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餓

次年九月,朝會。

徐蓮生兀自出神,想到已經很久不曾收到宋澤和翠娥的信了。今年年景不好,冬天幾乎沒下雪,夏天亦少雨。京城如此,西北更糟。

忽然,他聽見戶部奏報:“啓奏陛下,接陝西巡撫和布政使急報,西安府、延安府、鞏昌府等府州的旱情從春季延續至今,田地絕收,儲糧告急。富戶尚有餘糧,大半百姓已經開始吃糠皮酒糟、野菜野果、蓬草樹皮充饑,接下來不得不吃種子了。軍糧暫時足夠,還能維持。”

皇帝沉思半晌,問道:“之前怎麽沒聽說,陝西鬧了旱災?”

“不願陛下費心勞神。”

“就算天上不下雨,還可以挑水灌溉,朕看這幫愚民還是太懶。讓他們種一些長得快的蔬菜,挑水澆地。家家戶戶如此,怎會挨餓?諸卿可還有事奏報,無事退朝。”皇帝有些不耐煩,揮了揮袍袖。

“陛下!”徐蓮生意識到,這則急報的背後,或許已然是餓殍遍野。他高聲說道:“冬季無雪,夏季無雨,土地就徹底幹了,挑水灌溉根本澆不透。更何況,許多溪流河道已經幹涸。”

皇帝略感不悅:“徐卿是在說朕無知嗎?”

“臣不敢!”徐蓮生邁着小步出列,迅速而娴熟地跪伏在地,“陛下是真龍天子,所過之處風調雨順,自然沒見過旱災。這不,陛下登基以來勤于國事,從未駕臨陝西,如今那就遭災了。”

群臣紛紛側目,朝他投去或敬佩或不屑的目光。

皇帝的表情立即舒展開來:“哈哈!那這麽說,朕還真得抽空去西北轉轉。”

徐蓮生又道:“若陛下去了,來年定然五谷豐登。只是,當務之急是讓鄰省調糧用于赈災。西北是邊境重鎮,軍糧大半出自百姓,必須要安撫好災民啊。”

“萬一別的省也不夠吃了,怎麽辦?”

“那就再從江南調糧。”

“那朕不就沒的吃了?江南的糧米,是要供養朝廷的。”

徐蓮生眼珠一轉,立即道:“自然要以君父為先,那就讓鄰省的百姓每日晚起早睡,吃個半飽,無性命之憂就夠了。總之,要立即勻出糧食赈濟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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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對這個提議深感滿意,對戶部尚書道:“聽見了嗎,就這麽辦,讓鄰省調糧赈濟陝西。”

散朝後,徐蓮生懷着心事,匆匆走在宮道上。忽然,耳朵捕捉到只言片語,似乎有人在低聲議論,說自己拍得一手好馬屁。

激憤油然而生,他快步靠近那二人,笑眯眯地輕聲道:“劉大人,你認為本官方才在朝會上講的話,是拍馬屁?那麽你的意思是,萬歲是馬而不是真龍天子喽?”

“徐大人,這可不能亂講啊!”二人吓得面無人色。

“二位自诩清高,不擅谄媚,那麽又為陝西的災民做了什麽呢?在心裏為他們打氣?還是吃飯前默念一句:唉,陝西的百姓好可憐啊!”

二人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今天我耳背,就當沒聽全吧。”徐蓮生微笑着退了幾步,“劉大人,你可欠我個人情哦!”

他不知西北旱災的嚴峻程度,趙清源時而來信,而他只能從寥寥數語間一窺災情。一句淡淡的顆粒無收,背後便是萬戶蕭疏。

好在,鄰省已經調撥糧款赈災。

年前,京城降下一場大雪,厚實如新彈的棉花。徐蓮生松了口氣,明年定是豐年,陝西的百姓靠救濟捱過寒冬,來年便能緩和。

吃罷晚飯,他在院中和管家王福、兩個婢女、廚子一起,堆了個大大的雪人,以蘋果當雙目,紅薯做鼻子。足足玩了一個時辰,才各自回房歇息。

徐蓮生有些乏了,酣睡之際,王福忽然敲門:“老爺,門外有個邋遢漢子求見。他說他是宋知縣,可我看不太像。”

“快,快開門!”他登時睡意全無,胡亂裹了件衣服,趿着鞋沖出房間,如離弦之箭般穿過前院。

“老爺,把衣服穿好,小心着涼!”

