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老大的提醒讓明蕙感到了冒犯。年齡的增長讓她失去了許多, 但也帶給了她前所未有的自由,她當然不能把這得之不易的自由拱手讓人。
“誰跟你說住我這兒的人是租客了?那是我朋友。他不光今年來住,明年沒準也要來……我自己的房子, 我想讓誰來,就讓誰來。誰也管不着。”
“是您的房子, 可您也考慮下您的名聲, 您留一個男的沒名沒分地在家裏住着……”
明蕙笑道:“名分, 我不說了嗎?是我的朋友,你們別不好意思多想, 就是你們想的那個意思。”
一個六十歲的女人留一個男的長久地住在家裏,她和這男的沒有結婚, 也沒有正式的儀式。或許住在一間房裏也不一定,雖然他們不能想象這兩個人在一間房裏能做什麽。二十歲的人做這種事都見不得光,何況六十歲?在見不得光外還多了一層荒唐。這種事怎麽好意思說出來?可明蕙就這麽直白地說了出來, 聽了的人除了驚訝, 根本不知道作何反應。他們本來是要利用明蕙的羞恥心, 而明蕙完全不以此為恥,還坦坦蕩蕩地告訴他們。
明蕙繼續說: “我不知道村裏在傳我什麽, 不過我不在乎。我這輩子都是靠着我這雙手養活自己,而不是別人的嘴。別人說什麽都改變不了我的日子。”
這別人自然也包括她的繼子,她的繼子說什麽都不會影響她的日子。老大再傻也能聽出明蕙的言外之意, 明蕙在直白地告訴他,他說什麽都對明蕙毫無影響。
“您不為自己想, 也得為您的子女想想……”
“想什麽?”明蕙打斷了兒媳的話,“你們莫非嫌我給你丢臉了?我行得正坐得直, 一根針的便宜都沒占過, 我從來都不覺得我丢臉, 就算我丢臉,也丢不到你們頭上去。你們都有親爸親媽。明白人都知道,你們管不着我,我的事也牽連不到你們。要真是有那糊塗的,把我的事扯到你們身上,你就說你們姓曾,我姓明,咱們連血緣關系都沒有。你們要是還嫌扯不清楚,就直接登報跟我斷絕關系,我也絕對不攔着。”
“您這話說的,我們不是……”
明蕙繼續說:“我知道你們是明理懂法的人。從法律上講,你們只有一條可以管我,就是管我養老。我以後要是把賣房子的錢花光了,沒錢養老了,告到法院,你每個月多少得給我點兒贍養費,還得讓我去你們家住。其他的,你們一律都管不着我。維持這關系對你們是一點兒好處都沒有,你們要是不想維持了,就給我寫個斷絕關系的協議,不管法律上認不認可,我都認。我能掙就掙,不能掙就把這房子賣了,錢花完了也不找你們要。你們放心,我就算餓死也不吃你們一粒米。”
明蕙的話不好聽,可句句都在法理上。她的話把老大夫妻給點醒了。在法律上,他們只有贍養明蕙的義務,而無幹涉明蕙的權利。做父母的把子女放在心上,子女的意見才重要;要是不放在心上,那子女的意見就是個屁。他們的意見對明蕙就是個屁。
但無論如何是不能斷絕關系的。真寫了協議,被人戳脊梁骨不說,關鍵法律也不承認。明蕙完全可以單方面撕毀協議。老大媳婦因為明蕙沒有幫她帶孩子,并不認為自己有贍養明蕙的義務,可法律擺在那兒,明蕙要是老了沒經濟來源,起訴到法院,管她家要贍養費,她不得不給。最壞的可能是,明蕙的房子他們得不着,還得付明蕙幾十年的撫養費。
老大夫妻為了維持表面的和平,一起表示明蕙想多了,他們是絕不會和明蕙斷絕關系的。
大兒媳馬上轉換了思路,既然她的後婆婆一定要找個男的,當然要找個經濟條件不錯的,肯為她花錢的。否則明蕙不拿工資白白照顧了老頭,老頭兒兩腿一蹬,老頭兒的孩子把明蕙趕了出來,明蕙的養老還得讓他們負責。
