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林玄雨從頭到尾冷眼旁觀,直到所有人散去,顧白走到他面前,他才恍然驚醒。
多麽相像,為了包庇別人而犧牲自己,一樣的天真,一樣的愚蠢。
腳下的路從漢白玉地面換作陰濕的青石塊,守衛的弟子見林玄雨帶顧白來水牢,驚訝的半天說不出話,就這樣眼睜睜看他們進去。
“你猜那個師弟對我說什麽?”林玄雨牽着顧白往裏走,一改蓮心池那夜的冷淡,主動找顧白說話。
“什麽?”顧白手上被下了封印,這會的顧白和凡人無異,毫無反抗能力。
“他對我說,蘇師兄是個好人,大師兄能不能少讓蘇師兄受些苦。”林玄雨說完笑了起來,“看來在坤天派最得人心的是你。”
水牢上的是水刑,犯了事的弟子會被封住修為,關到滿是寒水的牢房,身體以下全浸着寒水,加上四周不點燈,什麽都看不見,待個十天半個月不是瘋就是傻。
顧白也笑了,“比不過大師兄。”
林玄雨慢慢牽着手裏的細鏈往裏走,“但你蠢。”
“我是心甘情願。”
“淩長老有意為你開脫,你非但不領情,還亂說一通。”林玄雨道,“音娘确實死在紫藤林,但她不是被人所奸殺,而是被人打碎舍利子,散了魂魄。音娘草木化形,沒了肉身算不了什麽,本體還在就行,再補一具便是,可魂魄不是說補就補的。”
顧白認真聽完對林玄雨行禮,“多謝師兄。”
“謝我什麽?”
“告知師弟明白該對淩長老說的話。”顧白道,他手腕還被拷着,方才行禮扯動林玄雨的手,林玄雨卻也不動,任顧白的手被細鏈磨傷。
這人并沒有說的那樣溫柔。
“我想問你。”林玄雨停下來問顧白,這裏頭已經很深了,靈火照不到裏頭的路,反投下一片陰影,林玄雨就站在陰影裏,問站在光明裏的顧白。
“犧牲你自己值得嗎?”
“我保護了一個人,她可以不用來這裏受苦,能擁有更好的前途。”顧白望着陰影裏的顧白,“人不可避免會犯錯,每個人都有改過自新的機會。”
“那他為什麽不原諒我?”林玄雨的聲音如同這片陰影一樣黑暗,絕望又深沉。“誰都能從他那獲得原諒,只有我,僅僅一次犯錯就是不可饒恕。”
顧白站在光明裏回答,“他若是對你在意,便越加注意你,因為在意你,所以無法容忍,不可饒恕的并非是你,而是他自己,師兄可曾聽過一句話,愛之深責之切,我想他之所以不肯原諒你,是因為他愛你。”
聽完這話林玄雨沒有回答,他只牽着顧白往裏走,看着顧白沉入水中,四肢受具,成為戴罪之身,沒了反抗能力。
有趣。林玄雨眼中倒映的是另一個人的影子,他的嘴角微微彎起,好似發現了有趣的東西。
晚些時候林玄雨又來了,他似乎是匆匆被人叫來,連衣服都不曾換上,只披了件外衣在外,往日裏被玉冠束起的長發此刻全落在肩上,比起平日少了幾分疏離,多了一分柔情。
顧白見了笑道,“晏行何德何能,讓大師兄不成體統來見師弟。”
“不是你。”林玄雨将長發撥到耳後,他已不再笑了,只睜着一雙淡漠的眸子俯視顧白,“是柳靜姝。”
“也應是她。”顧白道,也只有柳靜姝敢不顧禮節,敢想敢做,沖到屋裏把人拉出來。
林玄雨沒答,他看着浸泡在水裏的顧白,忽然來了興致問,“你說,東西是經由自然琢成美,還是雙手打造更珍貴。”
這是什麽意思,顧白不明白林玄雨話裏的意思,他雖不理解,卻認真回道,“人造的再怎麽美也比不過造物主之手。”
“那便是了。”林玄雨的目光暗下來,自己雕刻的怎麽比得上活生生的人好看,鳥兒要想制作的栩栩如生,還需一個标本。
至于翅膀,他會替主上織好。
“柳師妹同我說,三更天已過,給蘇師兄的禦寒之物還沒送過去。”林玄雨道。
顧白心裏納悶,對林玄雨的話摸不着頭腦,只順着話題問下去,“何意?”
