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葉孤城還是第一次踏入主船的議事堂,此間與南方船艙分隔小倉的做法迥然不同,竟是幾根柱子撐出一間四面開闊的大間,一來節省木料,二來大氣開闊,議事可避隔牆有耳。
鄭和正在與施進卿問話,白衣侍從被留在議事堂之外。
葉孤城走進議事堂時,鄭和立即看過來,笑着請對方坐下,讓人奉上雪片香茗,道:“聽聞城主近日有恙在身,在占城修養?”
葉孤城坐在下方圈椅上,正襟安坐面上一派天質矜貴之色,語調也平靜無波:“有勞挂心,早已安好。”
雪片在沸騰的熱水中舒展開來,散發着馥郁的香氣。葉孤城不碰茶盞,但面色因着這陣陣香味有了些許緩和松融。
鄭和的目光在他比平日更顯郁色憔悴的面孔上掃過,溫和道:“那便好,城主久居海外,自然不會如船上兵士那邊水土不服。若是身邊大夫醫術不精,本使還想讓從京城帶來的大夫替城主看看。”
葉孤城直接拒絕:“不必。”
見對方不欲多說一字,鄭和狀似無意道:“本使聽聞這幾日總有占城安南的華人商旅,攜着厚禮拜訪城主。這些人倒是只知城主,不知大明本使啊。”
葉孤城對鄭和派人監視自己毫無意外之色,淡淡道:“這些都是往常慣向白雲城供貨的商旅,他們知道我在占城停留,自然便将貨品送來與白雲城驗看。”
鄭和點點頭,又問:“的确,本使還聽聞城主今日采買大批香料、犀角,還有許多藥材上船,城主也是打算沿途買進賣出,亦或是帶回大明?”
葉孤城,道:“都是仆從置辦,貼身自用之物罷了。”
鄭和想着靖難之後,整個大明的一年的賦稅也不過千萬兩銀子,宮裏不說娘娘們得親自紡布,便是皇帝也不敢這樣鋪張,不由意有所指:“城主倒是絲毫不會委屈自己。”
葉孤城不言,他知道鄭和必有下文。
果然,鄭和低頭呷了一口香片,眯着眼慢慢笑道:“那,為何城主每每前腳買過哪家鋪子,施先生的人,也跟着進去一番采買?莫非,施先生也是自用不成?”他的笑意不到嘴邊,目光已經凜然落在議事堂中的另外一人身上。
葉孤城倒是神色未變,施進卿卻是一怔,面色僵硬,目光閃爍起來。
鄭和見施進卿色變,又笑道:“施先生莫非也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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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進卿深吸一口氣,偷偷睨了一眼葉孤城,苦笑道:“在下是怕葉城主怪罪,唉……”
“哦?”鄭和似乎來了點興趣,“城主為何要怪罪于你,你且說來,本使便是在中間做個調停也好。”
施進卿紅着臉,道:“我雖是三佛齊主事,但這之前一直都在海外諸國經商。早已聽說白雲城主的手下目光極好,但凡白雲城采買的商品貨物,不過幾日便會賣空,價格番上三五倍不止,若能提前囤積貨物,一轉手便有數倍的利潤。”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有些上不得臺面,硬着頭皮繼續道,“商人甘冒風險出海是為逐利,此番小的難得機會與葉城主同船,便忍不住讓人跟着白雲城的下人一通采買……”
鄭和面色漸漸變得古怪,他自幼便淨身入了燕王府,在王府學成一身文武藝,所聞所學皆是如何保全燕王府的榮耀、為燕王盡忠。第一次聽見這等聞所未聞的逐利行為,頓覺費解。
他想了想,問道:“那你采購了多少,又賣出了幾許?”
提到買賣進項,施進卿立即滔滔不絕,将這幾日采買的犀角、沉香、降真等等貨物的數目與本錢算出,并且算出賣出四五成貨物,便已經幾乎回本,剩下的他已命人帶上船,準備沿途賣給其他方國,只要賣出全是盈利。
這人果真是個天生的商人,腦中随時有一把算盤,每一筆賬目都信手拈來。
鄭和疑惑不解:“不過三五日,為何便能回本?你去其他方國販售,就這樣肯定必定能賣出去?”
施進卿登時露出心虛的表情,再次偷偷看了一眼低頭把玩扳指的葉孤城,喏喏道:“是在下命人四處傳揚白雲城也極為中意這批貨物……等到了下一站,在下也打算如法炮制。”
饒是見多識廣如鄭和,此刻也覺匪夷所思,他看了看一臉置身事外的葉孤城:“若是你這樣的人多了,有人謊稱城主中意某物,又當如何?”
