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偷生

有腳步聲靠近,是個獄卒,傳話道:“徐大人,你家婢女托我告訴你,你讓她辦的事,她辦妥了,你想見的人今夜會來。”

“妙極,妙極!”徐蓮生心頭燃起希望之火,高興得在牢室裏繞了好幾圈,又牽起昏睡中的男人的手,喃喃自語道:“我豁出這張臉,也要讓咱們兩個活下去。自甘下賤可恥,但一定有用。”

他讓獄卒提兩桶水來,熱水最好,冷水也湊合。還有梳子、澡豆一類的梳洗用具。獄卒雖然調侃他虎落平陽窮折騰,但也照做了,畢竟都收過翠娥的好處。

幾個獄卒還圍觀他梳洗,嬉笑揶揄道:“徐大人白得像剛出籠屜的饅頭,可惜啊,如此絕色陷于牢獄之中。”

敲過三更,徐蓮生聽見值守的獄卒在參拜趙大人。他忙微微扯開領口,擠出幾滴眼淚挂在臉上,依着牢門望眼欲穿,楚楚可憐仿佛一支沾着晨露的初荷。那日在堂上,他一眼就看出趙清源和薛紹林同個癖好。

過道燈火幽微,趙清源提着燈籠,獨自走到牢門前。見徐蓮生這副樣子,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柔聲道:“你氣色倒還不錯,看在以往的交情,我讓獄中小吏別為難你,你沒受苦吧?”

“罪員徐念秋多謝大人挂念,不曾受苦。”

“那你為何暗自垂淚?”趙清源将燈籠提了提,瞥向昏睡中的宋澤,接着掏出手帕遞過來。

“我想讓大人幫我擦……”徐蓮生沒有接,而是把臉湊近牢柱,聲音婉轉凄切,“罪員是将死之人,這點請求總該滿足吧?”

趙清源低沉地笑了,收起手帕,用手指抹去挂在他臉上的淚珠,順勢挑起他的下巴,問道:“說吧,為什麽想見我?”

“求大人給我條活路,我怕疼,不想砍頭。”他雙手探出門去,抓住趙清源手腕。又緩緩跪了下去,抱住男人的大腿,将臉貼在上面磨蹭,“砍頭得多疼啊,求大人高擡貴手,做活案卷,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給條活路吧。”

趙清源沉默半晌,嘆息道:“我想想辦法。”

“宋澤官階比我低,您順手也給他一條活路,讓我們兩個一塊出去,免得引人多嘴。再過堂時,就別用刑了,不然我總是得半夜爬起來照料他,一看見血我就害怕,吃不好睡不好的。”

“說實話,他本可以免去許多皮肉之苦,是鄭大人要我順便整治他。不知你是否耳聞,他多年前得罪過鄭大人,硬是在先帝面前說人家奸~殺民女,這條性命怕是留不下了。”

“那您這樣告訴鄭大人,就說宋澤在牢裏只剩半條命,茍延殘喘,還殘了一條腿,活着比死了遭罪。”徐蓮生攀着趙清源的腿,慢慢往上磨蹭,“假如就我一個人活着,難免會有人背後嚼舌根,畢竟咱們是同鄉,這樣對大人不利。”

“那你怎麽報答我呢?”趙清源輕輕捏住他的臉晃了晃。

Advertisement

“我家被抄了,身無長物,渾身上下就剩這連骨頭帶肉一百多斤。您若不嫌棄,我到您府上為奴為婢,日夜侍奉。”

趙清源微微眯起眼,喚來獄卒:“打開牢門,提審罪員徐念秋,帶到公堂邊的廂房。”

徐蓮生最後一次更換了宋澤額上的濕布,輕聲道:“你給老子退燒,好好活着,不許死。”之後邁出牢室,任由獄卒為自己帶上鐐铐。

晨光熹微,徐蓮生踉踉跄跄地回到牢裏,立即去摸宋澤的臉。

還燙着,不過總比涼了好。趙清源離開前,留下幾顆金豆子,他立即叫來獄醫,讓對方去請個會接骨的郎中、抓最好的藥。

不眠不休守了兩天,宋澤終于退了燒,腿也不那樣腫了。雖然撿回條命,卻陷入沉默,被獄醫診斷為“燒傻了”。

很快,宋澤又被提審。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回來了,并說出幾日來第一句話:“我認罪畫押了。”

徐蓮生長舒一口氣:“宋大人啊,我還以為你傻掉了。你想通了就好,我和監辦此案的趙清源有些交情,又是同鄉,他會給咱們留條活路的。”

“我又不是他同鄉,和他也沒有私交。”

“你還真是一根筋,如果只放我一個,豈不顯得他徇私。”

此後,便相安無事,沒人再來提審。二人在牢裏待到初夏,讓家人送來棋盤、書籍、筆硯等,每日對弈聊天。宋澤的腿傷大體痊愈,只是瘸了,走起路來時而比徐蓮生高,時而比徐蓮生矮。

一日,趙清源攜聖旨而來。二人跪地接旨,罪名從貪贓受賄變為瞞情不報,被革職為民,各回原籍,自謀生路。

謝恩後,宋澤擡頭問道:“本案已由大理寺複核過了嗎?”

“當然。怎麽,想申冤?”趙清源反問。

“不申冤,哪有冤啊,一點都不冤。”徐蓮生近乎于歡天喜地,扶起宋澤,“多謝趙大人,那草民就收拾收拾,準備出獄了。”

将宋澤送回宋宅,徐蓮生回到家中,和翠娥抱頭痛哭一場。二人擦幹眼淚,盤算今後的出路。徐蓮生道:“你要是不願意跟着我走,我就為你找個夫家。你年紀不小了,該嫁人了。”

翠娥臉一紅:“我當然要跟着大人!咱們去哪,回浙江嗎?”

“老家的房屋早就被我變賣了,咱們沒剩多少錢,又沒田産,很難過日子。”

“那去哪兒?”

徐蓮生精打細算道:“跟着宋澤去陝西,他家有二頃田,靠佃租就足夠生活。”

“好,大人,我跟着您!”

“別喊大人了,以後叫哥吧。”

幾日後,一架舊馬車,載着兩家人,出西門上了官道。

宋澤的兒子核桃很喜歡翠娥,牽着她的手說個不停。徐蓮生本以為宋澤會問:你為何不回老家?為何要跟着我?今後有何打算?是不是圖我家那二頃田地?

可男人什麽都沒問,只是在得知他的想法後,淡淡地說:“哦,也好,彼此有個照應,那你去城外雇一架大點的馬車吧。”

就算問了,他也不會說出實情。

那一夜,他意外得知趙清源明年将外任陝西巡撫,為皇帝盯着西北,制衡三邊總督。他雖被革職,但功名還在,也沒說永不敘用。只要趙清源走馬上任,他就能從頭再來。

他撩開車簾,回望烈日下巍峨聳立的城牆,暗想:鄭方傑,我祝你福壽安康,等着我。收回目光時,他忽然感到宋澤的視線正牢牢拴在自己身上。可待他看過去,它又漫不經心地飄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