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有情人
“擡頭,別動。”
徐蓮生站在浴桶旁,仔細地幫宋澤修臉。他知道一時半會兒勸不動男人,便說:“年關将近,衙門都要關了。你在我家休息一陣,上元節後再去遞折子吧。就算現在去,也是壓到那時候。”
宋澤用深亮的眼眸盯着他,沒有反駁,算是接受了。
“核桃在軍中還好嗎?”
“不知道。聽說軍糧還夠,應該沒事。”宋澤的眼神黯淡下去,“我來時,特意經過商南縣,翠娥不太好,病得很重。”
徐蓮生動作一滞:“什麽病?”
“連老郭都看不出來,我就更不知道了。”宋澤搭在桶沿的手指動了動,指向自己的包裹,“那裏面,有她給你的信。”
徐蓮生慌忙把微濕的雙手在衣服上蹭蹭,解開宋澤的包裹,從衣物中翻出信。翠娥的字跡歪歪扭扭,透着深深的無力:
“宋家田地也絕收了,農戶交不上佃租,不過我們靠餘糧足夠度日,地少的百姓則慘得多。我不敢讓孩子出門玩,聽說有人吃人。夫君有濟世之心,縱使他醫術超群,卻治不了餓病。
宋兄來了。他變了很多,幾乎不說話。不過,和我聊起你時,他滔滔不絕,我也一樣。
近來越發沒力氣,想是時日無多,索性剖開肺腑,不顧婦道了。說實話,我心裏有過你,而宋兄心裏始終有你。這些年,你與他分分合合,聚少離多。再見面後,就別分開了。
終日卧床,大把時光都拿來懷舊,我終于想起你是誰。我小時候,給你梳過頭發。”
淚水滴落,洇濕了信箋。
徐蓮生收好信,壓下哽咽,問道:“你讀過了嗎?”
許久不見回應,回頭一看,宋澤竟然仰着頭睡着了。他只好挽起袖子,幫男人擦洗身體。四品的太仆寺少卿,給七品的知縣洗澡,傳出去恐怕要叫人驚掉下巴了。
除夕前,官員間互送年禮,徐蓮生每日迎來送往,特意把補品和珍稀藥材單獨收好,想找機會帶給翠娥。
Advertisement
淨庭戶、換門神,爆竹聲中一歲除,轉眼間便是上元佳節。皇帝設元宵宴,與群臣宴飲,珍馐美馔數不勝數。徐蓮生從宮裏回來,腦海中不斷浮現出翠娥的字跡:“不敢讓孩子出門,聽說有人吃人。”邁進家門,他終于忍不住,統統吐了出來。
“宮裏的東西不好吃嗎?”宋澤遞上茶水,在旁調侃道。他已在徐宅止宿多日,不像剛來時那樣憔悴了。
“好吃,只是太過油膩。”
“你家下人全去逛燈會了,你想去嗎?”
“當然。”
徐蓮生換下官服,與宋澤一同出門。
街上熱鬧非凡,滿街紅燈,花團錦簇。午門城樓張燈結彩,青樓紅帳美人溫香。參加春闱的各地舉子已鱗集京城,邀朋喚友、吟詩作對。
二人一路觀燈賞月,有歌姬憑欄攬客,婉轉的吟唱不時傳入耳中。宋澤忽然問:“徐大人去過青樓嗎?”
徐蓮生想了想,點頭道:“去過,家鄉的畫舫,你呢?”
“二十多年前,進京參加會試,聽說有個什麽花魁,我就和同間客棧的幾個舉子去湊熱鬧。”
“花魁美嗎?”
“恕下官無禮……沒有徐大人好看。”宋澤輕聲道。
徐蓮生臉上一熱,又開始勸他別去督察院告狀。可過了半個月,他依舊初心不改,待後天各衙署開門,就要去越級直谏。
“難道你還想坐牢嗎?翠娥在信裏說,希望咱們再也別分開了。”徐蓮生一把抓住他的手,五內熱血沸騰,幾乎打算放棄複仇,“宋大哥,我不做官了!你也別去告狀,咱們去陝西把翠娥他們接上,再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餘生。我攢了不少錢,足夠花一輩子。”
“如果有機會的話。”
“也許沒機會了!萬一你死了呢?”
“我不怕死。對我來說,有比獨善其身更重要的事。如果你還是鞏昌知府,如果你見過剛下葬的人被挖出來吃掉,或許會理解我心裏的恨。”
“我懂,我心裏也有恨。”徐蓮生把宋澤拽到路旁,紅彤彤的燈籠裏燭火搖曳,像極了他的心。他凝視着男人,緩緩說道:“你怎麽不問問我,去畫舫裏做什麽?”
