,你在北展上唱得不錯,再把四大須生唱給爺爺奶奶們聽聽看?”

“我不敢。”林國棟假裝膽怯起來,躲在了女兒的身後,揪住她的衣角賣萌道:“我怕我唱的不好聽,爺爺奶奶們會罵我。”

那教授安慰道:“沒事,爺爺奶奶們知道你們是說相聲的演員,唱戲只是業餘的愛好,不會用專業眼光去要求你們的。”

另一位教授也問道:“你們相聲門中有說學逗唱的四大基本功,這唱戲是不是屬于相聲中的學字門?”

林國棟點了點頭,認真回答道:“是。我媽媽說相聲中的學字門,不光包括學唱各種戲,也包括學方言、人言、鳥語、市聲、叫聲。總而言之,什麽好聽,我們就學什麽。”①

教授點了點頭:“這相聲和京劇藝術,都是互相借鑒着發展。兩者都是中國傳統民俗文化的一部分。從前聽傳統相聲的時候,裏面還經常拿京劇名家的段子來砸挂。”

林橋靈機一動,有了主意:“晨晨,我們合作唱一首京劇《四郎探母》好不好?”②

林國棟心領神會:“好!媽媽你唱鐵鏡公主,我唱楊四郎。”

《四郎探母》是改編自宋元時期楊家将的一段故事。楊四郎就是佘太君的四子楊延輝。

故事中,身為宋朝将軍的楊四郎落在敵營被俘虜。為了求生,楊四郎便隐姓埋名,娶了遼國蕭太後的次女鐵鏡公主為妻。

十五年後,楊四郎聽說自己的弟弟前來征讨遼兵,而母親佘太君也押糧草随軍同來,不禁想去探望母親佘太君。于是和公主連夜商量談判。③于是有了這段著名的唱詞:《四郎探母》。

唱京劇十分不簡單: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都有一定的門檻要求。④

林橋先擺出一個最标準的“旦字步”:兩腳平站,中間隔一腳的檔子,再雙手勾成蘭花指,放在了齊胸的位置。

手和腳都擺齊整了,再把兩只眼睛往下一看,最後往上一瞪,擺出半怒半嗔的樣子,同時配合松腰撤步的姿勢,這樣規規矩矩一板一眼,才算是“花旦登場”完畢。

(花旦指的是戲曲中的年輕女性。)

不懂行的導演組還在納悶:林橋怎麽還不唱?這動作怎麽這麽多?弄得花裏胡哨?

倒是幾位京劇教授開始鼓掌:

“不錯!這個花旦的撤步很标準啊!”⑥

“林小姐肯定是專業學過的啊,旦角雲手,還有這模樣身段也無可挑剔。”

“可惜了,确實是唱花旦青衣的好苗子。就是年齡大了點,不知道嗓音條件怎麽樣。”

“要是她剛上大學的時候遇見我,我就把她收了門下……”

門外的陸熙年也看出了內行來。行家一出手,才知道有木有。師妹在戲曲上的精通造詣,真的是超乎他的意料。原來她不光是太平歌詞唱得好,唱京劇也是個好行家。

林橋開始唱:“你那裏休得要巧言來辯,您要見高堂母咱不阻攔……”⑦

內行聽的是味道,這下所有教授都聽出了這花旦的細致韻味來——

“林小姐唱的不錯。我看她能夠得上專業水平,肯定能登上大雅之堂。”

“這相聲門的女角兒,原來唱京劇也這麽好聽啊。真是個人才。真可惜不是我的徒弟!”

林橋唱罷,接下來林國棟對唱道:“公主雖然不阻攔,無有令箭怎過關?!”

!!!!

唱得好!

絕頂棒!

幾個京劇教授的腦子裏傳來“轟隆!”一聲響——老天爺,這是個6歲娃娃唱的戲?

林晨晨童子音的條件本來就好,能把生行唱好的小娃娃,全國範圍內也有幾個。但難得一見的是這股“老派”十足的京劇韻味。

還有這氣口的處理:林晨晨的中高音切換自如。還能在氣口接不上的時候,機靈地換個切音(京劇術語:把字咬得有力些,延長唱的時間),顯得唱腔十分俏皮靈動。

唱着唱着,六歲的娃娃自己擺出了一個雲手的動作,配合眼神戲和步伐,把“楊四郎”這個角色表演的絲絲入扣。

林橋:“有心贈您金鈚箭,怕你一去就不回還。”

林國棟:“公主賜我金鈚箭,見母一面即轉還。”

場上兩個人認真唱着四郎探母,對他們來說,這真的是太簡單不過的配合。林家茶樓的節目單上,最後收尾的節目必定是唱戲。這樣客人們走的時候才能回味無窮。

順便推銷:歡迎下次光臨我們家茶樓,還送一碟免費的花生米哦!