王福搶在前頭打開宅門,徐蓮生幾乎是擠了出去,只見一人肩負包裹,伫立在眼前。夜色之下,男人須發蓬亂、形銷骨立,但脊背挺得筆直,如一株蒼勁的古樹。

“宋大哥……宋大哥……你這是怎麽了?”徐蓮生眼眶酸脹,撲過去握住男人的手,“快進來說話。”

路過前院,宋澤看見雪人,忽然兩眼發光,一個箭步沖上去,摘了雪人的兩個蘋果眼睛,放在嘴邊猛啃。

婢女也驚醒了,披着棉襖從廂房探出頭來,驚恐地瞧着這個不速之客,竊竊私語:

“這人誰呀?”

“他怎麽把咱雪人給弄壞了……沒吃過蘋果麽……”

“宋大哥,你、你這是餓的?”徐蓮生瞠目結舌,見他以竟驚人的速度啃完蘋果,又要去拿雪人的鼻子,連忙制止,吩咐管家:“愣着幹嘛,去把飯熱一熱!”又朝婢女喊道:“別看熱鬧了,去準備洗澡水!”

飯菜熱好,宋澤如餓死鬼托生,将飯和菜統統倒入一個盤子裏,略做攪拌,幾乎用吞的方式将它們吃光。

浴桶也搬了進來,熱氣氤氲。徐蓮生屏退下人,陪在桌旁,目不轉睛地望着他。燭光下細看,雖滿面風霜,仍可見當年如玉君子的風姿。

飽餐之後,宋澤的嘴才閑下來,得以說出第一句話:“我這一路沒敢在館驿歇腳,家裏的錢糧都赈濟災民了,也很少住店,大半時間風餐露宿。幾天前,馬還死了,只好步行。我下午就進了城,不過躲到三更才來見你,怕別人看見對你不利。”

“災情這麽嚴重?”

“我縣裏還好,餓死的不多。有的地方,已經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那赈災糧——”

宋澤目光一沉,擱在桌上的手猛然攥成拳頭,恨恨地道:“一石糧食,到百姓口中,不足一鬥。上面層層貪剝,下面的官吏和富戶扣押赈災糧,用來賤買百姓的田地。”

徐蓮生腦中一片空白,愣了許久,才道:“趙清源……他是貪,但不該是這種不知輕重深淺的人。”

“趙清源知道其中的利害,這次他一分沒貪。但是,他已經管不住手下的人了。”宋澤解開髒破的棉衣,從懷中抽出一本奏折,“他管不了,我來管。我已将各衙門的貪墨罪行如實記錄,明日就去督察院告他們。”

徐蓮生慌忙握住他的手腕:“不能去!你這樣無诏進京,越級彈劾上官,是要治罪的!”

“我知道。我不會連累你,只是來看看你。”

“你這樣做,不會有結果。皇上派人去查,查的人再派人查,查來查去,查的都是自己人,不了了之。”

“這個我也知道,”宋澤的目光淡淡地飄過來,似乎看透一切,“但我還是要來一趟,因為我縣裏的百姓要我來。還硬是湊出一匹馬來,供我進京。對于朝廷和皇上,他們始終抱有一種遙遠而模糊的信心。好像只要上達天聽,事情就解決了。”

說完,他無奈地笑了笑,走到浴桶旁開始寬衣。徐蓮生動手幫忙,他也沒拒絕。步行幾日,他腳上磨起血泡,脊背上刻着層層疊疊的刑傷,倒真像個武夫。

徐蓮生忍不住,往下瞄了一眼,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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