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玉碎

半個時辰後,宋澤被兩個獄卒架回牢室,擱在床上,素服幾乎被血染成了喜服。獄醫随後而來,查看了傷情,臨走前留下幹淨衣物和兩包藥粉,讓徐蓮生幫忙上藥。

“宋大人?”他喚了幾聲,不見回應,便顫顫巍巍地掀開那身被血浸透的衣服,只見從脊背到大腿全都血肉模糊,新傷疊着舊傷。有的前兩天剛結痂,又被笞、杖這類常刑打得迸裂,傷口血紅猙獰地張着,如嬰兒嘴。

徐蓮生仔細地灑了藥粉,血很快止住。一擡眼,正撞進一雙平靜無波的深眸。

“多謝。”說完這兩個字,宋澤又轉過臉去,趴在床上一動不動。這十來天裏,除了最基本的交流,他極少說話。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也不願意聽我說話。可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由衷欽佩你,但你這麽硬扛着,山都禿了,何苦呢。”

宋澤淡淡道:“寧為玉碎。”

徐蓮生将幹淨衣物蓋在他身上,退回自己的床鋪,招來獄卒問:“按照牢裏的規矩,家眷可以每十天探視一回吧?”

巧的是,剛得到肯定答複,翠娥就颠颠地來了。她先送給獄卒酒菜,官爺長官爺短地獻殷勤,見到徐蓮生後又哭又笑。二人聊了一會兒,翠娥圓潤的臉蛋兒上展開狡黠的微笑,道:

“家被抄了,但我藏了幾件首飾,足夠生活和為您打點獄中的吃穿用度。”

“夥食倒還行,這片監牢是專為官吏預備的。你好好看家,我争取活着出去。”

翠娥含淚點頭,把帶來的飯菜、瓜果、衣物塞給徐蓮生,忽然瞪圓了眼低聲驚呼:“我的親娘呀,那是誰啊,血葫蘆似的!”

“宋澤宋大人,他不肯認罪。”

“不是說,有功名在身的人不動刑嗎?”

“那得看情況,律法是靈活的。”徐蓮生湊近她耳語,“這兩天,你務必要想辦法去見刑部左侍郎趙清源,說我非常想見他,不見死不瞑目。”

翠娥走後,徐蓮生把她帶來的熏雞、燒鵝跟幾位同僚分食了,又去掉油膩的雞皮,把雞腿肉撕成條,喂給宋澤。

宋澤倒沒拒絕,吃了肉掙紮起身,慢慢換好衣服,似乎預感到家人将至。不多時,果然來了對老夫婦,和一個十來歲的少年。這是徐蓮生頭一次見到宋澤的兒子,從相貌來看,那位千金小姐應該不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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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小名叫核桃,一直強忍着淚,眼中的剛毅倔強神似他爹。宋澤叮囑兒子要孝順祖父母,最後道:“你再來時,也許我已經死了。你記住,為父到死都是無罪之身,沒人能逼我低頭。你好好念書,有朝一日為我翻案。”

幾天後,其他同僚陸續也轉入死牢,只剩死不認罪的宋澤,和貪墨數額最低的徐蓮生——兩千五百兩銀子。

牢獄生活寂寞,夜裏傷痛難忍,宋澤的話漸漸多了。說自己家鄉在西安府商州一帶,有二頃田地,不算富貴,但從小到大沒挨過打,幹過的粗活屈指可數,其中最難的是剝蓮蓬。

“那次随先帝南巡,買了筐蓮蓬。剝了半天,始終不得其法,不過還是全吃了。蓮蓬鮮綠如翡翠,蓮子滋味清甜,比北方的好吃……”

徐蓮生聽着這道清朗的聲音,如一泓清泉石上流。他又開始勸宋澤認罪,宋澤就說困了,不談了,可整夜都疼得陣陣抽氣。

又一次過堂回來,宋澤淩亂的發絲濕淋淋,想來期間曾昏死又被水潑醒。徐蓮生像個經驗豐富的老郎中,手腳麻利地為他剝去血衣,清潔傷口,敷藥,已然很是熟練。

宋澤側頭趴卧在褥子上,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微睜的眼中卻迸出精光,毫無屈服之意,眼珠随徐蓮生的動作轉動。

“宋大人在看什麽?”

