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芝麻官

十三年後,戶部署衙。

三伏天,屋外烈日炎炎,屋裏有穿堂風,但也熱得人煩悶。徐蓮生啜飲一口清茶,翻看今晨剛到的公文,感到門口有人,那人的視線就像釘在自己臉上似的。他佯做不知,繼續飲茶。

此時的他,早已褪去少年的青澀稚嫩,身段高挑沒什麽肉,瘦削的臉龐冷冽清秀,卻散發着漫不經心的輕佻。目若秋水,時而疏離,時而暧昧。

待身邊同司的同僚注意到來人,紛紛起身見禮,他才跟着站起來:“薛大人。”

剛散朝的薛紹林到各清吏司轉了轉,便去書房了。半晌之後,徐蓮生接到筆吏傳喚:“徐主事,尚書大人有請。”

徐蓮生整整官服儀容,去見薛紹林。這個十幾年前被自己用蒙汗藥麻翻的男人,如今已過天命之年,添了老态,兩鬓微霜,仍是那副儒雅随和的模樣。

謝座之後,他見男人毫不掩飾地盯着自己,便微微一笑:“大人在看什麽,下官臉上有花嗎?”

“我看徐大人秀雅如蘭花。”

“過獎了。”

“總覺得你面熟,像是在哪見過。”

他垂眸想了想,故意用眼尾勾着男人,回道:“莫不是上輩子?”

薛紹林哈哈大笑:“也許吧。”

徐蓮生兩年前進士及第,先在刑部觀政一年,今年被戶部尚書薛紹林調來,任陝西清吏司主事,六品的閑職。

他早已不叫蓮生,而是改名為念秋。

在戶部衙門,他與那書生“後會有期”了。書生名為宋澤,在官場摸爬滾打十幾年,不過升了一級,從陝西司六品的主事到從五品的員外郎,算是徐蓮生的頂頭上司。

他還得知,幾年前宋澤的發妻過世,其膝下有十歲獨子,岳丈已經隐退回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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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龜速晉升,讓徐蓮生不禁為自身仕途擔憂,生怕等到告老還鄉,也還只是個連常朝都不用參加的芝麻小官,難望鄭方傑項背,這輩子都不能雪恨了。

所以,調任戶部這幾個月來,他看出薛紹林那點龌龊心思,便順勢而為,牢牢攀住這條粗壯的大腿。

薛紹林問道:“上回你到我府上作客,要走的那個丫頭,用着還稱心嗎?”

“翠娥?她心思細膩,廚藝可口又精通女紅,很好。”

“徐大人二十有六,還不考慮婚配之事嗎?”

徐蓮生笑着搖頭:“尚未考慮。”

二人眉來眼去閑談許久,相約幾日後到薛府對弈品茗。下午無事,衆官吏喝茶的喝茶,回家的回家,衙門裏漸漸空了。徐蓮生走向後門,也準備回家歇着,餘光瞥見一道挺拔的身影正在靠近。

“徐主事留步。”

“宋大人。”他起手揖拜,心跳加速。他早已不是懵懂少年,當然明白這份心動意味着什麽。只是,也只能到心動為止了。他要攀附薛紹林,羞于讓眼前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心意。

“宋某見你和薛尚書交往甚密,作為你的直屬上級,有幾句話不得不提醒你。”

“請大人賜教。”徐蓮生專注地看着宋澤,卻又在眼神交彙時不由自主地閃躲。雖然宋澤沒有兌現參倒鄭方傑的承諾,但仍是當年那個清雅俊逸的君子,官場十幾年,似乎沒在他身上留下絲毫圓滑的痕跡。

“你剛到戶部不久,可能對堂官的某些喜好不甚了解,嗯……”一向言行磊落的宋澤竟有些支吾,似乎難以啓齒,“徐主事相貌出衆,令人過目難忘。我不便多說,你……你自己多想想。”

徐蓮生明白,這是在提醒自己,堂官有斷袖之癖。也許,薛紹林也曾對宋澤表露過想法?