“我不是很想知道。”
“我是去找我姐姐的。”他一字一頓,眸光顫抖,“我爹不是秀才,是個賭棍,他賣了我姐姐。你可還記得,二十多年前,那個高價賣蓮蓬給你的少年郎?”
宋澤微退半步,前所未有的震驚使得他嘴唇發抖,許久說不出話,喉結上下滾動幾次,才低聲道:“蓮生……是你?”
“是我。我一心回京城,是為給姐姐報仇。我原本想,有朝一日拉着姓鄭的同歸于盡。可現在你又來到我身邊,我就不那麽想報仇了,你也別去告狀,好不好?”徐蓮生急切地搖晃着男人的手臂,“好好活着,在一起,比什麽都重要。”
一絲猶豫,爬上宋澤帶着書卷氣的眉宇之間,最終還是沉緩地搖頭:“你好好在朝為官,別做傻事,我自有打算。”
“那你的打算裏有我嗎?”
宋澤攥住他的手,慢慢擱在自己心口:“你在這裏。”
徐蓮生耳邊轟的一聲。他早就知道,可還是滿臉通紅,不知所措。
“我明白,有些事該發乎情止乎禮。可一看見你,我便邪念叢生,滿腹龌龊。”宋澤松開他的手,自嘲地笑笑,“與薛紹林之流無二。”
徐蓮生羞赧垂眸,淡淡地道:“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只是想想,沒什麽。”
“那你的心呢,怎麽論?”
“我心裏,一半是為姐姐報仇,一半是與你長相厮守。可惜,報仇太難,與你相守又不配。”
“什麽意思?”宋澤眉峰微蹙。
“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除了那些不知廉恥的勾當,我還曾犯下十惡之罪。”徐蓮生吸了口氣,擡眼定定地望着極為看重孝道的男人,望着這個世所罕見的真君子,“我殺了我爹。他喝醉了,家中起火時,我不但沒救他,還順手關了門。這樣肮髒低劣不堪的我,你還喜歡嗎?”
宋澤愕然,沉默半晌才拉着他的手,匆匆穿過人潮:“回去再說。”
仆人外出觀燈,還未歸來。從熱鬧的街頭回到靜谧的宅子裏,宋澤一路将徐蓮生拽進自己的房間,甚至有些粗暴。
關上房門,他将徐蓮生抵在門上,在黑暗中近乎嘶吼地質問:“你怎能弑父?!”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那時的感受,因為我什麽都感覺不到。有那麽一會兒,心裏萬念俱灰,似乎世間所有人都死掉,好像也不算什麽。”
徐蓮生平靜地回憶着家破人亡的那一夜,“第二天太陽升起來,我才感覺好一點。那之後,我的心好像爛掉了,甚至都沒什麽特別愛吃的東西。考舉人時,我還作弊來着,也不覺得心裏有愧。
我臉皮厚得像鞋底,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覺得慚愧和羞恥。你家世清白,為人堂堂正正,沒有半分污點。你是當空明月,那我便是過街老鼠。若你想收回方才的真心話,我絕不怪你。”
黑暗中,有灼熱的鼻息漸漸逼近。許久之後,低沉的話語在耳邊響起:“既然是君子,說出口的話,豈有收回之理?”
徐蓮生的雙手顫抖着爬上男人的臉,摸索着他的輪廓,輕聲道:“惡逆之罪,罪當淩遲。你說你一見我便邪念叢生,滿腹龌龊。那就用你心裏的邪念和龌龊,把我千刀萬剮了吧。”
說罷,主動将唇送了過去。
窗外又飄起雪。
徐蓮生感覺自己如一片羽毛飄飄搖搖,落下時散為薄薄的雪花,融在滾燙的懷抱中。樂極情濃,他們像兩個新生的嬰兒,汗淋淋地依偎在一塊,仿佛把這些年錯過的一并補齊了。
敲過三更,徐蓮生懶懶地攏起青絲,披衣而起,點燃蠟燭,回眸玩笑道:“四十好幾的人,還不賴嘛。”
“多虧在徐大人家吃得好。”
“你還是要去督察院告狀,對不對?”
宋澤默然片刻,從背後擁住他,沒有正面回答:“念秋,不,蓮生。你等着我,我欠你一樁承諾,我會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