“那男的……您朋友多大了?聽老三說他在大學當老師,是不是該退休了?他的孩子知道你們關系嗎?現在有些老頭兒結婚就是為了找個不花錢的保姆,您可得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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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這麽提醒我,不過我沒結婚的打算。”
明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馬上換了一個話題。她知道他們打的什麽主意,他們現在把她當成了一個不願為他們的幸福生活發揮餘熱的包袱,這個包袱未來還可能伸手管他們要錢,于是他們想找個男人把她抛出去,在她六十歲的時候。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明蕙為他們提供了另一個方案。
“我這裏也做婚宴禮服,要是找你們辦婚禮的客戶有這方面需求,可以讓她們加我微信。”
明蕙從抽屜裏拿出幾張明蕙制衣鋪的名片給老大夫妻,“店裏要是生意好的話,我可以給自己賺個養老本。要是生意不好,我只能把房子賣了去你們家裏住了,我要是活得太長,這賣房子的錢恐怕不夠花。”
所有能成功幹涉老人的子女,無非都是利用了老人的愛和恐懼,但明蕙既不愛他們,也不恐懼他們,她不怕和他們斷絕關系,也不怕養老威脅。于是變成了繼子和兒媳們怕她,怕明蕙賣掉房子再住到他們家裏管他們要撫養費。
出了明蕙的家門,大兒媳嘲諷道:“你後媽可真是人老心不老。這麽大年紀了,還離不了男人。”這種話她當着明蕙的面是不敢說的。她能理解兩個六十歲的人結婚,男的圖女的照顧,女的圖一個經濟保障。她也能理解一對二十來歲乃至四十歲的男女沒名沒分地短暫同居,雖然她并不支持。六十歲了還這樣,至少應該捂得結結實實不讓人知道,但明蕙好像怕他們不知道。明蕙做的事,她不僅不支持,更不能理解。
這對夫妻帶着不理解和明蕙的名片離開了明蕙的家。無論如何,他們都希望明蕙的生意好一點兒。
明蕙把偏見和不理解關到了門外,打開手機,她看到了林寧山發給她的雲,很白很胖。下午五點,林寧山又發來了新的雲,他告訴她,他開始往回趕,最晚十二點就會到家。不同時間不同地方的雲看上去還是不一樣的,明蕙擡頭看院子上方的雲,拿出手機也拍了一張,發給林寧山。
夜裏十二點,雨點噼裏啪啦地敲打着後窗,明蕙在一片嘈雜的雨聲中努力聽門開的聲音,這急雨推遲了林寧山回家的時間。明蕙睡不着,靠在床頭看過期的舊雜志,偶爾拿筆在空白處畫上幾筆。最終落在紙上的是一個人影,不是四十年前的林寧山,而是現在的,更确切地說是她今天在視頻裏見到的。四十年前的林寧山和明蕙幾乎可以管現在的她叫奶奶,從前幾年開始,她就竭力避免想起年輕時的事,雖然四十年前的明蕙也是她,但仿佛蟬蛻下的皮,和她徹底沒了關系。一個要老的人總是回想十幾二十歲時的臉紅心跳,不光別人覺得是個笑話,就連她自己也覺得可笑。而現在,六十歲的她在夜裏思念着另一個六十歲的人,在紙上畫他的像,仿佛是件更值得笑話的事。她毫不芥蒂地接受了這樣的自己,就像接受臉上的皺紋一樣自然。
過了十二點,每一秒對明蕙都是煎熬。她越來越不放心林寧山,他這幾天行程這麽趕,又在夜雨裏連續開車。她給他發微信,問他在路上是否順利。過了五分鐘,她等來了林寧山的回複,他很順利,只是雨夜不能不開得慢一些,早點兒休息,不必等,他帶了明蕙他給的鑰匙。明蕙披了衣服走到陽臺,門燈亮着,在等林寧山回來。
林寧山到明蕙家的時間比他預計的晚了一個小時十二分鐘,等他的車停在門口,在嘈雜的雨聲和狗叫聲中,他聽見了門開的聲音。手電筒的光照進他眼裏,明蕙打着傘從門內走了出來。當狗叫聲此起彼伏,明蕙就知道林寧山應該回來了。
打傘的人從明蕙換成了林寧山。一進門,便看見客廳的燈亮着。一瞬間他覺得有些恍惚,這些年,他都是一個人,從來沒有人等他回家,也沒人給他留燈。他也從沒因為有人在家裏等他,冒着大雨也要在夜裏趕回來。
