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右遷

幾日後的破曉時分,城門剛開,徐蓮生就打點好行裝,出城去了。

包裹裏輕飄飄的,不過一點盤纏,幾身衣服而已。心口卻沉得像壓了塊巨石,石下有份一往情深。小半輩子,他只愛慕這一個男人。不舍辭別,只好不辭而別。

進了巡撫衙門,他在趙清源身邊做個貼身筆吏。朝夕相伴,信任漸深,趙清源很多事也不避諱他,甚至給他看過與鄭方傑的私人書信。趙、鄭二人交情深厚,趙清源不止一次在他面前直呼鄭方傑為“京城的老鄭”。

僅僅只是看見鄭方傑的字跡,徐蓮生就恨得渾身發抖,卻也只能壓下恨意,時常若無其事地打聽仇人愛好什麽。

“鄭尚書這個人嘛,最大的特點就是好色。”

“比起你來如何?”徐蓮生披衣起身,撥弄炭火,笑吟吟地回望躺在床上的男人。

趙清源嗤笑道:“和他比,我也算是正人君子了。今年我進京述職,看見他家裏養着幾十個豆蔻少女。”

閑聊許久,徐蓮生附在趙清源耳旁,輕聲道:“我聽聞,鞏昌府安定縣的知縣患急病暴斃,不如讓我去補了缺。”

“知縣任命需通過吏部,又不是我一人就能做主。況且,你是革員。”

“又沒說永不敘用!鄭大人是吏部堂官,你修書一封給他,就讓我去了吧。”

“這倒不難,只是我舍不得你去那窮鄉僻壤做知縣。你舍得離開我?”

“逗你玩的,那麽遠,我才不想去呢。”徐蓮生看出趙清源不願自己離開,便沒再強求,心裏暗暗合計。忽而想起男人家中有個悍婦,和幾房不省心的妾室。

于是,他再次使了點小聰明。

不出意料,幾日後趙清源果然主動提出,要他去安定縣出任知縣。事不宜遲,先走馬上任,後奏報朝廷。

“唉……不知她們從哪裏聽了些風言風語,鬧得我焦頭爛額。還統一口徑說,要是不把你調走,她們就不活了。有的要上吊,有的要投井。我自然不懼這區區幾個婦人,只是怕傳揚出去臉上無光。”

徐蓮生險些當場樂出聲來,卻故作委屈落了淚,要趙清源保證,将來有升遷知州的機會,務必要頭一個提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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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腳還依依不舍地話別,後腳就飛奔回家收拾東西,帶着巡撫衙門及布政使司的文書,星夜兼程趕赴安定縣上任。

雖然只是七品的縣官,但好在終于重返官場。慢慢地,憑借趙清源的門路,調任回京不再是難事。

————

“見字如面。聽說兄長升任知縣,我們都很開心。

我夫君好,兒女好,宋兄一家好,我也好。每次你來信,宋兄必通讀數遍,卻一語不發。隔幾日,又會登門問我回了什麽。

我想,他還在氣你去年不辭而別。他胸襟寬宏,度量極大,對你卻偏偏如此記仇,令人想笑。

安定縣偏遠,冬日苦寒,兄長珍重。識字寫字真無趣,若不是為和你通信,我才不學。”

翠娥的字跡形同稚子,煞是可愛。看得出來,她已經在努力讀書識字了。

徐蓮生把身邊的事細細講給她,自己如何總理一縣之軍政民生,每日清晨午後,還要升堂斷案。上任以來,多數都是偷雞摸狗、打架鬥毆的芝麻小事,還沒遇見大案奇案。

他講得多,也是在講給宋澤。可這男人依舊倔強,憋着一口氣,不肯與他通信。車馬慢,一年到頭,不過幾個來回而已。印象中,翠娥的信只來了十幾封,悠悠三載已過。

徐蓮生三十有三,宋澤也已過了不惑之年。最近一封信中,翠娥寫道:

“近來發生許多事。宋太公和老夫人相繼過世,走得突然倒也安詳。核桃從軍去了,他長高許多,再見到他,你大概認不出來。

宋兄家的老仆回了鄉下,他一個人過,不會生火,每日都來我家吃。他讓獨子從軍,實在大大出乎意料。我原以為,他會讓核桃科舉入仕。不過,西北邊境無戰事,想來沒有性命之憂,歷練一番也好。

恭喜兄長接連右遷,以後見面,要稱一句府臺大人了。”

徐蓮生反複誦讀來信,心思全在“一個人過”,同時也像翠娥一樣,驚異于宋澤竟讓唯一的骨血從軍。他猶記得,當年在刑部大牢,宋澤分明告訴兒子:“你好好念書,有朝一日為我翻案。”

三年來,徐蓮生平步青雲。從知縣做到知州,又剛由知州升遷為鞏昌知府,府衙設在隴西。連續升遷,除了靠趙清源暗中提攜,他的政績亦格外顯著。在知縣和知州任上時,治下百姓安居樂業,人口銳增。

他又把信讀了一遍,落筆回信道:“既然宋兄獨自生活,不如勸他來我這做幕賓。我到任不久,近來匪患嚴峻,而身邊俊傑寥寥,常無人可用。他不肯來,你就不給他做飯吃。總之,務必勸他來。”

他想讓翠娥盡早收信,以便盡早見到宋澤,難得動用私權,派公差快馬送信。萬萬沒想到,公差回到府衙複命的第二日,宋澤就趕到了。

起初他還不信,直到下人遞上名帖,久違的字跡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眼前,顏筋柳骨,筆走龍蛇。

他幾乎想狂奔而出相迎,礙于府中官吏的目光,只好壓下滿心歡喜,說道:“速速請他到內宅書房相見。”

他在盡量保持威儀的同時,加緊步伐,匆匆回到府衙之後的內宅書房,屏息以待。

兩重腳步聲近了,更近了。走在前頭的,是跟了他三年的管家王福。後頭那個,是令他魂牽夢萦的男人。他忽然無所适從,胡亂抓過一卷書握在手裏,開始左右踱步。

“宋公子這邊請,府臺大人在書房等你。”

“有勞管家。”

王福推門而入,将來人請進來,又躬身退出。徐蓮生丢開書,急跑幾步撲到男人身前,又微退半步,打量着他輕聲道:“車馬勞頓,辛苦你了,宋大哥。”

宋澤明明滿身風塵,卻還狡辯:“走走停停,倒也并未急着趕路。徐府臺,別來無恙?”

四目相望,徐蓮生笑了笑。只有這一個人,這一個人,能叫自己暫時忘卻仇恨,滿心滿眼都是兒女情長。

“你還生我的氣嗎?”

“早就消了。”

“那你為何不肯寫信給我?”

“大事小情都被翠娥說完了,我不知該說什麽。”

“翠娥只知表面事,又不知你心底事。”

宋澤也笑了笑,沒有說話。

“你知不知道,你衣領、臉上都是塵土?”徐蓮生從袖中取出手帕,輕柔地為他擦拭,“你明明就是一路趕來,差點趕到回來複命的公差前頭,還說自己不着急。”

“這便是我的心底事了,”宋澤抓過手帕,倒了點茶水上去,洇濕後擦臉,“想見你。”

“宋大哥——”

“你問我,為何不給你寫信。因為我的心事,說不清、道不明。要麽藏起來,要麽做出來,沒法放在思念、挂懷這類字眼裏。”

久別重逢,宋澤似乎格外大膽。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兩顆鼓動的心之間,只隔着一層窗戶紙。徐蓮生幾乎想立刻埋進男人懷裏,緊緊相擁,卻還是不敢,也還是認為自己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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