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欽差大人
徐蓮生所知有限,只能從兵部那似乎是報喜不報憂的捷報,和太仆寺管理的軍馬調動上略窺陝西的戰情。
很快,就起了內讧。陝西巡撫趙清源上疏稱三邊總督按兵不動,毫無平叛之意。後者則反過來參趙清源,不給大軍供應糧草,贻誤戰機。趙清源又指責對方惡意囤積糧草,意圖養賊自重。
鄭方傑一黨全力支持趙清源,請求裁撤三邊總督,兵權合歸一處,由趙清源兼任總督,全力平叛。倒鄭的清流則幫三邊總督說話,請皇帝調趙清源回京。
徐蓮生混跡在群臣之中,在鄭方傑遞上眼神,需要自己開口時,便幫腔幾句:“陛下,鄭大人所言極是啊。”他不關心兵權在誰手裏,只關心“逆賊”、“賊首”的死活。
過年前,西北軍中發生嘩變,三邊總督遇刺身亡。于此同時,多縣農民揭竿而起,殺死縣官,從各地投奔叛軍主力。
初春,一則又一則急報送到朝廷,起初是從陝西發出,後來叛亂席卷陝西全境,向鄰省蔓延。其中最令人震驚的,當屬山西巡撫的奏報:
陝西巡撫趙清源,被叛軍一刀斬殺。其家眷被送到山西,每日哀泣,花銷甚巨,望朝廷盡快撥款撫恤。現在,陝西盡入賊手,叛軍整頓兵馬後,卻沒有攻打離京師更近的河南、山西,而是直奔湖廣而去。
湖廣總督、巡撫的軍報也在同一天到達,稱叛軍所過之處,亂民群起而從,官兵不戰自降。一日之內死了三個縣官,一處重要糧倉也失陷了。
江浙、兩廣等地也相繼興起幾夥自立為王、替天行道的。
“什麽……趙清源被殺了……”
“這可如何是好?”
朝堂上議論紛紛,如馬蜂開會。徐蓮生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趙清源死了?就這麽……被砍了?他猜想,八成是那個莽漢——土匪張大寶幹的。
他仿佛看見了火光,就像那一夜燒光自家房子的熊熊烈火。火起之初,不過是油燈倒了。大廈将傾,宋澤只是敢為人先,推了一把而已。
皇帝面帶惶色,問道:“叛軍為何要打湖廣啊?”
有人答:“陛下,湖廣有長江水路要道,乃天下之腹,四通八達,進可直取江南,退可守陝西。占據了湖廣,便可與陝西一起,對易守難攻的四川呈合圍之勢。”
“湖廣總督說,逆賊來勢兇猛,一天死了三個縣官。這軍報是十天前發出的,如今估計要死好幾十個縣官了。難道朕要分他半壁江山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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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方傑站出來道:“陛下,依臣所見,不如及時止戈,派人前去招安。賜以高官厚祿,以保江山太平。招安後,再讓逆賊去剿滅江浙一帶的亂民,此乃驅虎吞狼之計。”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附和。商讨片刻,皇帝認為可以一試,問道:“諸卿哪個願意為朕分憂,前去招安?”
衆人噤聲,似乎都想起“被叛軍一刀砍斬殺”的趙清源。
“臣願往,即日便可啓程。”徐蓮生高聲道,見鄭方傑對自己投來贊賞的目光。
回家之後,他立即打點行裝,攜帶招安聖旨,和管家、兩個太仆寺的小吏動身。日夜兼程趕到河南與湖廣交界時,得知湖廣已經“淪陷”,潰軍散逃至四川、江西,而這兩省也是民變四起。這天下,已然大亂了。
叛軍的帥府,則設在荊州府知府衙門。
踏入湖廣地界,已是初夏。幾人本以為眼前會是一片戰火離亂,卻見“叛軍”治軍極嚴,與民無犯,農民商賈照常生産經營,每戶都有男丁參軍。到了百姓口中,“叛軍”成了“義軍”,打聽過後才知道,竟然已有四十萬人之多。
徐蓮生的車馬剛進荊州城,就被一個男子攔住。此人身長九尺,虎背熊腰,朝他大笑道:“欽差大人,還記得我嗎?哈哈哈!”
“當然記得,這不是張首領嗎?”
“現在我可不是土匪了,我是張将軍。宋大哥也不是宋知縣了,而是宋元帥。”
宋元帥……徐蓮生掩唇一笑,問道:“張将軍怎麽知道我來了?”