施進卿忙正色道:“正使有所不知,西洋方國衆多,商貿往來所依賴者不過‘信譽’二字。這樣的事情,稍作打聽便知真假,若我這次說了謊,一旦被人知曉傳揚出去,整個南洋都不會有人再與施某做生意,連帶三佛齊也會受到牽連。”
鄭和沉吟片刻,見對方的确不似說謊,神态終于溫和了下來,道:“你說的這些,果然與中土大明行事大有不同。行了,你且下去休息吧,這幾日陪同本使也辛苦你。”
施進卿連道不敢言苦,偷偷看了一眼坐在下方上位的葉孤城,忐忑着一張臉低頭退出船艙。
鄭和看着葉孤城若有所思。
他腦中還激蕩着方才施進卿的生意經,按着施進卿的意思,只要白雲城主在手,光是跟着買進賣出就能一本萬利……不對,本使乃天朝大國堂堂正使,出使西洋當代天子巡南海,怎能天天算銀子……道衍法師在大船出海之前再三強調要對白雲城主禮遇,難道是因為這個緣故?
葉孤城面上漸漸流露出不耐之色。
鄭和回過神來,起身向下手的位置走去,示意內侍取自己的棋盤來:“聽聞城主棋藝過人,今日難得有閑,不如手談一局?”
葉孤城眉峰緊緊簇着,他周身不适,自覺身上熱度又有些上來,對于鄭和的幾番試探亦無興趣虛與委蛇,便道:“今日啓航,正使事務想必繁忙,改日吧。”說罷便撐着圈椅扶欲要起身。
誰知鄭和卻已經走近跟前,事實上,走得太近了,他在葉孤城起身的一瞬間伸手按住對方的肩,一把将人按了回去。
是少林千斤墜的內家功夫!
鄭和本已經做好了葉孤城出手反擊的打算,他沒想到對方今日竟然真的被他一掌按回椅子上坐下。
葉孤城只覺身下一陣扯痛,額便血脈突突直跳。他的面色陡然變得青白,呼吸急促了一瞬。
鄭和收回手:“城主何必急着走?”
葉孤城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然恢複了冷肅,他冷冷問道:“正使這是何意?”
鄭和挑眉,道:“日前鄭某對城主多有無禮,鄭某後來也想通此舉實屬不妥。鄭某有負皇恩,險些因私廢公,還請城主大人大量不與鄭某計較。”
葉孤城擡手拂開按着自己肩上的手,起身冷冷道:“鄭大人有此雅興,不如改日。”
鄭和從善如流後退一步,做了一個請便的姿勢:“如此,鄭某便改日再差人來請城主一敘。”
葉孤城不再看他,轉身大步走出議事堂。
一旁的黃臉男人上前:“大人,不是要試探葉城主是否裝病,怎麽這樣便讓他走了?”
鄭和望着大門的方向,那一角雪色衣袍已經融入陽光之中,他眯着眼:“方才我用千斤墜的功夫試探,他的确有恙在身。”
一個人沒病裝病不容易,有病想要裝做沒病,更難。
方才一次試探,葉孤城的确有燒熱之症,那一瞬間他看見了對方額頭滲出的一片冷汗。
王景弘:“屬下查過,這些時日葉城主并未與人交手,照理說以他的武功,不至這般。”
鄭和是燕王心腹,他想起一件事,這個人據說曾經在诏獄裏呆過,錦衣衛那群人的手段不好說,那一次怕是不怎麽好過。
況且,聽說那位給他用了宮裏的藥……
鄭和目光在海圖中滿者伯夷與更遠的天方之間來回檢視,片刻方道:“葉孤城在南洋諸國華民中威望甚高,之後還當對他有所禮遇才好,至少表面如此。”
王景弘應了一聲,道:“屬下查過他們送上船的藥材,都是占城特有香料,也有些傷藥、樟油一類解暑止逆的藥材,沒有問題。對了,還有是數匹蓮絲織成的布料,可謂一匹千金也不為過。”
鄭和笑了一下,想起方才那人病了也雅度端方的矜持模樣,倒也只笑嘆一句:“船說白雲城富可敵國,果然真如此,葉孤城倒是懂得享受之人。”
笑畢,二人便将這些抛開,低頭準備記錄航海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