他們絲毫沒注意到那幾個老教授臉上的肌肉都在發抖,還有個七十多歲的京劇教授打翻了茶水杯,自己都不知道。

節目組的王導演聽不出什麽名堂來,只能問懂行的陸熙年,“陸老師,怎麽這些教授都不說話了?他們唱的到底怎麽樣?”

“林橋算得上非常專業,林晨晨……可以直接參加春晚表演。”這是陸熙年的評價。國內應該沒有唱的比林晨晨還好的娃娃老生。

“就是唱的很好的意思?”王導摸了摸禿禿的腦袋,聽的是一頭霧水。

“絕美。”陸熙年稱贊道。

四郎探母一曲終了,林橋才發現有個老教授摘了眼鏡,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這位老教授是真觸動了心事:這年頭,出個好角兒的難度,不亞于登天。他們手下的唱戲苗子,還沒學成幾成功夫呢,都跑去學流行歌曲想闖蕩娛樂圈撈金。

這老祖宗的戲啊,就像他們眼中“賺不到錢的玩意”,怎麽勸那些孩子們回來學,就是不願意。

最後,這些學生在娛樂圈裏铩羽而歸,一番瞎折騰,把自己的年歲耽誤了,唱戲的嗓子和身段都糟蹋的不成樣子。

再瞧瞧這小娃娃,一開口,味道那個正啊,這豈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繼承人”嗎?

李院長平靜了下呼吸,繼續問道:“你們還會唱什麽嗎?”

林橋謙虛道:“我還會唱一點越劇和黃梅戲,我兒子會唱河北梆子和昆曲。”

“哦,你兒子會唱昆曲,你不會唱嗎?”

另一個昆曲教授問道。林橋的嗓音條件天生優美,應該很适合唱華麗為主的昆曲。

“會唱一點。”林橋是往謙虛了說。爸爸和自己的唱戲功夫,都是爺爺手把手教的。而她的爺爺是天津相聲戲曲兩開花的名角兒,會唱的戲曲多達二十多種。

這昆曲教授道:“這樣,你們合唱一首《牡丹亭》聽聽。你唱上半句,你兒子唱下半句。”

“好。”林橋和林國棟開始唱昆曲《牡丹亭》中的名段:皂羅袍。

昆曲講究的是華麗唱腔,有戲中“幽蘭”之雅稱。也是文學韻味最強的曲種。

林橋開口便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林國棟接下半闕:“……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⑧

幾個昆曲教授頓時坐直了腰背:這又是老祖宗附體的吧?

門外漢王導演沒聽出什麽味兒來,還問道:“怎麽一句話唱了好半天?”

“昆曲的特點就是這樣,講究的是綿延性。每個字的發音細節做到盡善盡美。這是其餘唱腔沒有的優點。”陸熙年解釋道。

林家母子把這個特色發揮的很好,細節處理上非常到位。所以說,林橋應該不是“會一點”,她完全是精通這昆曲的唱腔。

最後評定成績:母子兩人都是超專業的水準,秒殺了一大批所謂的臺柱子。

尤其是林晨晨小朋友,他能夠自己處理氣口和切音的問題。這個其實比較難,不是一味模仿前人唱戲,唱的不是“熟”音,也就是有自己靈活處理的手法在裏面,屬于“生熟”結合的範疇,因此他才唱的非常有韻味。還能讓人聽個新鮮有趣。

所謂的“學我者生,像我者死”。唱戲也不能光靠一字不落地模仿前輩。能夠自己掌握韻味的唱戲人,功夫直接往老藝術家那個範疇去了——可他才六歲而已!

滿座教授們狂喜不已——林橋是個唱花旦的一把好手,但全國還能找着不少這樣的花旦。只是這林晨晨實在太絕了,全國也找不到一個能唱的這麽好的“娃娃生”啊!

節目編導也狂喜不已,這林家母子的臨場發揮上了天,節目素材也好到上天!

最後狂喜的結果:林橋和林晨晨中午走不了了……因為一群教授們拉着他們“母子”吃飯,死活都要他們加入戲曲行當。

比較正常的教授說:“你們這個嗓音條件和功底,去說相聲都屈才。還是來唱戲吧!”

比較激動的教授說:“你們就留在上海戲劇院,我給你們申請演員名額好不好?你們完全可以去大舞臺上唱花旦和老生。唱個一年半載就能開專場賣票,豈不美哉?”