雨夜在室外待久了,兩個人的手都有些涼。明蕙接過林寧山手裏的傘合上,轉身進屋倒了一杯牛奶送到他手裏:“喝完了趕快睡吧。”
“能不能把我介紹給你的親人?即使不結婚,以我們現在的關系,也可以介紹吧。”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沒必要讓不相幹的人知道。”雖然她已經向她的繼子宣告了她和林寧山的關系,但把林寧山以一種特定的身份介紹給家人是另一回事。以現實的眼光看,他們無疑會認定她高攀了林寧山,如果林寧山願意結婚,而她拒絕了留在村子裏守着小店,他們便會認為她不識好歹得了失心瘋,為了她的幸福,她每天都會收獲一大堆勸她結婚的勸告。她二十歲可以忍受這種所謂的善意,但到了六十歲,她一點兒都不想聽到,有這時間,她只願意和林寧山多相處一會兒。
明蕙看出了林寧山眼裏流露的失望,她主動用手指去勾勒林寧山的臉,每一筆都認真又細致,她很鄭重地告訴他:“我喜歡你,比誰都喜歡。”她沒想到她六十歲還能如此喜歡一個人,還能毫不猶豫地告訴對方,一點兒都不覺得羞恥。
“我也是。從來都是。”
他們彼此親吻撫摸着彼此不再年輕的臉。這一個夜裏,一種久違的感覺找到了明蕙。這種感覺在前些天偶爾模模糊糊地出現過,但像今天如此清晰還是第一次。俗語用“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吸土”來羞辱一個女人不能被滿足的欲望,明蕙前些年因為先天或後天的寡淡成功地避開了羞辱,然而這羞辱在她六十歲的時候找到了她。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渴望,同時也感知到林寧山此時并不渴望。
盡管明蕙努力隐藏起她的渴望,但林寧山還是感覺到了。然而悲哀的是,他并沒有能力滿足。于是他只能裝作不知道,他盡力遮掩自己的挫敗,放開了握着明蕙的手,轉過身,背對着明蕙,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睡吧。明蕙從背後抱住他,他拿開了明蕙的手,又往左邊側了側身,離明蕙遠了些,為了解釋他的行為,他說:“太熱了。”
“要不要開電扇?”
“不用。”
兩個人挨着是太熱了,明蕙翻了個身,貼着床沿,和林寧山保持最大的距離。
林寧山又一次感覺到了衰老的力量,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深。在他還不算老的時候,即使從早忙到晚,連續開七八個小時車也不會使他喪失這方面的能力。但現在,這種能力突然消失了,他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回來。
這時候,為了掩蓋他的衰老和挫敗,最好的方法是對明蕙的需求視而不見,他也可以找借口,像許多人無師自通的一樣,把所有的問題都歸結于明蕙不再年輕的身體,甚而去指責,一個女人到了這個年紀怎麽還能有欲望。明蕙大概也這麽想,否則她為什麽要把她的需要掩藏起來。然而事實上,是他不再年輕了。他喜歡她,她的年齡對他的唯一含義就是,他們倆一般大。在這一時刻,他感到了自己的卑鄙,為了不讓明蕙認為他不行,他放任她把責任歸到她自己身上。
林寧山翻轉過身,發現明蕙背對着他。他低聲叫明蕙的名字,明蕙聽到了,嗯了一聲,仍和他保持着距離。他靠近明蕙,抱住她,抱得很緊。
“你不熱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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