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回京
徐蓮生做了兩年多知府,終于憑借趙清源的門路,有機會調回京城。可惜吏部無缺,他只好出任太仆寺少卿,正四品,主管養馬。
趙清源勸他別回京城,多少人想任外官還出不來呢。雖然是平級調動,但一個管車馬,一個管一方黎庶,哪個差事更好,任誰都能看出來。
徐蓮生亦舍不得鞏昌府的黎民。他殚精竭慮,境內雖稱不上大治,但百姓生活安定,耕者有田,居者有屋。
他已經快忘了姐姐的模樣,但心頭的恨,歷久彌新。如永遠無法彌合的傷口,時刻都在滴血。
所以,他還是選擇回京任職,哪怕宋澤執意留在陝西,打算回鄉務農。
進京途中路過西安府,他盤桓數日,懇求趙清源向吏部舉薦,重新起用宋澤做個知縣。否則宋澤一身才學就此荒廢于鄉野,實在可惜。
趙清源頗有微詞:“念秋,你這是怎麽了?頭腦一年不如一年,先是放着知府不做去養馬,又要我向鄭大人舉薦得罪過他的人。”
徐蓮生又顯示出他油滑的性格:“你在信裏這樣說,百姓聽說本地有個落魄榜眼,常覺得官府輕賢慢士。如果重新啓用宋澤,朝中同僚會感嘆鄭大人寬宏大量,而從前那些彈劾他奸。殺民女的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此人不懂和光同塵,我何必在自己手下放個刺兒頭。”
趙清源還是不願舉薦,徐蓮生軟磨硬泡,終于逼他寫了信。将之交給屬下後,他捏着徐蓮生的鼻尖道:“真拿你沒辦法!我只提這一次,若鄭大人回絕,此事就作罷。”
徐蓮生笑着揖拜:“好好好,多謝趙中丞。”
“我怎麽覺得,你心裏始終裝着那個宋澤呢?”
“君子之交罷了。”
徐蓮生沒有家眷,只帶管家王福一人,輕裝簡行到了京城。周身家當裏,最沉的是一尊玉器,整塊花玉雕刻的“喜上眉梢”——喜鵲立于梅花枝。
下級官員孝敬給趙清源,趙清源又轉送給他。他則在去吏部報到後,前往鄭府拜谒,作為見面禮獻與鄭方傑。這就擺明了,他是鄭方傑的人,誰讓他本就是走趙、鄭的門路回京。
鄭方傑是吏部尚書,加太子太師銜,權傾朝野,但也并非無人能制衡。如今,朝中有一群清流,專與鄭方傑抗衡。皇帝雖無智慧,但其背後的太後——曾經的鄭貴妃——卻頗擅平衡之術,既不讓鄭黨大權獨攬,也不讓清流對鄭黨造成實際損害。雙方此消彼長,相互消磨,朝局方能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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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徐蓮生從趙清源那聽說的。
他面帶微笑,藏起心中的殺意,恭敬地等着鄭方傑發話。半晌,後者的目光從玉器轉向他,笑道:“徐大人有心了。”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趙大人常提起你。他信任你,我便也信任你。你本是革員,再度起用很不容易。明日朝會,切記叩謝皇恩浩蕩。”
“謝大人提攜。”徐蓮生的視線,落在鄭方傑面部的溝壑。仇人已年近花甲,蒼老多了,若得以善終,自己絕對會死不瞑目。
“為官之道,不就是互相依仗提攜嘛。你年輕,前程似錦,将來我告老還鄉,沒準還要靠你反過來照顧我呢。”
“那真是下官的福氣。”
“徐大人家裏還有什麽人?”鄭方傑示意他用茶,随意地聊道。
“父母已經過世,原本還有個姐姐,”徐蓮生深吸一口氣,垂眸掩住眼中的恨,雙拳緊握,指甲幾乎摳進肉裏,“還未嫁人,就早逝了。”
“可惜可嘆,徐大人儀容非凡,令姐必然也是國色天香。”鄭方傑随口感慨了一句,又問:“前幾天接到趙大人書信,向我舉薦一個叫宋澤的革員。你當初在戶部任職,又在陝西為官多年,與此人交情如何?”
“交情很淺,不過也聽說了,他曾胡言亂語彈劾大人。”
鄭方傑蹙眉點頭:“沒錯,雖然沒什麽損失,但搞得我很沒面子。後來聽老趙說,他差點死在牢裏,腿也瘸了,我這氣才消了。”
“此人不識時務,大人大肚能容,不如就讓他去做個小小的知縣,從前的謠言不攻自破。”
“嗯,老趙也這麽說。一個遠在天邊的小人物罷了,由他去吧。”鄭方傑起身走近,将手擱在徐蓮生肩上,溫和地笑了笑,“民間常戲言,太仆寺的長官是弼馬溫,純屬見識淺薄。掌管車馬不假,可車馬是人乘騎的,否則它們就毫無意義。皇上後妃,王爺公主,文武百官,全在這車馬上頭。況且,又管着兵部軍馬,天下馬政,是個肥差,肥得流油啊。”
“下官必當盡心竭力,不負大人厚愛。”他微微側目,死盯着肩頭的手。就是它,殺害了姐姐!他終于,終于離鄭方傑近了!
作為革員,複得重用,徐蓮生成了皇帝寬仁愛才的典型代表。朝會時,每遇歌功頌德,必有人提及太仆寺少卿曾是革員。徐蓮生便瞄準時機,沖上前叩謝隆恩,感恩戴德,每次都不重樣,捧得皇帝龍顏大悅。
旬休時,他常去茶坊聽書,一坐就是一天。雖然他自己深陷相思之苦,但他不愛風花雪月、才子佳人,偏愛那些報仇雪恨的故事。
每每講到主角手刃仇人之處,他便跟着茶客一齊鼓掌叫好。離鄭方傑越近,他反而越感到報仇無望。他想結交那些致力于倒鄭的清流,暗中加入他們,可人家自成一個圈子,根本容不下他。
思來想去,想殺鄭方傑,只有兩條路可走。
一則,登門拜谒時,如殺豬般一刀攮死對方。
二則,暗中大量搜集鄭方傑結黨營私的實證,在恰當的時機,比如太後崩逝之後,交給那些清流們。當然,鄭方傑倒了,自己也就倒了——太仆寺少卿油水很大,每匹軍馬身上,都摳得出銀子。雖然多半進了鄭方傑一黨的口袋,但自己也不得不同流合污。
無論哪條路,都是玉石俱焚之路。說書者口中的快意恩仇,到了他這,只有恩仇而無快意。
最快樂的時候,莫過于管家送來宋澤和翠娥的書信。
翠娥的字并沒太大長進,因為她實在太忙了。兒女頑皮,每日上蹿下跳;郭郎中只會行醫而不懂經營,所以她要管着醫館的賬目;幫宋家收佃租的老仆不在了,她還要照看宋澤那二頃田地,時不時要去城外催收佃租。
但她還是會抽出時間來,坐在桌旁,一筆一劃地給徐蓮生寫信。每封都有數千字之多,樁樁件件巨細靡遺,讀起來仿佛還生活在她身邊。
徐蓮生多希望,宋澤也能在信裏多說幾句。
可宋知縣也是個大忙人。自數月前上任伏羌縣後,因縣內耕地不足,他便親自帶領農戶開墾梯田,想辦法從高處引水,層層灌溉。他在信中說,白天走得多了,當時不覺得有什麽,到了夜裏腿就疼得厲害。
所寫過最動情的話,不過一句而已:“自你走後,便常回我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