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反賊

正月十六深夜,宋澤不辭而別。

翌日下午,徐蓮生正與同僚喝茶閑敘,聊起過年期間各家的趣事,收到了什麽好玩意兒。這時,有小道消息傳到太仆寺,說一個陝西來的知縣悄悄進京,闖入督察院,越過各地的監察禦史,一口氣參了幾十個陝西官員,上至巡撫、布政使,下至多地的知縣、縣尉。

一人笑道:“嘿,真會挑時候!眼看太後娘娘就要大壽,各部官員都在籌備壽禮,誰有空去查他的案子?”

徐蓮生也勉強扯起嘴角:“誰說不是呢。”

當天傍晚,他去鄭方傑府上探聽消息,故作關心地問道:“聽說有個陝西的知縣進京亂告,沒給大人添麻煩吧?”

“你猜那人是誰?”鄭方傑譏诮地笑了,“就是老趙自己舉薦的那個宋澤!這麽多年過去了,此人還是又臭又硬,冥頑不靈。”

“那皇上的意思是……”

“上上下下都在籌備太後的壽誕,皇上說沒空理會他,由吏部派人将他押送回陝西,交給地方自己去查,無诏不得入京。”

徐蓮生心下一沉:宋澤就這樣回去,他上頭的各級官吏還不生吞活剝了他!

“哦,大事化小,這樣倒也好。已經出發了嗎?”

“明日一早啓程。不說他了,還是太後壽誕的事要緊……”

這夜,徐蓮生徹夜未眠。城門剛開,他就讓管家王福到西門外的長亭等候,好好打點解送宋澤的公差。

王福回來後,他急忙詢問:“有幾個公差?面相是否兇惡?”

“兩名公差,面相倒還好,對宋知縣也算彬彬有禮。”

“但願他一路不會吃苦。”他低頭喃喃自語,又焦急地問:“家中還有多少現銀?”

“白銀一千多兩,還有金錠子二百多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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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蓮生坐到書案旁,飛速研墨,邊寫信邊道:“你全帶着,再帶上我的名帖和書信,跟廚子一塊去趟陝西。路上快點,少歇息多趕路,一定要趕在宋澤前頭。先去西安府,再去鞏昌府。書信給巡撫趙清源,拿了回信後,去鞏昌府打點宋知縣的上級衙門。切記,就算是大牢裏的小吏也別錯過。”

“明白。”

“把家裏過年時收到的補品、藥材也都帶着,路過商南縣時,給縣城裏一位姓郭的郎中,他夫人病得很重。你一打聽,就知道他住哪。辛苦你了,路上小心。”

王福辦事麻利,半個時辰內就帶着廚子出發了。

自此,徐蓮生日日憂心,寝食難安。三月初,草木抽青,桃花開遍,終于把他盼了回來。

王福和廚子都因連續趕路而消瘦許多,風塵仆仆。徐蓮生迫不及待拆開王福遞來的趙清源回信,登時如墜冰窟:“念秋賢弟,恕愚兄不能再留此人性命。待解送公差一到,我必殺之而後快,勿怪。”

算算時間,宋澤也許早已身首異處了。

見他臉色慘白,管家在一旁道:“老爺,我趕到西安府的時候,趙中丞也是剛剛接到京城來的消息,氣得夠嗆。但是您也不用太憂心,也許宋知縣到的時候,他氣已經消了呢!西安府的大牢,還有鞏昌府的各級衙門我都打點好了,宋知縣無論在哪坐牢,都不會吃什麽苦。”

他腦中依舊一片空白,呆了半晌,問道:“陝西災情如何?”

“許多地方慘不忍睹,白骨鋪地。赈災的粥棚裏,粥鍋清可見底。天兒熱起來後,恐怕要鬧瘟疫。宋知縣治下的縣倒還好,別的縣城……我看見有人在吃……吃人。”說完,管家捂住嘴幹嘔了一下。

“對了,郭郎中和他夫人怎麽樣?”

