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村裏很多人都為明蕙惋惜,因為她長得美,而她的美沒有派上任何用場,也沒帶來任何故事,美得平淡乏味,按部就班。這麽徒勞地在鄉下美了一些年,連美的基因都沒流傳下去,就要老了。

她确實不年輕了,可這世上還有許多同齡老鳏夫,畢竟她在同齡人裏還是美的,甚至美得不像她的同齡人。給她說親的比年輕時只多不少。她不能生育在年輕時是個缺點,老了卻轉化為男人眼裏的優點,她沒有孩子,便不會拿錢補貼孩子,只能一心一計地和男的過日子,男方和男方的孩子便不用擔心財産被侵占。

對于這些說親,明蕙拒絕得很幹脆。旁人只當她是對男人的條件不滿意,畢竟一把年紀,再結婚就是三婚,當然要好好挑選挑選。

拆遷的事只停留在傳聞中,繼子們每月的生活費沒有任何下文。

明蕙吃的糧食和大部分蔬菜都能自給自足,她有塊自留地,地裏的糧食足夠她吃了,每年她還要在院子裏種些蔬菜,吃不完的蔬果便送給鄰居,鄰居收了她的柿子蔬菜,便回贈給她地裏種的花生紅薯和南瓜。

維持生活沒問題,可要是想攢一點錢,必須從指縫裏省起。早些年,她還能靠做衣服有些存項。但現在難得有人找她做衣服,她的手工費要價再低,也低不過工廠流水線的産品,當然有貴的,可便宜的二三十塊就能在集市買到,雖然做工不行,光是線頭就數不過來,可架不住省錢,款式也新潮。村裏講究一點的去商場專賣店,雖然裏面的價格并不比明蕙做的衣服便宜,可到底有個牌子。

一日,明蕙在院裏漆一個板凳,村裏孫大媽來找她做一件男式唐裝,紙條上寫了尺寸。

孫大媽進了屋,找了把椅子坐了,打量着明蕙的屋子:“你看你收拾得多幹淨,誰跟你過日子可是有福了。老陳真是沒溜,也不看看那些人的條件,就瞎給你介紹,怪不得你連面都不見。”她想着鋪墊得差不多,便問明蕙:“你想再找個什麽樣的,跟我說說。我看看我認識的人裏有沒有人符合你的條件。”

明蕙笑笑,不搭茬,只問孫大媽想要什麽樣式布料。她拿出一本冊子,上面有各式布料的布頭,這是她去布料批發市場特意淘的,以便人挑選,主顧想要什麽布料,她再去縣城買。

孫大媽以為明蕙是不好意思,便順着明蕙問的說下去:“這麽多,我還真不知道哪個好,要不你幫我拿個主意,你是做這個的,總比我懂得多。”

明蕙認得孫大媽的丈夫兒子,都不是紙條上寫的尺寸,她問孫大媽是給誰做的,長什麽樣子,不同的膚色身材适合的衣服也不一樣。

“這個人啊,你認識,還很熟。和你差不多大,你不妨猜一猜。”

明蕙看着紙條上的尺碼:“我還真猜不出來。”

孫大媽笑着說:“還有誰?就是我的表弟。”

孫大媽有許多表弟,但明蕙馬上知道了她指的是哪個表弟。明蕙的第一任丈夫陳至展是孫大媽的姨表弟。陳志展和明蕙結婚時在鎮衛生所工作,跟她離婚後調到縣裏的衛校,再之後的事明蕙就不知道了,她也不想知道。

“我表弟那個老伴前兩年沒的,他一個人住在縣裏的小別墅,醫療器械廠都交給兒子管了,現在沒事兒就開車自駕游,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至展本來沒有找後老伴的想法,聽說你也一個人,才動了這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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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蕙拿起紙條還給孫大媽:“這件衣服我做不了,你找別人吧。”

