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姑娘臉上一本正經,說得極其真心實意。
只是長睫一瞬不眨,平時小巧白皙的耳廓,這會兒不知道是因為被太陽曬的,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覆了層薄粉,連帶着耳朵尖尖上米粒大小的淺褐色胎記也被暈上了別的顏色。
江馴好氣又好笑。只是被她直愣愣地盯着,好像那排覆住小姑娘漂亮瞳仁的小扇子,即便一眨不眨,依舊能在他胸腔裏扇起點小風。
預備鈴響。
眸色微閃,少年輕嗤了聲,擡手,指節搭上椿歲仰起的腦袋,輕摁了一把,懶聲道:“走了。”
“嗷——下手真重啊你!”一點不痛卻莫名自覺理虧的椿歲順勢低頭摁住腦袋,彎了彎唇角跟上他的腳步,嘴上卻不肯認輸,“我就說吧我就說吧,你這麽狗的性格,人家女孩子要不是看臉,怎麽可能看上你!”
說完閉嘴,暗戳戳等了兩秒。
沒聲音。江馴居然沒反駁!
有些時候,氣焰就是因為一方的退讓才被助長起來的。
椿歲擡起頭抄着校服口袋,突然覺得陽光和暖世界美好,一不小心福至心靈,用起了對喬佑的語氣,搖頭晃腦越說越起勁:“像你這樣高冷的小朋友,平時是不是都沒有小朋友跟你玩呀,沒關系,我跟你玩兒呀,馴馴小朋友。”
結果,椿歲就聽見他極其無所謂地“嗯”了一聲,嗓音疏淡地拖聲道:“那謝謝了啊。”
椿歲:“?”
江馴依着她的腔調,尾音揚得極輕,接着說:“歲歲小朋友。”
“……?”椿歲有些發怔地偏頭看過去。
少年走出樹蔭,薄陽在他周身勾了圈暖色的輪廓,唇角微翹的笑意清淺,長睫在光影下勾出眼尾笑痕。
小姑娘抄在口袋裏的指節本能蜷了下,長睫跟着心跳輕顫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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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了兩下眼睫,有些想摸一摸被太陽曬得發熱的耳廓,又覺得這個動作很容易讓人誤解。
至于誤解點什麽,椿歲覺得自己還沒想好。
低頭鼓了鼓腮幫子,腳尖踏着小路上的青磚縫點了點,只把指節在江馴看不見的地方捏了會兒。
校服口袋,微鼓了兩下,像心跳的弧度。
最後一節自習課前,椿歲看着還沒上課就開始認真做英語閱讀理解的鄭柚。
有幾句話滾到嘴邊,不知當講不當講。
看着她做完最後一題,椿歲偷偷摸摸地湊過去,小聲喊她:“同桌啊。”
“嗯?”鄭柚非常有成就感地拿起卷子彈了一下。
“我就想問問,”椿歲咽了一口,聲音更小了,“為什麽你每次上英語課的時候,都那麽認真啊?是因為韓老師長得好看嗎?”
鄭柚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問候整得猛咳了兩聲,眼神飄忽但嘴上堅定地說:“那可不是麽!不都說‘要是我的什麽什麽老師當年長這樣,我的什麽什麽成績也不至于那麽差’,我就是廣大網友說法的最好驗證者!你看我是不是英語成績最好?!”
“有道理!”椿歲長出了一口氣,拍了拍同桌的肩,全完無視她眼裏望天閃爍的名為心虛的小星星。
是吧是吧,她就說吧。
人類果然是會對長得好看的人多點關注!所以她會多看江馴兩眼,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椿歲抽出英語卷子,邊看作文題開始構思,邊認真給自己洗腦。完全忘了之前自己是怎麽腦補同桌為什麽對英語特別上心的原因。
補課地點就在喬熠的臺球室,喝茶的地方有包間。
椿歲下課前和時年說好,和“佑佑”一塊兒寫作業去了,不用等她吃晚飯。
此刻坐在包間裏,看着江馴替她準備的一沓嶄新輔導資料,椿歲驚呆了。
“這得做到什麽時候啊?”椿歲傾身過去,伸手翻了翻。別說語數英物地生了,連政治歷史化學計算機都有。
“你是不是不知道,”江馴語氣寡寡淡淡,擡睫瞥她,“這裏高二下學期,有合格考?”
