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土匪窩

這一夜,他們秉燭夜談,聊得累了,就抵足而卧。恍惚之中,徐蓮生感到自己重回牢獄生活,那時他們便常常在夜裏閑聊。相識多年,牢裏的兩個多月,竟是少有的朝夕相處。每日睜眼後,閉眼前,全都是對方。

他不解核桃從軍一事,問道:“你就這麽一根獨苗,竟讓他去從軍?”

“無妨,歷練而已。他跟我一樣,命硬。”

“哪裏硬?”

宋澤淡然一笑:“在牢裏被打得不成人樣,還茍活下來,難道不硬?”

“哼,還不多虧我照顧你。”

宋澤像是在回味什麽,舔了舔嘴唇,道:“是啊,你救了我的命,我卻從未謝過你。”

“現在謝也不遲。”

“好,草民多謝徐大人救命之恩。”宋澤有板有眼地說道。

徐蓮生抖着肩膀,歡快地笑了起來,他已經很久不曾這樣笑過。笑聲漸歇,他嘆道:“城外有座十方山,一夥土匪嘯聚山林,匪首叫張大寶,聽聞如今已多達二百餘衆。前任知府怠惰,把剿匪的爛攤子丢給我。”

“直接帶官兵去清剿不就行了。”

“你有所不知,這夥人專門劫掠富戶,圍剿前總有百姓通風報信。劫富濟貧,說來好聽,可富戶的錢財也不是憑空而來,不能任其發展。”

“改天帶我去那附近逛逛。”

此後,宋澤便在府衙住下,當了個幕賓,出入常伴徐蓮生左右。食則同器,寝則隔壁,親密有間。

中秋之前,徐蓮生躬親率領隴西縣尉,捕頭捕快及一幹保正,前往十方山探查匪情。他不擅騎馬,但為營造出知府大人文武雙全的假象,只好勉強坐在鞍上。因身體僵硬不得要領,屁股磨得生疼。

身旁的宋澤倒看不出有什麽不适。秋意濃厚,漫山林葉已經發黃,宋澤道:“府臺若決意剿匪,最佳時機是葉落之後,入冬之前,否則就要等到來年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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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

“山高林密,山路曲折。敵人沒有樹葉做掩護,發動攻勢要容易得多。而入冬之後,天寒地凍,不适合交手。”

“正好打他個措手不及。”

宋澤笑着搖頭:“你是攻勢,他是守勢。交手之後,他們退回土匪窩,有酒有肉還暖和,官兵卻只能退到山腳營地。二百多個土匪,又背靠山險占據地利,那大人的兵力至少要幾倍于他們才可攻之。而這上千官兵的冬季供養,至少要兩千人來維系,絕非易事。”

“那我為何不能畢其功于一役?清晨上山,晚上大勝而歸。”

“當然有這種可能,但必須把所有情況都考慮進去,包括最耗心血的持久之戰。”

徐蓮生不禁刮目相看,宋澤笑笑,接着道:“這幾年賦閑在家,粗讀了些兵書。”

二人并馬而行,悠哉閑聊,要不是縣尉忽然講話,徐蓮生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和心上人郊游。

“府臺請看,此路就是土匪常過之處。再往前,就是他們的地盤了。”

他四下環顧,只見前通山林,後通村莊。他哼了一聲道:“他們的地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率先策馬前行,忽然自樹上落下一張巨網,眼前的景致被整齊切割成數塊。

“小心!”宋澤高聲喝道。

巨網收緊,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直接被網到樹上,又被套進麻袋。一時間天昏地暗,天旋地轉,有人背着他毫不費力地在樹杈間穿梭跳躍。

這……難道是,被猴子綁架了?

不知過了多久,麻袋割開,他暈頭轉向地從網裏鑽出來,心頓時涼了半截。幾個虬髯大漢圍着他,面色不善,為首一人問道:“你就是他娘的鞏昌知府?”

“誰的娘?”

