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獄友

徐蓮生幹脆沉默,身子卻陣陣發抖。那酷吏郭權使個眼色,兩旁便用水火棍架住他的兩條胳膊。稍微一夾,他就冷汗涔涔,慘叫出聲,感覺肉和骨頭都要碎到一塊去了。

“趙大人!薛紹林的的确确是個貪官,其他人或多或少也貪過,但宋澤真的沒有。”

棍子又緊了緊,他邊喊疼,邊擡起淚眼望着趙清源,一身素服也遮不住的清秀絕俗。見趙清源臉上似有不忍之色,他就叫得更響。

“住手,天亮再審。”趙清源蹙眉道。

郭權提醒道:“大人,依下官看,您還是盡快吧。徐大人細皮嫩肉,您不舍得留傷痕,倒也有別的法子。”

“什麽法子?”趙清源問。

郭權笑着說:“徐大人是江南學子,想必深通水性喽,用水刑就溫和多了,不傷皮肉筋骨。”

徐蓮生松了口氣,想道:不過是嗆幾口水,應該沒有挨板子夾胳膊那麽疼。

“徐念秋,我再問你一遍,這賬冊上的條目是否全部屬實?”

他揉着自己的胳膊,眉眼低垂,保持沉默。趙清源又厲聲喝問數遍,他幹脆軟軟地往堂下一躺,閉目裝暈。很快,他感到自己被綁在一塊木板上,腳高頭低,口上被布捂住。

一瓢冷水緩緩灌進了鼻子,他想屏住呼吸,可不管用。那水無孔不入,腦子、氣管、肺,仿佛全嗆進了水,激得他劇烈地扭曲、咳嗽。剛緩過半口氣,又來了一瓢。持續的窒息感,就像用最慢的步伐走向地獄,悶得他生不如死。

緩歇片刻,又開始新一輪折磨。幾番下來,他渾身痙攣,被灌得死去活來,恍惚中似乎看見了姐姐。

不行,他絕不能死在這!

“有他!咳——”他拼命把肺裏的水咳出來,撕心裂肺地大喊,“有宋澤!我想起來了,有他,賬冊是對的!”

趙清源點頭道:“好,把口供拿給徐大人過目,讓他畫押。”

徐蓮生畫了押,轉頭昏死過去,這次不是裝的。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頭昏腦漲,喉管裏火辣辣的疼,衣領和頭發已經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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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咳嗽着起身,環顧四周,原來是在牢裏。床鋪低矮,褥子下是草墊。與牢門相對的牆上,有一方被鐵栅欄隔着的小窗,透入微弱天光,看不出這天是将明還是将暗。

過道另一側關着薛紹林,左右則是其他幾位戶部同僚,兩人一間。他對面床鋪上,一名素服男子端端正正地坐着,清俊的臉龐半明半暗,眼眸明亮如星,冷硬如冰。

“宋大人……”徐蓮生小聲招呼。

“卑鄙小人。”宋澤從齒間擠出幾個字。

“這是有人構陷,我受不了打,只能統統招認了。”

宋澤猛然撲過來,揪住他的領子,三兩下扒開衣服,露出一身如玉似錦的細嫩肌膚,冷笑道:“你是在夢裏挨打的?”

“我——”

“十幾年前,我随先帝南巡時,結識一個古靈精怪的少年。為了幫死去的姐姐告官,小小年紀硬要挨五十大板。雖然被我中途攔下,可還是打得皮開肉綻,我親手為他塗了藥。徐大人,你七尺男兒竟連個市井孩童都不如。”

徐蓮生沉默半晌,慢慢系好衣物,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宋大人,我努力堅持了,只是你沒看見而已。他們用水灌我,太難受了。”

宋澤輕哼一聲,坐回床邊,不再言語。

對面的薛紹林出聲了:“念秋,你倒是憋氣啊!你不是水性不錯嗎?”

徐蓮生反嗆道:“你下過水嗎?鼻孔朝天的時候,憋氣也不管用。”

“翠娥來我家報信,我想你好歹咬牙撐個幾日,待我在外斡旋或許有轉圜餘地。你倒好,天還沒亮就把我咬進來了。”薛紹林長嘆一聲。

“說得輕巧,這是皇上要整你,你又能怎樣?我不過是附帶的陪葬品罷了。”

“最起碼,我能到別處避避風頭。”

“薛尚書,你良心呢?那我怎麽辦!”

不知不覺,二人将私下獨處時的交談方式帶進了牢裏,頗有些打情罵俏的意味。宋澤冷眼旁觀,盡是不屑。其他幾個同僚也開始責怪徐蓮生骨頭太軟,一打就招。

衆人罵了他一會兒,又開始問賬冊的細節,每個人都貪了多少。徐蓮生慢條斯理地逐一說了,薛紹林感嘆:

“所謂羅織罪名,不過于此,根本毫無邏輯。本官的确收過銀子,比賬冊上記得還多,可絕不會被人抓到把柄。”

“我絕不認罪。”宋澤抛出二字,擲地有聲,随後就陷入一種倔強的沉默,視徐蓮生如無物。

天亮之後,陸續提審過堂,在羅織的“鐵證”和徐蓮生的口供之下,衆人略做争辯,便認命了。宋澤拒不認罪,杖刑四十,被拖回來的。

短短十日後,薛紹林轉入死牢。徐蓮生躺在床上,頭枕雙臂,凝望那方小窗。隔壁的兩個同僚在悠哉地寫遺言,回顧一生,交代後事,已寫了厚厚一沓紙。而宋澤在第三次過堂,怒罵聲隐隐傳入牢房。

“宋澤倒鐵骨铮铮,寧折不彎。”一人道。

“我賭他這次必然認罪。”另一人道。

“不見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人出了名的一根筋,不然早就高升了。”

“誰叫他彈劾鄭方傑奸~殺民女,連參十本?把大好的仕途參沒了,差點把他岳丈氣死。”

徐蓮生驚坐而起,猛地撲在牢柱上:“怎麽沒聽你們說起過?”他還以為宋澤失信,從沒參過鄭方傑。

“十幾年前的舊事了。要不是他又犯驢,我還想不起來呢。”

徐蓮生忽然發了瘋似的踹向牢門,尖聲嘶喊:“來人,我要翻供!你們來重新審我!宋澤他沒受賄——”宋澤不曾失信,而且盡力了。自己卻怕死怕痛,污蔑一個近乎于完人的真君子。

待腦子裏的熱勁兒散去,他又不喊了,覺得自己十分滑稽。別說翻不了供,就算能,他照樣受不住那些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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