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姐姐
背着銀子趕到江邊,他焦急地招呼龜~公載自己上畫舫。龜~公一面搖船,一面邪笑道:“薛大人沒讓你跟他回京享福去?”
“那種福氣,我不要。”
畫舫之上,他掏出三錠五兩的銀子,老板娘的話卻給他當頭潑了盆冷水:“昨夜,你姐姐被通政使鄭方傑鄭大人買走,做婢女去了。”
“你——不是說好——”
“鄭大人可是貴妃娘娘的弟弟,皇上的小舅子,我哪敢不答應?你就別擔心了,你姐姐過好日子去了。”
他收起銀子,急得直跳腳,把船板跺得咚咚響:“深宅大院,她又聾又啞,怎麽做得好婢女啊!”
老板娘拍拍他的肩,安慰道:“鄭大人說,聾啞才好,用起來放心。不必擔心聽了不該聽的,說了不該說的。”
徐蓮生啃咬着手指,心緒慢慢平靜下來。對姐姐而言,到大戶人家做下人,或許是不錯的歸宿。就算偶爾受氣,但吃穿不愁,挨打也肯定不會比爹打得狠。
他現在有了五十兩銀子,先試試看,能不能再把姐姐買回來。若買不回來,就給鄭府裏管事的使些錢,讓姐姐在深宅大院過得舒坦點。日後,他拿着銀子去京城做點買賣,隔三差五與姐姐見上一面,也是很好的……
打定主意,他拿出五兩銀子,央求老板娘想想辦法,讓他們姐弟倆見上一面。
“萬一你又帶着她跳江跑了,老娘可就遭殃了。”
“姐姐有了好去處,我這個當兄弟的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帶她跑?只是告別而已。”
老板娘揣起銀子,用手帕擦着指甲,轉了轉眼珠子:“那你夜裏來吧,皇上明日移駕,今夜官員和他們的随從都住在各自船上,到時候我讓夥計載你到鄭大人船邊,争取讓你們姐弟倆見見。”
徐蓮生不敢回家,怕身上的銀兩被爹搜出來,又去賭光。他在城外找個小酒館,一碟瓜子直坐到天黑,又來到江邊,只見各條巨船漸次亮起燈火,映在江面,金粼粼的如夢似幻。
龜~公載着他,向一條大船靠近,道:“那就是鄭大人的船,你備好銀子,等下到了船邊,我托他們管事的叫你姐姐出來。”
距那船僅丈把遠時,只見什麽東西從上方嗖地掉下來,撲通落水,浮在江面,影影綽綽是個人形。龜~公吓了一跳,徐蓮生趴在小船頭,借着燈火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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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一顆心四分五裂,渾身的血像被抽幹了。
“姐……”
大船上有人閑聊,聲音漸遠。
“這小丫頭還挺厲害,都把咱家老爺抓傷了。”
“唉,同你我一樣,賤命一條。”
徐蓮生癱坐在船頭,怔怔地望着姐姐。他最親的人,每日為他縫衣做飯,給他剝蓮子吃的人,正無聲無息地浮在江面,随波逐流,臉朝下。
他一動不動,整個人都空了,連淚也沒有,耳中像鑽進了蚊蟲,嗡嗡響。直到龜~公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小兄弟,這……我可什麽都沒瞧見。你若告官,求你千萬別要我作證。”
見他毫無反應,龜~公把小船搖到屍首旁,動手将死去的秋娣撈上船,哆哆嗦嗦地撥開濕淋淋的黑發,摸向覆着傷痕的慘白的面龐和脖子,顫聲道:
“一點、一點氣息都沒了,沒救了。小兄弟,我幫你把你姐姐擡上來了。冤有頭債有主,這孽是鄭大人做下的,和我們春華館可不相幹啊。你姐在畫舫上好吃好喝,我們不曾打她一下。”
徐蓮生此時才回了魂,握住姐姐的手輕聲呼喚:“姐,姐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蓮生啊……”姐姐掌心尚有餘溫,可見抛屍前剛剛斷氣。
龜~公送他上岸,問他打算怎麽辦。他背起姐姐,淡淡道:“回家。”
“小兄弟,你還記得我的話吧?不是我不願作證,實在是惹不起……”
徐蓮生充耳不聞,背着姐姐艱難地走在夜幕中,感到冰冷的江水順着她的發梢,淌進自己衣領。城門已經關閉,他求守城的軍士放行,家姐重病,急等進城醫治。
病重之人,依律可以通行。軍士放他進城,有個熱心腸的還上前查看病情,大驚失色:“這,這是個死人!你姐已經死了!”
“也許還有救,多謝幾位軍爺放行。”徐蓮生語氣平靜,背着姐姐慢慢朝家走。
屋中酒氣沖天,男人喝醉了,歪在床上眯起充血的雙目,問他這兩日跑哪去了。他一語不發,走進裏間,将姐姐放在她自己的床上,蓋好被子。
“老子問你話呢!是不是、是不是又弄到錢了?”男人大着舌頭,在外面聒噪。
他走出去,冷聲道:“爹,我姐死了。”
“死了?知道了……”男人仰面躺倒,轉瞬發出震耳欲聾的鼾聲。
“我姐死了!我姐死了!我沒姐姐了!!”血肉重回軀殼,淚水終于迸出眼眶,他聲嘶力竭,将男人拖到地上,用力踢打。
“別擾老子睡覺!”
他被男人狠踹一腳,一個趔趄,後背撞上桌子,碰翻了油燈。火勢随燈油蔓延,屋裏登時亮堂了。他慌忙抱了床被褥要去蓋住火,卻猛然停下腳步,看着地上睡死的男人。
“爹,着火了。”他輕聲說。
火引燃了席子、櫃子,愈燒愈烈,濃煙嗆人。他定定地看着,熊熊火光燃在清亮的瞳仁裏,竟是濃濃的凄冷和殺意。
去他娘的忠孝節義,不如從此孑然一身。
他迅速抱了姐姐的屍首,退到院中,随後關了門。很快,屋裏傳來男人劇烈的咳嗽聲。人在濃煙中難以辨別方向,男人又醉了酒,很快沒了動靜。
待濃煙與火光鑽出窗、沖出屋頂,他跪地磕了個頭,默念道:爹,孩兒不孝,犯下十惡之罪。随後高聲呼喊:“走水啦——來人啊——”
更夫最先跑來,鳴鑼叫人,鄰裏紛紛幫忙擡水救火。小半個時辰,火徹底撲滅,只燒了徐家一戶,并未波及他人屋舍。
“爹啊——爹——”
徐蓮生撲在男人焦爛的身體上,悲聲大作,是真的傷心,卻不後悔。惡逆之罪,罪當淩遲,他希望自己是悔恨的,可搜腸刮肚也沒有一丁點悔意。鄰居們也跟着抹淚,有人看見躺在一旁的秋娣,問:“蓮生,你姐這是……”
“姐姐被爹賣到妓院,又轉賣給通政使鄭大人做婢女,被淩辱致死,抛屍江中。我背着姐姐屍首回來,見室內有火光,這才呼救……”
七嘴八舌地安慰了一陣子,鄰裏漸漸散去,有幾人招呼徐蓮生到家中過夜,他婉拒道:“我得為爹爹、姐姐守靈,多謝諸位高鄰出手相助,請回去歇息吧。”
他就這樣守着兩具屍體過了一夜,腦中空蕩蕩,沒有感覺,也沒有想法。翌日卯時,旭日初升,他洗了把臉,趁着早衙前去縣衙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