“他當年是對不起你,可他也不是沒辦法嘛。你們現在都單着,也是緣分。我跟你說,之前還有人給他介紹縣七中的女老師,有文化還比他小十多歲,他都沒同意。只有提到你,他才動了心。怕你還怨他,就找了我做中間人。“

“他沒對不起我的,我也不怨他。不過這事兒就到此為止,我當你跟我沒說過這話。”

孫大媽沒想到明蕙拒絕得這樣斬截,“你也別急着回複,好好想想,像他這麽條件好的人,以後也難找。再說,他又是你第一個……”

明蕙補充道:“第一個要和我離婚的男人。”她以前是個最傳統不過的女人,結了婚便想着過一輩子,在被離婚之前從沒想過離婚,可人家說要跟她離婚,她答應得也很幹脆。

她沒給孫大媽回答的時間便說:“我要做飯了,您回去吧。”說着,她就向門外走,到門口,扭頭對屋裏的孫大媽說:“記得把你的紙條帶走,這衣服我做不了。”

這之後,再有人給明蕙說親。明蕙便提要求,三十萬的彩禮外加房子加名。聽了的人都以為明蕙瘋了。她要年輕四十歲還有可能,現在再好看也是六十歲的人了,看着像四十多歲的又怎樣,怎麽比得過真四十多的。

明蕙因此收獲了清靜,和一個不知幾斤幾兩的名聲。

鄉裏最欣賞明蕙手藝的,是她的母親明老太太。明老太太兒子多,一年中便在不同的兒子家流轉,此時她正住在大兒子家。明老太太想要一件帶盤扣的襯衣,打電話給明蕙讓她來取布料。說完就馬上挂了,怕浪費話費。

明老太太的手機是明蕙花兩百塊錢買的,每月只有三塊月租,一年的話費不超過五十。明老太太已經九十歲了,到了這個年紀,很忌諱聽到“四”一類的諧音字,可她聽說尾號帶4的手機號月租費比旁的便宜兩塊,便指定一定要尾號帶4的。

明蕙來的時候,家裏只有明老太太,其他人都出去了。見了明蕙,明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到窗邊張望,确定院子裏沒人後,打開櫃子拿出一個點心盒子,這是新近親戚給她買的點心。她有好幾個兄弟,兄弟們又和她一樣,多的是子女,丈夫這邊也有一堆親戚,她自己又有一堆兒孫,鄉下講究禮數,過節了都要來看她。這裏面有大方的,也有吝啬的,不過加在一起,送她的東西很是壯觀。

她打開點心盒子讓明蕙吃:“我特意給你留的,比別的都好,都沒讓人看見,你一會兒就帶走。”

“您自己留着吧。”

“我都吃不完,罐頭和牛奶你一會兒也都帶走。”

“您別這樣,我嫂子要知道了,不知道說多少閑話。”她嫂子曾對外不止一次說,明老太太連家裏紙盒子都要攢着留給明蕙,讓她賣廢品掙錢。

“我的東西,我願意給誰就給誰,她有什麽可說的?再說我也沒少給她,她還有女兒孝敬她。”明老太太理直卻不氣壯,她多少有些忌憚自己兒媳,于是低聲對女兒說,“這個你不說就行了。”

明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受夠了婆婆的刁難,等到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家裏當家作主的又變成了媳婦。如今她又老了,靠兒子們養活,說話自然不那麽硬氣。但她享受兒子們的贍養,完全是應當應分的,不光兒子們,家裏的孫輩,都是她幫着帶大的,直到現在,她也不是完全地吃白食,家裏的花都是她澆的,其他人老忘了給花澆水。她不來,花都要枯死了。

明蕙這才知道,母親給她打電話,不是為的衣服,而是為了趁人不在,讓她把吃的帶走。她對明老太太說:“您自己留着吃吧,我也有。”

“你哪來的?哪有人送你?”

“我自己不會買?”

“你哪舍得?”