椿歲眨眨眼,覺得這人也忒看不起她了:“我知道的啊,可這上學期也才開始一個多月啊。”
江馴看着她,默了兩秒,涼涼道:“嗯,你學也上了十年了。”
椿歲:“……?”不是,什麽意思?嘲笑她上了十年學,考試也還照樣不及格?
這人還是那麽讨厭:)她下午一定是太陽曬多中了暑,腦袋不清爽了,才會想些有的沒的。
“行了,”小姑娘依舊不經逗,江馴輕笑了下,“沒讓你今天就做完,翻開看一下。”
椿歲看見他笑,鼓了鼓嘴,好像又沒那麽生氣了。不情不願似的“哦”了一聲,翻開最上面那本數學——高一習題冊。
看見上面有些題前用不用顏色的記號筆做的小記號,椿歲愣了愣,擡頭問江馴:“……這是?”
下颌微擡,江馴指了指夾在書頁裏,露出來的半張硬卡紙。椿歲懵懵地抽出來。
卡紙上非常詳細地列好了:紅色:必考知識點題型;藍色:常考知識點題型……
“先按我給你分好的做,其他科目也一樣。”江馴平淡地說,“不會的問我。”
椿歲抵着卡紙的指腹,下意識在紙面上輕娑了下。
她只和江馴一道上過走班課。而走班課上,她甚至都沒怎麽見他聽過課,幾乎都在刷他心心念念的數學題。可人家照樣交作業,照樣作業全對。課代表發作業的時候,她“一不小心”看見過。
所以就算是再聰明的人,也總會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努力的吧?那他做這些,又花了多少時間呢?
椿歲撓了撓臉,那陣陌生又熟悉的,像是對着草莓糖葫蘆一口咬下去,甜脆的糖殼下面摻着微酸的感覺又在胸腔裏蔓延開來。
小姑娘抿抿唇,“哦”了一聲,垂着腦袋開始做題。也不知道是這會兒怕看見江馴臉上的神情,還是怕自己有什麽奇奇怪怪的表情被江馴看見。
江馴看着她做了一個單元的題,有不明白的地方,椿歲也會直接問他。
水筆揿鈕戳了兩下下巴,椿歲把草稿紙推過去給他看,眼巴巴地問:“你看這道不等式是不是和上面那個解法一樣,我這麽寫對吧?”
小姑娘真的不笨,甚至可以誇一句聰明。通常江馴給她講過一遍,再給她一道相同題型的,她都能很快理解。融會貫通的本事就像她寶貝得不得了的那本少林秘籍。
“嗯,”江馴斂睫看她,沒直接回答,反倒淡聲道,“挺聰明的啊。”
“嗯?”椿歲眨眨眼,又倏地低頭重新做起了題,腦袋一點一點,“哦。”
小姑娘紮在肩膀兩側的小辮子,跟小尾巴似的翹了翹。笑意在那聲“哦”裏壓不住,牽着小耳朵都聳了兩下。
江馴無聲抿了下唇。
指尖在桌面上輕點了兩下,江馴真挺好奇地問她:“所以你前面十年的學,到底在上些什麽?”
“?”椿歲為了再次證明自己聰明的下一道題才寫了個“解”,就把腦袋擡了起來,面無表情看着江馴。
她就知道,這人怎麽可能輕而易舉地就誇她。
真不是她以前不想努力。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被爸爸媽媽收養的時候,堅定地說自己已經五歲了。
據說老椿和媽媽在山城火車站看見她的時候,一小女孩兒穿得破破爛爛,懷裏還塞了張紙,大意是:生了弟弟養不起了,求好心人收養。
這些都是從那位初中告訴她“真相”的同學嘴裏聽來的。
小姑娘明明已經“五歲”了,還小只得像個兩三歲的小孩兒,并且話都說不利索。大家自然合理地認為:她真的是被重男輕女的父母棄養了。
好在除了比“同齡人”矮小一些,小椿歲身體底子還挺好,學習跟不上,運動細胞卻異常活躍。
小孩子嘛,反正除了跟學習有關的事兒,別的都感興趣。
尤其是對于椿歲來說,唱歌跳舞滑板畫畫,都跟玩兒似的活動,參與了就能不用一天到晚坐着學習,哪裏去找這種好事兒呢?
