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敲竹杠
徐蓮生在土匪窩裏過了中秋,轉眼間,大半月已過。
宋澤沒再上山來,也沒聽土匪說起有官兵試圖營救。他每日獨自待在房中,擔驚受怕,只好盡量放寬心。吃了睡,睡了吃,反倒胖了些。
這天,他剛開始午睡,匪首張大寶就踹門而入。怒瞪了他半晌,才垂下眼,讪讪地問道:“徐大人,近來可好?”
“挺好,”徐蓮生縮在床角,恨不能鑽進牆中,“巡撫趙大人可給你贖金了?”
“你那姓宋的幕僚好厲害!”張大寶憤憤地坐在桌旁,抓起茶壺,直接對着壺嘴猛灌。
“他,他怎麽了?”
“唉,他根本沒去西安府找巡撫,而是跑到你曾任知縣、知州的地方,在城裏鄉下四處張貼告示,募集贖金,你瞧瞧!”
張大寶丢來一卷榜文,徐蓮生展開一瞧,只見上面簡明扼要地寫道:“鞏昌知府徐念秋徐大人,被隴西十方山豪傑張大寶請上山去,現急須募集贖金五千兩保命。徐大人為官清廉,家無餘資,望諸位鄉鄰解囊相助。若無現銀,牲畜糧米亦可。”
徐蓮生先是疑惑,繼而啞然失笑,懂了宋澤的用意。這張大寶自負好漢,百姓湊齊的贖金,他是萬萬不會要的。而百姓願意為上任父母官出錢贖命,就說明自己深受愛戴,不是“狗官”。
“剛才,他趕着一群羊,拉着幾大筐碎銀、銅錢,還有雞鴨鵝什麽的進山來,說那些差不多五千兩,要贖你回去。”
“那張首領清點了沒有,夠付贖金嗎?”
張大寶的臉騰地變紅,支吾道:“我,我怎麽能拿百姓的血汗!現在,我在江湖上的名聲,全被那姓宋的搞臭了!你快跟他下山,盡快把百姓的錢還回去,再貼告示解釋清楚,就說劫你上山純粹是場誤會。”
“那是自然,多謝英雄高擡貴手!”
聽說要放自己回去,徐蓮生滿口答應。他被蒙上雙眼,套進麻袋,由那輕功卓絕之人背下山去,放在一片空地上。
“哎呦,徐大人——
“徐大人,您怎麽樣——”
Advertisement
幾個人圍上來,七手八腳地解開麻袋,是隴西知縣、縣尉和幾個捕快。宋澤袖手而立,笑吟吟地望着他:“府臺氣色不錯,好像胖了點。”
“每日只是吃睡,養豬一樣,當然會發福。”
“咩——”有羊在叫,徐蓮生回頭,看見了匪首張大寶所說的羊群、雞鴨鵝和馬車拉着的幾筐碎銀銅錢。他立即吩咐知縣,帶人去那幾個縣城将錢還給百姓,再張榜說明事情經過,純屬一場誤會。
回程中,宋澤道:“西安府千裏之遙,我臨時改了主意,沒去找趙中丞。怕你有危險,也沒敢驚動都司衛所的官兵強攻。”
“我忽然發現,你不像從前那樣一根筋了。”
“我什麽時候一根筋?”
“一直都有點。”
宋澤笑了笑:“我并非一根筋,只是有想堅守的道理和原則。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對付這夥土匪?”
“這些莽漢不算窮兇極惡,但也不能任由他們逍遙法外,越聚越多。我想勸他們從良,普通匪衆回家種地,身懷武藝的報效朝廷,也算是一條正路。”
宋澤一語道破其中的難點:“若非無路可走,誰願落草為寇。這事難啊!”
豈止是難。幾日後,徐蓮生帶着宋澤和幾個人再度進山,想招安張大寶等人,卻發現整座山寨人去樓空,只得作罷。
一晃十幾天過去,九月下旬,草木已現蕭索,但天朗氣清。
徐蓮生從公務中抽出身來,在城外請了個老獵戶,教他和宋澤騎射狩獵。宋澤肩寬手長,很快就學會射箭,可徐蓮生無論如何都拉不開弓。
“請府臺提一口氣,腰立起來,別松懈。用肩部的力量去驅策手臂……”宋澤站在他身後,臉頰幾乎貼着他耳朵,雙手有意無意地輕撫他的腰。
他瞄着遠處的大樹,兩腿發軟,更拉不開弓,埋怨道:“別動,好癢。我想趕緊學會射箭,打幾只兔子回家吃。”
“摸到弓箭,不知為什麽,我忽然有了棄文從武的念頭。”
徐蓮生垂下手臂,詫異地回眸道:“你年過不惑,想想也就算了,腿上又有舊傷,還是別折騰了。”
“萬事都不怕晚。劉玄德四十七歲還颠沛流離,一事無成,可六十歲時就稱雄西南。”
徐蓮生心裏一動,從沒想過類似的話會從宋澤口中說出來。他正想細談,忽然有小吏飛馬來報:“大人,有個都指揮使司的李佥事從西安府而來,說是奉巡撫之命前來剿匪,解救大人。”
“解救誰?”