“少裝傻充愣,老子問你是不是新任鞏昌知府。”

徐蓮生眼珠微轉,立即明白這大概是某個保正給土匪通風報信,洩露了自己的行蹤,才有此一劫。他淡然否認:“不,我只是縣尉手下一捕快。知府本來要和我們一起探查十方山,聽說有事耽誤了,沒來。”

幾人對視一眼,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大笑,震得他心口發麻。匪首率先斂起笑意,立眉道:“哪有你這樣白白淨淨的捕快,再說,隴西的捕快我全都認得。”

徐蓮生雙目緊閉,不再說話,畢竟言多必失。這些年他為報仇蠅營狗茍,攀權附貴,難道……難道就此葬身于土匪窩?這未免太荒誕無常了。

“這狗官年紀輕輕就當上知府,想必搜刮了許多民脂民膏。派人去知府衙門送信,五千兩白銀,否則就生吞活剝了他們大人。”

五千兩?徐蓮生心頭一顫,只期望屬下能盡快将自己遭劫的消息報給西安府,趙清源家底極厚,這點錢算不了什麽。他忍不住道:“你們劫持朝廷命官,只怕拿到錢財,也沒命消受。”

“我們又不是傻子,難道坐以待斃?拿到銀子,兄弟們就化整為零,換個地方團聚,綁別的狗官去。”

匪首倒也沒為難徐蓮生,将他關在一間幹淨整潔的偏房,室內活動自由。他徹夜難眠,第二日,匪首将他拎了出去,說:“狗官,你家來人了,要看看你是否活着才肯拿錢。”

這匪首身長九尺,徐蓮生雙眼蒙着黑布,幾乎腳不沾地,被他提溜着一路飄到某處議事廳之類的所在。

途中,他問:“來的是誰?”

“一個男的。”

這說了等于沒說。匪首站定,粗聲粗氣地道:“看見了吧?你家大人全須全尾,快回去籌措銀子。”說完又把他提溜走,放在後堂,讓他老實坐着。

他聽見匪首回到前廳,朗聲問道:“對了,你身居何職啊?”

“一介布衣,知府手下一幕賓罷了。”宋澤的聲音響起,從容不迫。

“哦,那你膽子挺大,敢只身闖我山門。”

“敢問首領高姓大名,可是張大寶?”

“沒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張首領,我也恨狗官。我是章德十七年的榜眼,本來在京城好好地當官,可是卷入上級的黨争,被構陷入獄。你看,我這條腿,就是在刑部大牢裏斷掉的。”

宋澤侃侃而談,沒有土匪打斷他,看來都聽得認真。忽而他話鋒一轉:“張首領,你自诩劫富濟貧、為民除害,可據我所知,徐大人在知縣、知州任上與民秋毫無犯。相反,他治下吏治清明,土地兼并現象大有改觀,還興修水利使荒地變良田。他既與民無害,你劫持他做甚?”

匪首根本不信:“哼,也許他是做了點兒實事,但肯定是壞事更多。反正,見不到五千兩銀子,絕不放人。”

宋澤竟不再争辯,而是幹脆地道:“那好,二十日之內定将贖金奉上。徐大人是讀書人,希望各位英雄善待于他。”

“放心,區區一介書生,我們還養得起。”

“還要請徐大人修書一封,向本省巡撫求取贖金,我就在此等候。”

“哈哈,好!既然我張大寶敢綁知府,就不怕他娘的巡撫知道。”

匪首來到後堂,解了徐蓮生眼前的黑布,又取來筆硯,要他給巡撫寫信。他連連點頭,寫得情真意切,又按照匪首的要求,在結尾寫道:“望兄以愚弟性命為重,萬不可輕舉妄動。”

正要落款,匪首卻兇巴巴地說:“那姓宋的叫你不要寫年月日。雖然說不清為什麽,但我覺得有道理,不許寫。”

收下手書,宋澤一句也沒多說,就這麽走了。徐蓮生心裏稍安,想道:老趙啊老趙,你貪了那麽多,也該出點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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