也就養成了她如今的狀态。
“成績好不好有那麽重要嗎?”左手握成拳,在書桌上輕敲了下,椿歲理直氣壯地說,“我爸爸媽媽說,只要我健康快樂就好了哇。”
“哦,”江馴拖腔帶調地哦了一聲,疏懶地靠進沙發椅背裏,唇角淺翹的笑意滿是恍然,非常肯定地說,“所以你就當真了。”
椿歲:“??”啊啊啊啊這種看智障似的語氣和眼神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她就當真了,這本來就是媽媽和老椿的本意哇!
椿歲氣哼哼地看着他:“我生氣了,氣得低血糖了,低血糖導致腦袋供血不足做不了題了。我要吃草莓蛋糕,我現在就要去買,吃完了我再做剩下的。”
江馴瞥了她一眼,站起來,鼻音似的輕嗤了一聲,敲了下她發心,涼涼道:“想得倒挺美,這個單元寫不完,哪兒都不許去。”
“……!”椿歲等他敲完了,才很有骨氣地把腦袋一偏,小聲嘟囔,“做就做!”
她就是怕自己說不做江馴罷工而已,絕對因為別的原因!畢竟江馴補課費還挺貴的。聽胡建人說他們學校有家長想找江馴補課,一小時開到250呢。
她就是看在錢的面子上,忍了!
江馴說完就走了出去,椿歲也不知道他去忙什麽,等少年寬肩窄腰的颀長身形消失在門邊,椿歲才把目光收回來。
包間裏只剩了她一個人,大廳裏輕緩的布魯斯傳進來一些,這一小方天地顯得更安靜了。
椿歲忍不住把手擡到腦袋頂上,又頓住了。
江馴剛剛那一下敲在她發心上,指節有些涼。好像這會兒還帶着點微涼的溫度。
指節蜷了蜷,即便這會兒包間裏就她一個人,小姑娘卻還像是有什麽心思怕被人窺見一樣,裝模作樣地撓了撓發心,清着嗓子咳了兩聲。
椿歲撓完,發心裏的小呆毛翹了翹,傲嬌地趴回習題冊上。
做就做,有什麽了不起的。誰叫她還是挺聰明的呢。
也就十幾分鐘,包間的門就被敲了兩下。
“嗯?”椿歲偏頭看過去。
穿着店裏工作服的小姐姐手裏端着個小瓷盤。
椿歲來過店裏好幾回了,服務員小姐姐也認識她,眨眨眼,笑說:“吃點再寫啊,我先出去啦。”
“謝謝啊。”椿歲笑眯眯地接過來。草莓蛋糕上還插着那家的卡牌。
美滋滋地挖了一勺,綿甜裏帶着一點點清新的果酸。椿歲挖兩口就做一道題,做完一題又獎勵自己挖兩口,每個小目标都完成得快快樂樂。
直到外面由遠及近一陣噠噠噠的腳步聲。
“姐姐——”喬佑操着帶哭腔餘韻的小奶音撲棱進來。
椿歲放下筆,非常給面子地好兄弟一般張開雙臂:“佑佑——”
喬佑撲過去,椿歲笑着把他拉到沙發凳上坐好。
瞥了眼門口,喬熠也沒跟進來。又看了眼窩在沙發凳裏,喊完她之後話也不說,小腿也不晃悠,還低頭扣小手的喬佑,椿歲輕輕摸了下他腦袋,跟說悄悄話似的低聲問他:“佑佑怎麽啦?”
小朋友知道椿歲在裏面,又願意跑進來,本來也就是想和她說的。見椿歲問起,鼓了鼓嘴,偏頭看向她:“姐姐,我今天跟幼兒園裏的小朋友打架了。”
椿歲愣了愣,既擔心他被欺負了,又有點好笑他明明自己就是一小孩兒,話裏話外卻把其他同學叫作小朋友。
端起喬佑肉嘟嘟的小臉,椿歲晃着自己的腦袋上下左右看了他一圈兒。
“我沒吃虧。”喬佑跟知道她在看什麽似的,直接說。
“……”椿歲樂,揉了揉他腦袋,低聲問,“是想和姐姐聊聊嗎?”