“救您。”
“你沒聽錯吧,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十方山的土匪已做鳥獸散了。”
徐蓮生以為有人招搖撞騙,急忙打道回府。若是打着都指揮使司的名號圖謀不軌,調動隴西的守軍就糟了。見到李佥事,他才舒了口氣,在趙清源身邊時,倒與此人有過幾面之緣。
李佥事見了他,先是一怔,随即道:“我晝夜兼程,生怕徐大人有危險。見你已經平安回府,我這心就放到肚子裏了。”
“我确實被劫進土匪窩去,不過好在虛驚一場。如今匪患已經解除,我寫封書信,煩請李大人回禀趙中丞,讓他不必擔心。”徐蓮生忽然想到,趙清源還不知此事,不禁發問:“中丞是如何得知的?”
李佥事卻答非所問:“莫非土匪全被殲滅了?那中丞交給他們的贖金,可曾查沒?”
“贖金……”
“匪首帶着徐大人手書的求救信函,到巡撫衙門讨要贖金,否則就……咔,”李佥事比個殺人滅口的手勢,還配了音,“中丞沒辦法,只好給他,随後命我立即來此剿匪,盡可能将贖金帶回去。”
徐蓮生猛然看向宋澤,後者卻面不改色,平靜地立在一旁。他明白了,宋澤得到自己的親筆書信,又在自己被放回來後交給張大寶,指點對方去西安府訛錢,然後再也別回來。信上并未署明時間,趙清源誤以為自己剛剛被劫,而土匪還在十方山中。
他忽然有點怕這個男人。宋澤何時變得如此心機深沉?當一個男人同時擁有堅韌和城府,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給了多少,五千兩白銀?”他又看向李佥事。
“現銀不太夠,中丞給的是黃金,五百兩。方才徐大人問我,中丞如何得知,難道信不是你寫的?”
“哦,對,想起來了。”他瞥了眼宋澤,“匪首是逼我寫了信。後來,他們就放了我,然後不知去向。中丞的贖金,恐怕是追不回來了。”
他們到十方山空蕩蕩的山寨裏走了一圈,徐蓮生說土匪恐怕早已逃出陝西,打發李佥事早點回西安府,向趙大人複命。他很怕此人在這待久了,會發現其中有蹊跷。
夜色深沉,銀月高懸。
徐蓮生披衣而起,摸着黑輕手輕腳闖入宋澤的卧房,用力推醒男人,低聲質問:“你怎敢勾結法外之徒,敲竹杠敲到了趙清源頭上!你就不怕他細細追查?萬一某天張大寶落網,把你供出來,看你怎麽辦!”
宋澤笑了笑,聲音含着睡意:“我猜他會忍氣吞聲。”
“他可不是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的人!”
“這次他必須得咽,也不敢四處追緝張大寶。否則所有人都會知道,巡撫大人輕易就拿得出五百兩黃金。私下貪墨是一回事,擺在明面上,是另一回事。”宋澤慢慢坐起來,屈着一條腿,胳膊随意搭在膝頭,神态堪稱惬意。
徐蓮生往他身邊挪了挪,壓着嗓音呵斥:“你膽子太大了!為什麽要幫土匪?”
“我挺喜歡那個張大寶,他手下還有不少能人。他不肯收百姓的錢財,我就送他一筆橫財,算是交個朋友吧。”
“若他收了百姓的錢呢?”
“那我就不給他信,找人扮成土匪,照樣去敲詐趙清源,然後再将得來的銀子歸還給百姓。”
徐蓮生氣呼呼地瞪大雙眼,許久才無奈地笑笑,埋怨道:“你可夠壞的。宋大哥,這事就算過去了,假如趙清源追查起來,我會擔着。可你千萬別再跟土匪有瓜葛,也別去算計趙清源的家財,我還要靠他的門路調回京城呢!”
黑暗中,宋澤身體一僵,猛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又要走?”
“嗯,我還是想做京官。趙清源和鄭方傑交情不淺,我想進吏部。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回去,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沒有預想中的肯定答複,宋澤只是拍拍他的肩,叫他早些安歇。
數日後,接到趙清源書信。對于消逝的五百兩黃金,趙頗感惋惜,但如宋澤所料,只字未提通緝土匪一事。還說,只要念秋賢弟安好,他的金子就不算白花。
徐蓮生雖然并不傾心于趙清源,但始終心存一份感激。畢竟人家救過他的命,再相遇後不曾慢待,也認可他的政績和才能。當然了,欣賞廉吏,并不影響趙清源自身貪墨。
而且,趙清源是同鄉。
他很愛和這個男人聊起夢中的江南小城,采蓮姑娘,月下漿聲,青青綠竹。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