明蕙背過身,久久說不出話。她給明老太太洗了頭發又剪了發,明老太太催她趕快帶東西走,一會兒家裏其他人就回來了。明蕙不理,又打了洗腳水給明老太太洗腳。

洗腳時,她發現明老太太穿的是帶補丁的襪子,便問:“我之前給你買的新襪子,你怎麽不穿?”

“我都這麽大歲數了,沒必要穿新的了,你一會兒把新襪子帶走自己穿吧。”

明老太太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為自己的腳很醜,雖然給她洗腳的是她女兒。她小時候裹過腳,她的奶奶說出嫁的時候,從轎子下來,露出一雙大腳多讓人笑話,于是堅持給她裹腳,沒裹好又放了,一米七的大個子穿35碼的鞋還要往裏塞棉花。指甲陷到肉裏去,很疼,明蕙給明老太太擦淨了腳又給她剪指甲。明老太太又催明蕙趕緊帶着吃的走,她從衣櫃裏拿出一個紙包塞到明蕙手裏,裏面有五百塊錢,這是她攢的。這些年,村裏老人也有了養老金,雖遠不能和城市職工的退休金比,但明老太太卻高興得很,因為她可以用自己的錢買藥了,不用再管子女要錢,她不願手心朝上管別人要錢,那很傷她的自尊。

明蕙堅決不要明老太太的錢,她再缺錢也不能要一個九十歲老太太的錢。明老太太堅決往明蕙手裏塞:“你嫂子買了一個豆漿機,還能榨果汁,你也給你自己買一個。”

“媽,我自己有錢。”

明老太太笑:“我也有錢,平時還不用花錢。”

“您給我錢,不是罵我呢嗎?”

明蕙伸手去擦眼角的汗,她不知道怎麽說,才能讓母親相信,她并沒有慘到需要一個九十歲老太貼補的地步。

明蕙曾為自己沒能上學,長久地怨過家裏,可她沒怨過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也沒上過學。明老太太是小康之家的唯一女兒,她的兄弟都識文斷字,有一個還上了大學,只有她一個字不識,有正式名字還是解放之後的事,掙工分需要一個正式的大名,她才有了名字。

剪完指甲又洗衣服,明老太太堅持自己洗衣服,畢竟老了,衣服都洗得不怎麽幹淨,明蕙撿出不幹淨的又給她洗了一遍。明蕙問明老太太要什麽樣子的新衣服,明老太太說,她都這個歲數了,舊衣服就夠穿的了。

雖然明老太太說不要新衣服,但明蕙還是找紙畫了兩張樣子。

給母親做衣服的布料得去縣城買,從母親家出來,明蕙就騎車去了縣城。這縣城說小不小,說大不大,遇到熟人是很平常的事。市場裏有一個攤主是她第一任婆家的鄰居,每次見到明蕙都打招呼。這個曾經的鄰居今早碰到一個男人,開着一個長得很像面包車的車,個子很高,看着五十歲左右的樣子,長相做派口音一點兒都沒本地人的影子,男人問她附近有沒有住着一個叫明蕙的人。她又确認了一遍,是她所認識的明蕙。她對男人說,明蕙住在這兒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她離婚後就搬走了。男人又問明蕙現在住哪兒,她便警惕了,問男人是明蕙的什麽人。男人脫口而出故人。她一時沒搞清這“雇人”到底是什麽人,又沒好意思再問一遍,想着明蕙一直安分守法,不至于惹上什麽壞人,這把年紀也沒什麽好被眼前男人騙的,況且眼前的男人怎麽看都不像一個騙子,便告知了明蕙現在的住址。

以前老板娘見了明蕙總要客套兩句,這次直接問:“你那個‘雇人’走了?”要不走,明蕙也不會來這兒。

明蕙沒明白老板娘的意思,疑惑道:“什麽?”

“今天不是一個開面包車挺高挺周正的男人去你家了麽?”

“我今天沒在家。”明蕙跟老板娘确認了男人的身高樣子口音,把林寧山從她的記憶裏打撈出來,她認識的人裏只有他是這樣的。

這麽多年不聯系,林寧山怎麽會突然來找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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