最激動的那位京劇教授,就是上午擦淚的那位老人家,不停地拉着林國棟小朋友的手道:“爺爺在黃浦區有一套別墅,好孩子,你跟着爺爺唱老生,爺爺什麽都教給你,那棟別墅也送給你們母子。只要你能跟着爺爺學,保證你将來登上春晚……”

林國棟:“……”

林橋:“……”

還有幾位教授都要打起來了,因為他們都想收林晨晨當關門弟子——

“你們京劇出的好角兒那麽多,就不能留個好苗子給我們昆曲?!”

“林橋可以給你們昆曲學院,她花旦唱的也不錯。但林晨晨這小娃娃,不唱京劇須生才是屈才!”

“屁話,娃娃就不能唱昆曲了?我收他當關門弟子,十年後必定是一流昆曲名角!”

“哦,就你們昆曲和京劇高貴嗎?別忘了我們黃梅戲也好多年不出名角兒了!”

林國棟:“……”

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塊肥肉,正在被好多只老虎搶奪。

林橋也好不到哪裏去,她感覺這群老教授正在虎視眈眈,要拆散她和爸爸的相聲組合。

還是陸熙年覺得這樣吵下去不是個辦法,于是和他們商量起來,“各位教授,你們別吓到孩子……大家先吃飯再說。”

結果四位教授已經商量出結果,“這樣好了:林橋留給你們昆曲學院唱花旦,林晨晨留給我們京劇學院唱老生。大家誰也別耽誤誰,有本事送他們母子兩個上春晚!”

林國棟、林橋:“……”

老人家們是不是忘了他們是一對“相聲母(fu)子(nv)”組合?

接着,十幾個老人家們開始如狼似虎……哦不,開始盡力說服他們兩個加盟戲曲學院。開出的條件包括:送上海的別墅、送蘇州的別墅還帶園林、送昆曲學院的免費入學資格、送北京戲曲學院的獎學金資格、外加個推薦上春晚的機會……

面對一群年齡超過六十歲的老教授們,林橋和林國棟連個不字都不敢說,生怕惹到誰犯了高血壓,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陸熙年:親,過來幫幫我們吧!

好在陸熙年見慣了大場面,立即出來轉移矛盾:“他們是我師叔杜小龍的徒弟,要投靠戲曲門的話,肯定要經過師叔的同意。”

“對對對!”

大家這才想起來:杜小龍才是他們正經的師父。于是一幫老教授再去打電話騷擾杜小龍,各種糖衣炮彈轟炸個不停。

遠在北京的杜小龍:???

真是人在家中坐,一群搶徒弟的老家夥們從天上飄來。

哦,不光是搶徒弟,還想搶他的徒孫!

**

酒足飯飽,好不容易離開了上戲。

回去的路很偏僻,附近也沒什麽人,陸熙年便讓保镖站遠點,自己陪着他們散散步。

他今天是真意想不到:林家母子的戲曲才華這麽出衆,居然讓這麽多教授都趨之若鹜,還鬧出了一出搶徒弟的大戲來。

他剛想問她是如何學戲的,卻聽林橋幽幽嘆息了一聲,她着實是人間清醒:“這些教授這麽着急收徒,是因為戲曲這個行當,真的沒有好的繼承人了。他們害怕……”

接下來是不願意說的話:老教授們害怕自己去世以後,沒有人知道什麽叫生旦淨末醜。所以才趕着在有生之年尋找接班人,逮着一個好苗子都不肯放過。

林國棟也點了點頭,外行人看的是熱鬧,內行人才會知道這個沒落行業的艱難——歸根到底,老教授們搶奪的不是徒弟,而是繼承文化的火苗。

“……”陸熙年凝視着她的側顏,林橋總是這樣風輕雲淡看穿一切,他有時候都在想:她是不是太通透了些?可是這樣也有不好的地方,他擔心她會活的太辛苦。

還有早上的考核數據,他已經委托李院長拿到手:前來參加考核的200名戲曲演員中,只有68人的基本功合格。接下來,國家會取締一半挂着地方戲牌子的社團。而12種冷門的地方戲,如今已經宣布“繼承人斷崖”,例如張家界的大庸陽戲。

“師哥你說,戲曲會不會在我們這個時代,落下它最後的餘晖呢?”林橋問道。她也有她的良辰美景奈何天。

陸熙年看了一眼林晨晨,他在這個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種未來:“絕對不會的,餘晖後面是夜晚,夜晚後面還有明天。”

他相信咱們國家的戲曲文化,也會像相聲一樣,最終不破不立,走上一條創新的路子,從而再次進入主流文化的眼中。

只不過,這條路子還沒有人闖出來,需要的是慢慢用心去發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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