“蘇師兄想必是忘了水牢的運行規律。”林玄雨不緊不慢道,自他說話時,一股無名寒氣蔓延開來,冰霜順着欄杆爬上頭頂,迅速垂下數道冰挂。
“水牢每日三更陣法啓動,水牢之下的千年玄冰受火精炙烤,會釋放出大量寒氣。此時若是有犯人被關在水牢,怕是要受些皮肉之苦。”
林玄雨說完看着眉梢上結着霜的顧白,微微挑了下眉。據他所知,蘇晏行早已築基圓滿,和自己不相上下,這也難怪他人會将他二人進行對比,這築基圓滿的人都熬不住水牢的寒氣,這水牢設計的着實有些手段。
林玄雨穿的仍舊單薄,是抵禦不了寒氣。他低頭瞧了一眼已經結冰的袖口,再望失去意識的顧白,略微不喜按時釋放的寒氣。
既然不能抵禦,那便讓寒氣适應他就是。強大的靈力自林玄雨腳下生出,逼退寒氣,融化冰霜,重現來時景象。他釋放的靈力不多,牢房外還是冰天雪地,逼近的寒氣在和靈氣糾纏。
顧白臉上的寒霜褪去,一時不曾醒來,因寒水融化,他也順勢落入水中,只浮起幾個氣泡。
林玄雨站在水邊看着,水中那張臉若隐若現,模糊了樣子。不是那個人,卻是相像,他永遠看不到主上的樣子,即使是在溫存的時候,他也只能細細啄着主上的唇,在面具上勾勒下主上的眉眼。
只是一個影子也好,林玄雨伸出手來,抓住即将蘇醒的顧白,不是将他拉出水中,而是反手把顧白按在水裏。被驚醒的顧白下意識抓緊肩上的手,把這根救命稻草一同拉下水來,本能驅使着顧白牢牢抓緊林玄雨,掙紮往上想要獲得空氣。
修仙者多數會避水之術,一般淹不死人,不過進了水牢的人會被封去修為,無法施展避水術。此時的顧白和凡人無異,落入水中要拼命求生。
肩上的手炙如熱鐵,是唯一的溫暖之物,也是這股溫暖将他死死按在水中,拖入水底。顧白幾番掙紮,卻是漸漸喪失力氣,只能無力吐出最後一口氣息,仰視上方的林玄雨。
墨發盡散,一身白衣,水中模糊了視線,使之一切都變得虛幻美好,眼眸裏的這張臉臉也變了樣子,無比妖豔,猶如傳說中的泣淚成珠的鲛人。
顧白下意識伸出手,有人抓住他,與之無比接近,那張臉漸漸清晰,能看清他的眉,他的眼,還有唇上的溫度。
是暖的。
顧白閉上眼來,他手上不曾放開這溫暖,越發想要靠近,渴望于此交融,意識卻是缥缈了,只聽得有人在他耳邊喘息,低笑着訴說,他湊近了想要聽清,這聲音細細小去,只剩一個簡單重複的字語,從麻木到瘋狂。
主上。
主上,主上,主上……
很久以後林玄雨從水中冒出,寒水凝結他的睫毛,就連呼出的氣也是白色的,他看着懷中昏迷的人,低頭渡了一口靈氣,趁顧白還未醒時,一點點勾勒着懷中人的唇,待記下了唇形他便毫不客氣探入其中,撬開緊閉的齒,想要肆意玩弄。
一只手抓住了林玄雨,林玄雨低頭看去,顧白不知何時醒來,一雙冰冷的眸子同他對視。
有趣。林玄雨撤了手,任憑顧白重新落入水中,他借着臺階一步一步上岸,揮袖震去身上的寒水,轉眼間又是那個一派正經的大師兄。
他看到水中狼狽不堪的顧白,笑着伸出手來,捏着顧白下巴低聲道,“師弟這是嫌棄為兄照顧不周了。”
被人捏着下巴,顧白也不太好受,方才的折騰叫顧白虛弱不已,寒水直接灌入體內,傷及五髒六腑,雖說靈氣能治愈,但這會就是在受罪。顧白從來沒有想到,林玄雨是個瘋子,而且還是瘋了很久的瘋子。
顧白微微睜開眼,看着儀表堂堂的林玄雨道,“外頭的人都道大師兄謙謙君子,待人禮貌體貼,蘇晏行不求大師兄真心以待,只求大師兄待我如一,莫用真性情對我。”
林玄雨知道顧白說的是什麽,他收回手盤坐在水邊,望着水面的倒影眼中明明滅滅。
影子之所以是影子,就是因為他和本體相似,這冰冷刺骨的寒水讓林玄雨回想起了青蘿山的水池。
一方幽洞,一池活水,還有終日徘徊在水邊的人。
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那日主上是什麽想法,他只知那一天是他最快樂的日子,一直以來視為不可逾越的主上,那一天被他欺壓在身下,任他羞辱。主上的美好大約是在于動情時的放蕩,以及清醒後的冷淡。
這樣的反差太過誘人,引誘別人犯罪,當事者還不自知,以致害他犯下不可饒恕的錯,時至今日都處于痛苦煎熬之中,一遍又一遍問已死之人。
“蘇師弟,錯在于你。”
顧白驚訝擡起頭來,林玄雨下了水走到顧白身邊,抓着顧白的肩膀笑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記住了你怎麽忘了。”說話間他又将顧白按入水中,看着顧白拼命掙紮,直至命懸一線。
主上若是永遠的強大,他就是主上一輩子的走狗,只敢在主上高興時讨一點殘羹冷飯,搖尾乞憐。可惜的是,主上竟然虛弱下去,而他懂得了更多。
與其臣服主上,倒不如讓主上臣服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