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民生活

曉行暮宿二十多日,到了陝西。馬車緩緩駛入西安府商州商南縣境內,麥田已完成夏收,豔陽下田裏青苗點點,是剛種下不久的大豆等。

宋澤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瘸的瘸,又不太會幹活,路上多虧翠娥手腳勤快,多方照料。徐蓮生看出,宋太公老兩口挺喜歡她,有意讓宋澤娶她續弦。他探了探她的口風,結果惹得人家姑娘一整天沒搭理他。

徐蓮生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意在自己這裏。可他沒法給她一個安定正常的家,只好還做兄妹。進了縣城,他們在宋家老宅旁的空院安頓下來,吃穿用度都靠宋家田地裏的收成。

宋宅是二進的院落,有一對老仆在此打理屋舍、收繳佃租。見主人一家忽然從京城回來,少爺還跛了一條腿,萬分詫異。

同樣詫異的,還有鄰裏和同族。老兩口覺得擡不起頭來,最初的兩個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宋澤倒是坦然自若,時常拄着一根榆木手杖上街,坐在徐蓮生側後方,有一搭無一搭的聊天——徐蓮生在集市上支了個攤子,幫人代寫書信。

“天越來越冷啦,再坐一會兒就收攤。”徐蓮生袖着手,望向已經偏西的日頭,搓了搓冰冷幹燥的指尖,“翠娥給我做了件冬衣,這幾天就能穿了。你家裏用做衣裳嗎,宋大哥?”

“我不缺,既然她精通女紅,就給核桃做兩身吧,留着過年穿。”

“她還用羊毛氈做了一副護腿呢,晚上我給你送去。天冷了,腿疼吧?”

“哦,夜裏總是疼醒,醒了半天睡不着。”宋澤淡淡地說,“做一副幹什麽?有一件就夠了。”

“意思是讓你春秋穿一件,隆冬臘月再套一件,方便随天氣增減。宋大哥啊,你有時候真的是一根筋。”徐蓮生笑着回頭,見宋澤雙手搭在杖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俊朗的眉宇間透着猜不透的東西。

“怎麽了?”

“是你讓她做的,還是她自己想做?”

“是她自己閑來無事,我哪有這麽細心。”徐蓮生移開目光,沒說是自己的主意。

宋澤臉上似乎閃過失落,不再說話。

徐蓮生問:“你有什麽打算?”

“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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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身才學,豈能荒廢于鄉野市井之間。”

“教導我兒讀書做人,就不算荒廢。”

“來年,我想到縣衙尋個差事,你覺得怎麽樣?”

豈料宋澤猛然站起,晃了幾晃,穩住身形後定定地望着他,語調冰冷地質問:“你既然不甘心離開那烏煙瘴氣的官場,為何要跟我來陝西?”

“因為你家有田啊,不然我和翠娥吃什麽。”徐蓮生依舊袖着手,清秀的臉上挂着狐貍般狡黠的微笑,“十年寒窗,我雖比不上你這個榜眼,腹中多少還有些墨水。你家有百畝良田,可我沒有,總不能一直在街上寫書信,受風吹日曬雨淋。”

“那你幹脆什麽都別做,我……我可以一直養着你,”宋澤頓了頓,又低聲補充道,“和翠娥。”

“宋大哥,我心領了。”

“我先回家了。”宋澤拂袖而去。

“你不等我收攤了?”

“腿疼。”

徐蓮生目送他忽高忽低的背影,苦笑着想:他特意問縫制護腿是誰的主意,也許是看上翠娥了。

“先生,我有書信要寫。”

徐蓮生回過神來,見是個農夫。他研墨提筆,撫平信箋,靜待對方開口。

“就寫,讓大伯不用挂念,我爹爹去年秋收時落下的腿傷,已經被朝邑縣的郭郎中治好了,一點都不瘸了。家裏的牛啊羊啊都好,等明年開春趕兩只羊去看望你們。”

“伯父大人臺鑒,久不通函,至以為念。家父去歲……漸入嚴寒,善自珍重。愚侄張耀宗頓首,敬請福安。”徐蓮生将潤色過的書信通讀給對方,收了十文錢,随即打聽起那位郭姓郎中。

“這人專治筋斷骨折之疾,聽說曾是宮裏的太醫,新傷舊傷都能治。你到朝邑縣一打聽,就知道他住哪兒了!”

“多謝,多謝。”

徐蓮生滿臉喜色,急忙收攤回家。翠娥已經做好飯菜,他匆匆吃完,拿上護腿去隔壁宋宅,鼓舞宋澤去找郭郎中醫腿。

宋澤将信将疑,畢竟此去朝邑縣五百多裏路,往返就是一千裏。但架不住徐蓮生在耳旁唠叨,兩位老人也讓他去看看,只好說:“那過幾天出發。”

“何必過幾天?我現在去雇車,明早就走。”

“念秋——”

“聽我一回。”

徐蓮生一路跑去城外雇車,翌日清晨,與宋澤、翠娥、核桃啓程前往朝邑縣。日行七八十裏,夜晚就宿在村店。

村店多為通鋪,翠娥獨自睡一端,徐蓮生和宋澤父子睡另一端,中間隔以簾布。

徐蓮生聽見核桃睡沉了,便靠在宋澤身邊,輕聲問道:“宋大哥,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通,問了你可別生氣。”

“我得先知道,你想問什麽,再決定氣不氣。”

“你得先保證不生氣。”

“保證不了。”

“那我不問了。”

半晌,徐蓮生感到有人捏了捏自己肩膀,緊接着身旁黑暗中刺出一聲幽幽嘆息:“你問吧,我保證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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