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暫別
片刻之後,門房客客氣氣地引徐蓮生進府,又有仆人請他在西花廳稍坐并奉茶,已然高看了他三分。花廳外濃蔭掩映、姹紫嫣紅,他正盤算開場白,只聽沉穩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門外頓了頓。
他立即恭恭敬敬地跪倒,參拜道:“小人徐念秋叩見中丞大人,恭喜大人高升。”
輕笑聲自頭頂傳來:“免禮吧,我還以為你回浙江了。”
“前年離開京城前,聽中丞說會來陝西就任巡撫,我就在此安身立命,盼着能再見見您,請您多多提攜。”徐蓮生起身,在趙清源面前垂首恭立,刻意唯唯諾諾地訴苦,“這幾年,我過得好苦。”
“你一個人嗎?”
“家中本來有個婢女,去年嫁人了。我與宋澤都住在商南縣,朝他借了幾回錢糧,才勉強度日。”
“誰?”趙清源一時沒想起這人是誰,面露疑惑。
“當初和我關在同一間牢房,數次過堂都不肯認罪的那位。”
“哦,想起來了,是得罪過鄭大人的那個。一根筋,冥頑不靈,可最後不還是認了嗎。”趙清源不屑地笑了一聲,“你們關系很好?”
“交情不深,偶爾走動。”
徐蓮生怯生生地回應着,始終長睫微垂,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樣。灰撲撲的布衣包裹着修長勻稱的身體,露在外面的雙手、脖頸和臉龐都白皙無暇,溫潤肌膚之上眉目如畫。整個人像被破布包裹的絕世美玉,讓人恨不能立即剝開,好好觀賞把玩。
“你說,你常常挂念我,其實我也偶爾會想起你來。回想起刑部大牢那一晚,我還從沒見過你這般能屈能伸的男人。”趙清源眼中添了暧昧和輕佻,拉過他的手。
“瞧您說的,承蒙您看得起我,哪裏有委屈。”
“看來你的确受苦了,手都粗了。”
“君子遠庖廚,可婢女嫁人,我只好自己洗衣做飯,還學會了縫補呢。”
“我還以為,我們之間緣分已盡,沒想到又在這遇見了。”趙清源摩挲着他的手,輕嘆一聲,“我府裏人多眼雜,幾房妾室都不省心,糟糠更是個悍婦,不便讓你住進來。這樣,我在城裏為你置辦一套宅院,你擇日搬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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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蓮生莞爾一笑,輕輕掙開男人的手:“我不想做您的外宅,我想到巡撫衙門當差。雖然我是革員,但一差半職而已,還不是大人您一句話。”
趙清源微微挑眉,臉上閃過詫異,看他的眼神似乎少了絲淫猥,多了分欣賞。接着,還當着他的面喚來管家,吩咐對方為自己的同鄉找一處清淨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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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安府回來那天,徐蓮生先去了縣城裏最好的酒樓,訂下雅間和一桌酒菜,随後邀宋澤和郭郎中同飲。
剛剛落座,郭郎中就拍着大腿感慨:“念秋何必如此破費,到我家裏去多好,翠娥的手藝不比這差。”
宋澤笑着調侃:“知道你家有賢妻,別顯擺了。”
“羨慕我啊?你也該續弦了。”
徐蓮生起身為二人斟酒,說道:“小弟有要事要告訴二位兄長,我幾天後就要動身搬去西安府,在巡撫衙門謀了個差事。”
郭郎中瞪大雙眼,衷心為徐蓮生感到高興,立即道:“哎呀!真是喜事,該浮一大白!”
宋澤卻是一怔,雙眉微鎖,眸光倏然變冷,淩厲地刺了過來:“巡撫衙門,為何這麽容易?”
徐蓮生目光躲閃,擡手為二人夾菜,輕快地說道:“此番我随知縣大人去辦差,才得知新任巡撫是我的舊識趙清源。宋大哥是知道的,趙大人與我同鄉。當年,我在刑部觀政時,和他的交情也不錯。我特意到他府上拜谒,他念在舊情,願提攜于我。”
“二品大員,封疆大吏,你說見就見了?”郭郎中不敢置信地問。
“可不,我也沒想到這麽順利。他鄉遇故知,這位趙大人也是個性情中人。”
啪!宋澤把筷子拍在桌面,臉色冷硬道:“性情中人?他的性情,莫非只對你一人?”
