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郭郎中
“在牢裏時,你怎麽忽然就想通了,決定認罪畫押?”
宋澤輕哼一聲,翻個身背朝着徐蓮生,陷入沉默。
“你看,生氣了吧!”
“我沒生氣。”宋澤聲音雖輕,卻分明蘊含着惱火,“高燒一場,鬼門關前走一遭,我才感受到活着的妙處。瀕死之際,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十八層地獄?還是三十三重天?或者是,你故去的夫人?”徐蓮生情不自禁依偎在他背上,聲音細細顫抖起來,想起自己間接弑父,犯下惡逆之罪,聽說死後要墜入血池地獄受苦。他很害怕,但依舊毫無悔意,真是無可救藥了。
“什麽都沒有,一片虛無。感覺不到疼,聞不到氣味,看不見東西,也聽不見聲音。所以,我決定好好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說起來,薛紹林上個月已被問斬了吧。”
“誰知道呢。”徐蓮生不知他為何忽然提起薛紹林,也許是想感嘆活着真好吧。
“我以為,你對他多少有些感情,會遙祭一番。”
“一點都沒有。”徐蓮生冷然道,“你是不是在想,假如他對薛紹林是有真感情,而不是純粹的虛與委蛇,那麽我對他的鄙夷可以減少一些。”
宋澤低低地笑了:“我已經不再輕視你了。如同你自己所說,你不是小人,只是常人。從牢裏出來,我才知道我不是真君子,也只是常人。”
“哼,我不信,你一直都因為我勾搭薛紹林而看不起我。”
“人心隔肚皮,随你怎麽猜。”
宋澤又翻過身來,二人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近到鼻息交融。徐蓮生心跳加速,向後退了退,驀然間有種強烈的沖動,想告訴宋澤,自己就是那個賣蓮蓬的少年郎。自己不顧廉恥一心求升,是因為心頭那份終日作痛的仇恨。
“宋大哥,你說你此生有三件憾事,還記得嗎?”
“嗯。”
“現在,你每日在令尊令堂跟前盡孝,核桃也被你教導得聰明伶俐,那餘下的那件憾事,你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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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澤再次沉默,許久才說:“一諾千金,我沒有忘。等有機會,我會兌現承諾,現在還不是時候。”
徐蓮生把沖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算了,宋大哥如今安居樂業,何必吐露身份,把如此沉重的擔子壓在他身上?為了參鄭方傑,他已賠上仕途,自己欠他太多。
“不早了,歇息吧。”徐蓮生把不甚潔淨的棉被拉到胸口,輕聲說道。
“念秋,你可曾想過,娶翠娥為妻?”不知為何,宋澤的聲音透着小心和試探。
徐蓮生笑道:“我不想成家,只拿她當妹妹。你若有心,我倒樂意當個媒人。”
“我沒這個心思。”
忽然,睡在宋澤身邊的核桃開口說話:“徐世叔,我想娶翠娥姑姑,不過得再等幾年。”
二人都吓了一跳,宋澤低聲訓斥:“快睡覺!食不言,寝不語。”
“你自己跟徐世叔唠了半宿,卻不許我說話,不講道理。”核桃悶聲悶氣地嘟囔,翻個身繼續睡了。
幾日後,四人到了朝邑縣,打聽到郭郎中的住處。是城外一所清冷小院,木籬柴門。
“請問,是郭郎中府上嗎?”
徐蓮生高聲喊道,很快從屋中迎出一人。此人比他想象中年輕得多,目測與宋澤同年,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他心裏的期望登時降低,行醫是個經驗活兒,越老越厲害,郭郎中怎麽看都不太行。
誰料對方竟認識他,端詳着他的臉,訝異地叫道:“徐大人?”
徐蓮生暗吃一驚:“兄臺認得我?”
“我在太醫院任職時,與你有過一面之緣。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你那時在戶部陝西清吏司,剛升任郎中。不久後,先帝龍體有恙,我便辭官歸故……”
郭郎中将他們請進房中,徐蓮生笑着搖頭,說自己如今是無官一身輕,又講了戶部尚書薛紹林的貪墨大案:“一場腥風血雨,戶部許多人都栽了。我和宋大哥被革職為民,算是撿了條命。唉,是我自己認罪畫押,沒臉喊冤。”
聊了許多京城轶事,郭郎中才問:“對了,你們誰要看病?”
“哦,是宋大哥。”
郭郎中查看了宋澤的腿傷,立即判斷道:“這是刑傷,夾棍夾的。因何受了這麽重的刑?”
宋澤自嘲地笑笑:“數次過堂,我不肯認罪。不過,後來還是認了。實在挺不住了,哈。”
“那也不失為一條硬漢。我雖不曾見過宋兄,但也曾耳聞,你當年連參鄭方傑十本。佩服,佩服!”
“能治好嗎?”徐蓮生只關心這一條,目光焦急地定在郭郎中臉上,“可惜在牢裏時耽誤了,若是醫治及時,不至于跛得這麽厲害,最起碼能跑。”
“能治。”郭郎中語氣輕松,不知哪來的自信,“待我打點行裝,随你們回商南縣,再行醫治。”
回程又是幾日。
路上,見郭郎中的袖口破得不成樣子,翠娥便用幾塊布頭和一雙巧手為他重新縫了衣袖,結實美觀還耐磨。那之後,他的目光便常常流連于袖口細密的針腳,和翠娥圓潤可人的臉蛋兒之間,多次強調自己孤身一人,擁有祖傳的手藝和秘方。
翠娥只是漠然地看着他。
回到宋家,郭郎中說出醫治方案:“服下麻藥,用利刃将小腿肌膚割開,敲斷胫骨,重新接骨。之後縫合肌膚,敷藥,再以夾板固定。每隔幾日,都要拆下夾板換藥,百日之後,便可痊愈。你們不用擔心,我會在此長住。”
再次把腿打斷?宋太公聽了,險些将他轟出去,罵他是江湖騙子。徐蓮生也聽得臉色發白,冷汗涔涔,問:“郭兄,你有多大把握?”
“我保證,不會比現在更差。治好了,恢複如常。治不好,跟現在差不多。”
“那就值得一試,”宋澤做了決定,“擇吉日良辰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