管家聲音低了下去:“我到商南縣時,郭夫人剛剛過世。兩個孩子除了瘦一點,還算精神。”

“翠娥……”徐蓮生如遭雷擊,仿佛有鐵水灌進喉嚨裏,整個人從裏到外都焦爛了。他這輩子最在乎的男人和女人,全都沒了。沒了。

他哀鳴一聲,捂住心口栽倒在地。

卧病半月,他勉強打起精神,參加朝會。散朝後,他兜着圈子向吏部官員打聽:那個進京告狀的知縣怎樣了?負責解送的公差早已回來了吧?西安府是否有公文回函?

對方卻面帶困惑地搖頭:“公差至今未歸。”

又過了一個月,聽說吏部的公差仍然沒有回京。象征性地找了找之後,只得判定為失蹤。或遇盜匪,或墜山崖,下落不明。

宋澤杳無音信,他卻松了口氣。

轉眼已是盛夏,他終于得知宋澤的下落,竟是在朝堂之上。一日,兵部尚書奏報稱:“接陝西都指揮使司急報,有人聚衆謀反,禍首是失蹤的伏羌知縣宋澤。除此之外,還有他兒子宋和,一個張姓土匪,和一個郭姓郎中。據說,宋澤說服解送他的兩名吏部公差一起謀反,幾人輾轉于西北,勾結災民、亂民、土匪,宋澤那逆子在西北軍中,還鼓動了百十來個官兵跟着造反。”

宋澤謀反了?宋澤還活着!徐蓮生不敢置信,極度的喜悅和擔憂瞬間漲滿心房,使他微微發抖。一個飽讀聖賢書的榜眼,竟然會謀反……

皇帝不以為意:“一個知縣,一個郎中,再加上一個土匪,能糾結多少人?”

“大約三、四萬。”

霎時間,朝堂之上一片嘩然:“這麽多……”

兵部尚書道:“賊首曾任知縣的伏羌縣,所有男子全部随他造反,再加上各地災民和土匪……聲勢如滾雪球一般。而且,他們手中竟有一筆銀子,造反前在鄰省秘密購置了許多馬匹、軍械、糧草。”

“哪來的錢?”

“恕臣不知。”

徐蓮生一怔,心如明鏡——這一定是幾年前,從趙清源那裏訛詐來的五百兩黃金。

皇帝也犯了難:“這……諸卿有何良策?”

兵部尚書道:“臣以為,反賊人數雖多,不過是烏合之衆罷了。陝西都指揮使已經在平叛,陛下只需發出聖谕,着令三邊總督配合,必能在短時間內将反賊一舉殲滅。”

“好,就這麽辦。”皇帝表情輕松了些,又沉下臉問:“這種人是怎麽當上知縣的,鄭尚書?”

鄭方傑答道:“此人是章德十七年先帝欽點的榜眼,後涉嫌薛紹林納賄一案被革職為民。前年,經陝西巡撫趙清源向吏部舉薦重新起用,做了知縣。”

皇帝重重拍了下龍椅,怒斥道:“趙清源什麽眼光!不,倒也不能這麽說,畢竟是皇考點他做榜眼的……罰趙清源半年俸祿。”

鄭方傑又道:“陛下,反賊的岳父一家,現在山東濟南府居住。”

皇帝雙目一亮,立即道:“抓,抓起來!全家檻送京師!”

散了朝,徐蓮生趕忙回家,吩咐管家速去濟南府:“找到前太常寺少卿孫老太公一家,對他說貴婿在西北造反了,趕緊帶着全家去鄉下躲躲。”

“明白。”

王福也不多問,不消一刻就上了路。徐蓮生出門目送,心想:這幾個月辛苦他了。好好的管家,成了專門跑腿的。直到望不見管家的身影,他才驚覺,自己這算是私通逆賊吧。

京城到濟南府八百多裏,王福快馬加鞭,七天就跑了個來回,曬得黢黑。他前腳邁進大門,來不及喝水,便複命道:“老爺,放心吧!那孫老太公一家早就搬走了,不知去了哪兒!我猜,是宋知縣起事前就考慮到了。”

“是啊,我可真笨,他比我聰明多了。”徐蓮生舒心地笑了。宋澤從何時起心生反意?由陝西旱情開始?還是結識張大寶之後?亦或是,從讓兒子從軍起?甚至是更早……

也就只有他這樣堅韌的人,才能做到将一個念頭深埋心底多年,靜觀時變,順勢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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