“你剛進湖廣,就被我們的哨騎發現了。我本想瞧瞧這欽差是個什麽德行,要是不順眼,老子在城門口就砍了他!沒想到是徐大人。你呢,還算是個人。多虧你做知府時關心民生,這次旱災鞏昌府才沒餓死太多。”
“煩請張将軍帶我去見宋……宋元帥,我這揣着聖旨呢!”
“聖旨?揩腚正合适!給老子看看寫的啥。”張大寶猛然伸手,吓了徐蓮生一跳,複又哈哈大笑:“瞧你吓的,我才不稀罕。”
前往帥府途中,徐蓮生問:“張将軍,陝西巡撫趙清源,是死在你手上吧?”
“我倒是想剁了他,可宋大哥不讓!我有個兄弟,就因為沒管住褲裆裏的玩意兒,把他府裏一個丫頭糟蹋了,結果被軍法處置,丢了腦袋。我可不敢随便破壞軍紀。”
“可是……趙清源還是死了啊。”
“對啊!宋大哥不讓我們動他,卻自己動手把他給砍了。”
宋澤居然會親手殺人?徐蓮生目瞪口呆,只聽張大寶接着說:“那狗官投降了,還把這些年貪的銀子全吐出來,本來聊得挺好,宋大哥也答應不殺他。之後,他對宋大哥說了一句:‘那就好,尊駕別忘了,是誰讓你從刑部大牢活着出來的。’然後,宋大哥一聲不吭,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奪過我的刀,反手就把他砍了。噗呲——腔子裏的血,噴了滿地。”
“啊?!”
張大寶無所謂地聳聳肩:“那姓趙的也真夠笨,宋大哥可是奔着皇位去的,肯定要面子的嘛!不過我沒想到,他也有這麽沖動的時候,都不太像他了。”
徐蓮生打個寒戰,腦海中血紅一片,盡是宋澤砍了趙清源的場面,仍然不敢相信。到了荊州府衙,他換好官服,手持聖旨及欽差印信,威儀萬千。
大堂外,一個傳令官阻攔道:“元帥正升帳議事,欽差在此稍候。”
他站了一刻,才步入大堂。正中主位之上,宋澤還是老樣子,一身樸素的布衣。左側顴骨處添了道淺淺的刀疤,看來曾身先士卒,溫潤的書卷氣中多了分滄桑和狠戾。郭郎中不在,其餘的人除了張大寶,他全都不認識。
不,其中有個一身戎裝、神似宋澤的年輕人,他認識。是核桃。核桃也認出了他,輕輕勾起嘴角,恣肆而張揚。
“諸位,在下太仆寺少卿徐念秋,有禮了。”徐蓮生從匣中取出招安聖旨,開始宣讀,“皇上有旨——”
沒人下跪接旨,全都不屑地乜着他。
宋澤笑着擺擺手:“徐大人,別念了,收起來吧。我這些部下,一大半都是窮苦人家出身,不通文墨。你簡單說說,越簡單越好。”
“唔……好吧。皇上不忍百姓遭受戰亂之苦,想招安諸位豪傑義士,封王拜将。皇上還有意冊封宋元帥為異姓親王,世襲罔替。”
“我以為這不是招安,而是講和。”核桃冷笑一聲,朗聲道,“徐世叔,你回去告訴狗皇帝,要想講和也容易,他退位讓賢——”
宋澤淡淡地瞥了兒子一眼,後者立即住嘴。
“徐大人,太仆寺少卿是幾品的官?都管什麽?”不知為何,宋澤忽然明知故問。
徐蓮生答道:“四品,管宮中車馬、兵部軍馬及天下馬政。”
“朝廷派管馬的四品官員來講和,依我看誠意不足,諸位以為呢?”
“可不!”“瞧不起人!”衆人粗聲粗氣地附和。
“我聽說,皇帝的親娘舅是吏部尚書,加太子太師。若想彰顯誠意,就該把親娘舅派來講和才對。”宋澤深深地望過來,又漫不經心地下了命令,“這樣吧,讓欽差的随從回京禀報,請鄭大人過來詳談招安之事。安排欽差歇息,夜裏設宴款待。”
徐蓮生渾身一震,空前的期待和喜悅從五髒六腑狂湧而出。那老家夥來了,恐怕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