喬佑擡着圓乎乎的小鹿眼,眨巴了兩下看着椿歲。
記事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別的小朋友有爸爸媽媽,他只有哥哥。這些年僅有的記憶裏,身邊也沒有親近的女性角色,可以讓他依賴,可以柔軟地聽他傾訴。
都說小孩兒不懂事,其實小孩兒才是最能感知最原始情緒的存在。
“那、那我跟姐姐說。”喬佑挪了挪位置,把腦袋靠在了椿歲胳膊上。
“好。”椿歲輕笑,摸了摸他腦袋。
擡手蹭了蹭小鼻子,挺不好意思似的,也不看着椿歲,喬佑只小聲道:“每次家長日,別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媽媽一起來的,只有我是哥哥來的。我們班趙子陽今天笑話我,沒有爸爸媽媽。”
椿歲支在沙發凳上的指節,又揿下去了一點。
喬佑吸了兩下鼻子,甕聲甕氣地說:“我就把他揍了,揍得滿臉是血。是流的鼻血,他用手一抹,糊了一臉。”
椿歲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沒說話,等他繼續說。
“後來我先和他道歉了。”喬佑嗫嚅道,“我說,我不該先動手。但是你也得給我道歉,我知道你是不懂事才這麽說的,只要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我就原諒你,以後還和你做朋友。”
椿歲心裏酸酸軟軟的,笑了笑,說:“趙子陽和你道歉了吧?”
椿歲猜,就憑喬佑這麽反向操作的套路,對方小朋友應該有點懵,會順着他的思路走。
況且,小朋友現在能這麽還算心平氣和地和她聊這件事,想必兩個人也沒有弄得太難看。
“嗯,”喬佑低頭,摳了下手指頭說,“趙子陽都被我打哭了,還是和我道歉了。老師把他爸爸和我哥哥都叫去了,不過我們和好了。”
喬佑說完,把小腦袋從椿歲胳膊上擡了起來,弱弱地看着椿歲,小聲問:“姐姐,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啊?哥哥這麽忙,我還老是闖禍。”
椿歲愣了下,輕輕揉了揉他腦袋,溫聲說:“我們佑佑,是很懂事的小朋友啊。”
有時候人的情緒就是這樣,別人損你貶你的時候,還能戰鬥力十足地撐着面子怼回去,但是一旦被人溫柔地對待,連帶着那點硬撐的防線也能不由自主柔軟下來。
小朋友也不例外。
“姐姐,我下午沒哭。但其實……我還挺難過的。”黑亮的瞳仁裏浮起點粹亮的薄霧,喬佑扁了扁嘴,像是要努力靠這點小動作忍住不受控的眼淚,鼻音很重地說,“沒有爸爸媽媽,又不是我能選的。”
椿歲抿住唇,心髒像被沒熟的杏汁淋了一遍,澀澀的。
“姐姐想想,”椿歲捏了捏喬佑的臉,“有什麽可以獎勵一下我們佑佑的。”
“為什麽要獎勵我啊?”喬佑撅了撅嘴,有點心虛地說,“不是都說,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我又沒哭。”
打了人還給獎勵啊,真的假的哦。
椿歲愣了愣,揉着他腦袋樂得不行,緩下了笑才說:“誰說的?”
從口袋裏掏了兩下,牽過喬佑的小手攤開,椿歲溫柔地說:“明明是懂事的小朋友,才值得被更好地偏愛啊。”
喬佑怔怔地盯着手心裏的糖,椿歲壓着音量小聲說:“都是草莓味兒噠。”
小朋友抿着嘴癟了好幾下,抽了抽鼻子。椿歲趕緊攬住他:“嗳別哭別哭啊,你不是喜歡的嗎?”
小朋友和自己的口味如出一轍,倆人先前還熱烈地讨論過。
喬佑攥緊那幾顆糖,擡頭看椿歲,大眼睛裏水汽迷蒙的,看了好一會兒,才奶着音一臉認真:“姐姐,差十歲也不是很多吧?”
椿歲眨了兩下眼,頭一次不是別人跟不上她的腦回路:“……啊?”
小朋友攥着糖張開雙臂,正準備再次表達一下自己尚未成熟但異常真摯的愛情觀,後脖頸的衛衣帽子就飛了起來。
撲棱着翅膀的小雞崽子也不過如此。
一時激動,大意了,忘了自己還在敵人的包圍圈裏!
“爸爸!放我下來!”喬佑踏浪似的,在空氣裏蹬着小短腿。
椿歲也跟着站起來,看着江馴寡淡漠然的臉,笑說:“你幹嘛呢?”
江馴瞥了她一眼,語氣涼涼:“作業寫完了?”
椿歲:“……?”
她又招誰惹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