他歪歪頭,裝作不解。宋澤尴尬地笑笑,寒暄幾句,就要告辭。他忍不住發出邀請:“貴府與寒舍一街之隔,宋大人閑時不妨來小坐。”

“好,過幾日一定登門拜訪。”

徐蓮生不知這“過幾日”是什麽時候,回家後脫了悶熱的官服,躺在竹椅上納涼,喝着酸梅湯,叮囑翠娥買些瓜果點心備在家裏待客用。

“今天這酸梅湯涼絲絲的,比往常好喝。”

翠娥笑道:“等會兒還有冰鎮西瓜吃呢!您進門前,薛府剛遣人送來一大塊冰,還有幾匹緞子,吃的……”

徐蓮生望着她,還是玉盤似的圓圓的一張臉,那麽喜慶可愛。上個月在薛府裏遇見她,腦子一熱就開口把她要了過來。這座一進的小院裏,多了她,就不那麽冷清了。

幾日後,徐蓮生前去薛府赴約,坐的是薛府派來的軟轎。路上,他眼皮跳個不停,似乎有事要發生。

一盤棋下了半天,薛紹林的心思大概根本不在棋上,抿了口茶問:“念秋認為這茶如何?”

徐蓮生放下紅釉茶盅,回味後贊道:“茶香清純辛銳,是武夷岩茶中的極品。”

“太子殿下賞的,你走時拿點。品茗嘛,一人得神,二人得趣。與你分享,就是趣事。”

“謝大人垂愛。”

二人越聊越深,聊到朝局。

太子與鄭貴妃所生的睿王暗争已久。皇上寬厚卻昏聩,過于寵愛貴妃及睿王,令其有一争之力,薛紹林則是不折不扣的太子~黨。

徐蓮生也日夜祈盼太子之位能穩如磐石,不僅因為鄭方傑是睿王的親娘舅,一旦睿王上位,報仇就再無可能。還因為比起游手好閑、聽說連字都認不全的睿王,太子英明果敢,必定能成為滌蕩天下貪官庸吏的明君,改善日漸凋敝的民生。

只是自己官階太低,對于朝堂上的黨争只能耳聞仰望。自己徒有偷奸耍滑的小聰明,沒有大智慧,很多事也想不明白。反正,現在只要緊緊依附于薛紹林就好……

“念秋?發什麽呆呢。”

徐蓮生回過神來,見薛紹林抓了一把白子,讓自己猜先。他想了想,拈起一枚黑子,猜單數。

“等等,”薛紹林暧昧地笑了,“若賢弟猜錯了,今晚留下陪愚兄通宵暢飲如何?”

“那猜對了呢?”

“愚兄陪你通宵暢飲。”

徐蓮生心裏咯噔一下,沉了下去。這便是眼皮狂跳的原由!他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可現在沒有蒙汗~藥在手,就算有,也不敢再下藥。只能盼望薛紹林年過半百,床笫之事已經不大行了。

他咬咬牙,莞爾一笑:“多謝大人擡舉。”随即添上一枚黑子,猜了雙數。

薛紹林将掌中的白子灑于棋盤,挑着眉數了數,大笑道:“你猜對了。”

翌日巳時,他還乘薛府的軟轎回家。

轎夫步子很穩,可些許的颠簸足以令他疼痛難忍。他忍不住呵斥幾句,轎夫連連賠罪,走得慢了。

只是心裏的苦痛,遠勝于身體的。他咬着牙阖上雙眼,想道:連這點屈辱都受不了,你還報什麽仇,雪什麽恨。看看你傾慕的宋大人,十幾年過去,才升了一級。

“蓮蓬——剛摘下的蓮蓬——”

他渾身一震,心頭像被劈了一斧子,微微掀開轎簾。只見街旁有個粗布衣衫的少年郎,正背着竹筐吆喝。十幾年前,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鮮活爽潔。

“停轎,幫我把蓮蓬全買下來。”他掏出一塊碎銀子,遞給轎夫。轎夫抱筐回來時,他見那少年在朝自己作揖,随後撒腿狂奔而去。

給了轎夫賞錢,他抱着筐緩步走進家門。每邁一步,下半身都像坐了個屁股墩兒似的疼。

“翠娥,抽空把蓮蓬剝了,做些冰糖蓮子羹來吃。我還拿了些武夷茶回來,你收好,別受潮了。先給我準備熱水,我要沐浴……翠娥?”

“來啦——大人,家裏來客人了——”翠娥小步從書房跑出來,接過他手裏的蓮蓬,“是位姓宋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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