“我聽郭權說,你受審時唯獨不願污蔑我,然後就受了刑,差點溺死。為什麽?”

“因為我嗆水了呗!”

宋澤竟然還有力氣笑:“我指的是你不願污蔑我。”

“因為,我很想與你結交。不過我也知道,你認為我不顧廉恥,攀附薛紹林,不屑與我為伍。”徐蓮生小心翼翼地往傷口撒藥粉,“可是宋大人,我不是小人,只是常人。”

“你喜歡薛紹林嗎?”

“不喜歡,甚至于很惡心。我只想快點晉升而已,恰好遇到喜歡男色的堂官,就順勢而為。”

“你倒無恥得坦蕩蕩。”

忽然,徐蓮生發現宋澤的右小腿不對勁。半條腿都紫了,且腫得厲害,以詭異的角度扭曲着,竟是胫骨斷了!

他撲通跌坐在地,驚恐地低呼道:“你、你腿斷了!你腿斷了!你腿斷了!”

“我知道,不用提醒,夾棍夾的。”

“我、我還以為,你都疼得麻木了……”

“怎麽會,人只要活着,就會疼。”

徐蓮生喊來獄醫,簡單固定住斷腿。他見獄醫不用心,在其離開後又重新包紮一遍,拆了自己的一塊床板當夾板。

晚飯是面餅、米粥、兩樣青菜,他把餅掰成小塊,一邊喂無力吃飯的宋澤,一邊往自己嘴裏塞,哀求道:“宋大人,你就認了,萬一能活下去呢?被打死在牢裏,可就什麽都沒有了。你這是黃連樹上摘果子,自讨苦吃。”

“食不言寝不語。這幾天,只要一吃飯,你就開始絮叨。”

飯後,宋澤開始高燒,很快人事不省,斷腿腫得像裝滿谷子的麻袋。徐蓮生要來冷水,撕了衣服當手帕,覆在他滾燙的額上。

徐蓮生讓獄醫去煎清熱的藥,獄醫很快端來湯藥,卻道:“徐大人,我看你還是別喂給他了。”

“怎麽,這藥不對?”他舀起一勺嗅了嗅。

“他一身嶙峋骨,不如就讓他這麽去了,還好受點。再去過堂,用刑只會更重,生不如死。”

徐蓮生一愣,立即明白話糙理不糙。湯藥由燙轉溫,他幾次端起藥碗,又緩緩放下。宋澤本身似乎并無求死之意,昏迷前還吃了整整兩個餅,可是再硬扛下去……

正兀自出神,耳邊忽然響起氣若游絲的聲音:“徐大人,勞駕。”

宋澤緩緩移動手指,指指藥碗,又昏了過去。

徐蓮生不再猶豫,将男人的頭抱在懷裏,喂了一勺藥,可全順着嘴角流光了。他只能先含進自己嘴裏,又口對口地渡過去,同時用力鼓氣。喂完最後一口,他不禁情動,将這一舉動變為輕吻,擡眼見宋澤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多謝。”

“你……什麽時候醒的?”

“剛剛。”

宋澤時醒時睡,斷斷續續地講道:“我這輩子,活到此時此刻,有三件憾事。一是無法繼續在雙親跟前盡孝,二是不能教犬子讀書做人,三是……三是沒能幫一個叫蓮生的少年郎參倒鄭方傑。我生平言必信行必果,只有這一件……這一件沒辦到。”

“你在說遺言嗎?好好休息,只要活着,就有盼頭。”徐蓮生守在床邊,每隔一會兒,就換下宋澤額上的濕布。他閑得無聊,哼起一曲江南小調。春夜微醺,燈影漿聲,恍如隔世。唉,官做得好好的,怎麽就進了大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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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腿會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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