徐蓮生渾身一僵。按理說,他和趙清源的特殊交情,宋澤應該是不知道的。
“老宋,你這是什麽意思嘛!念秋遇到貴人,該高興才對。”郭郎中察覺到氛圍尴尬,不禁幹笑兩聲。
宋澤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神情很快緩和。他端起酒盅,微微一笑道:“方才你提到趙清源,令我想起獄中的遭遇,難免感到憤懑。願你早日飛黃騰達。”
徐蓮生也跟着笑:“借宋大哥吉言。”
“來來來,不醉不歸。”郭郎中道。
結果,只有郭郎中一人醉了。徐蓮生和宋澤把他攙回醫館,翠娥氣得跳腳,兩個孩子已經夠她忙的,又多個醉醺醺的大活人添亂。
“以後不許你們再找他喝酒,或者直接擡你們家去,酒醒了再送回來。”翠娥玩笑着埋怨。
徐蓮生也笑了笑,道:“也不知下次要何時。翠娥,我要搬走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看見翠娥臉上的表情,似乎像極了宋澤。兩個孩子醒了,在屋裏高聲啼哭,可她置若罔聞,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慢慢紅了眼睛。
徐蓮生告訴她,自己要去巡撫衙門當差。她愣了半晌,嘴角才挂上笑意,連祝福的話語都和宋澤一樣:“願你早日飛黃騰達,哪天走?”
“就這幾天,”徐蓮生指指門簾,“孩子哭了,快去哄哄吧。”
翠娥匆匆走向裏間,又小跑着返回來,殷切地注視着他:“我讓老郭教我寫字,寫信給你。”
“好。”
“那說好了,一定給我回信!”
徐蓮生笑着點頭,聽翠娥在裏間哄孩子,輕哼着不知名的歌謠。空氣中浮動着草藥的清香,“磨刀嘞……”窗外傳來響亮的吆喝聲,是磨刀匠肩扛一條長板凳,走街串巷。
這是塵世的聲音,和最樸實的幸福。徐蓮生雙目猛然湧上酸意,連忙眨了眨眼,笑着看向宋澤:“宋大哥,我們走吧。”
“你聽這兩個孩子的哭聲,多可愛。可惜我發妻體弱,生下核桃之後,就不能再生養了。”宋澤淡淡感嘆。
“你再娶一個吧。”
“那你為何不成家呢?”
“先立業,再成家。你看郭大哥,不也三十好幾才娶媳婦。”
“念秋,愚兄心裏有二問。”宋澤無視徐蓮生的提議,徑自說了下去,“你究竟有什麽心事?”
“為何這樣問?”
“你的輕松惬意,從來都只是浮于表面。剛認識你時,我以為你只是一片淺薄的水窪。後來漸漸覺得,你毫不淺薄,而是靜水流深。”
“無甚心事,功利心太重罷了。”
“不,你絕不是單純的急功近利。”
“我從小就想升官發財。只有當了官,才不會挨打。”徐蓮生小心翼翼地偷瞄宋澤的表情。十幾年前,他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宋澤卻只是點點頭,算是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又問:“你來陝西,是純粹想跟着我,還是早知道趙清源會來?”
徐蓮生心神一蕩,望進男人的雙眼。比之幾年前,少了幾分清高和銳氣,多了他讀不懂的東西。他幾乎不想走了,留下來好好讀懂。可心底那根刺不得不拔,否則他到死都不得安生。
況且,他殺了親爹,罪大惡極,配不上這個男人。
“對不起,宋大哥。”他狠狠心,移開目光,“在刑部大牢時,我就知道趙清源會外任陝西巡撫。這幾年,我是在等他。”
“祝你平步青雲。”宋澤率先起身,走出醫館。沒再說話,也沒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