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夜談

徐蓮生和管家王福,住進府衙角落一處小院。就算那兩個回京複命的小吏腳程再快,等到鄭方傑來到荊州府,至少也要五六十日之後了。

帥府中,絕大多數人都對徐蓮生心懷敵意。他放好行裝,出去轉了一圈,就收獲了無數白眼。在他們眼中,他是冠冕堂皇的狗官。但徐蓮生相信,若有機會,他們中的一小部分,也會成為狗官。

晚宴時,依舊不見郭郎中。徐蓮生想跟宋澤說說話,後者卻對他十分冷漠,把他晾在一旁。他很快明白,假如宋澤跟前來招安的欽差走得近,下面的人必然心生芥蒂。

那些莽漢粗言粗語地跟他開玩笑,問他家裏有幾房小妾,太仆寺少卿有多少油水,張大寶倒是很維護他:“你們別亂問,這位徐大人還是不錯的!我見過的狗官裏,只有他還像個人樣。”

他對誰都陪着笑,拱手道:“多謝張将軍誇獎。”

“話說回來,徐大人,你還沒娶媳婦呢?”張大寶轉過頭來悄聲打聽,“該不會,不舉?”

“舉得起來,我只是對延續香火沒興趣罷了。”

“啥,沒興趣?真稀罕!”張大寶嘀咕着,找別人喝酒去了。

筵席散去,核桃叫住徐蓮生,環顧四周後低聲道:“徐世叔,我爹說三更找你敘舊,叫你給他留門。”

“好,你郭世伯呢?”

“他病得厲害,醒着的時候不多。走,我帶你去看他。”

核桃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頭帶路,一身黑色勁裝,英姿勃發。挺拔的脊背和寬闊的肩膀,都是他爹的模樣。

徐蓮生得小跑才能跟得上,氣喘籲籲地感慨道:“宋少帥,你跟你爹年輕時真像!不過,他那時是個書生。”

“就是這裏。”

核桃停在一處幽靜的小院前,婢女迎出來,說郭将軍剛醒,喝了點稀粥,正和兒女說話。核桃道:“徐世叔,你進去吧,我還有事,就不陪同了。記得哦,三更,留門。”

徐蓮生點點頭,繞過婢女,直奔正房。藥味濃重,郭郎中倚在床頭,低聲與兒女聊天。見他來了,眼中迸出訝異與驚喜,連蒼白的臉色都瞬間紅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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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有欽差要來,卻不知道是你。”郭郎中掙紮着坐直了些,對兒女道:“這是徐世叔,你們小的時候,他還抱過你們呢!”

“徐世叔。”懷瑾和懷瑜恭敬地行禮,他們已經十來歲了,臉蛋兒清秀圓潤,像翠娥。

郭郎中叫他們出去玩,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我常吹噓自己醫術過人,可老婆生病了,我治不好;自己病了,還是治不好。”

徐蓮生握住他的手,關切地問:“郭大哥,你感覺怎樣?”

“我腦子裏有個什麽東西,有時頭痛欲裂,有時又昏睡不起。最近五內如焚,四肢也使不上力氣,應該快要完蛋了。”

“你好好養病,別想太多。”

“沒什麽,假如你愛的人走在你前頭,那死亡就不可怕,甚至于有點期待。翠娥死了之後,我這心就碎成藥渣渣了,吃飯喝水都是苦的。只是,放心不下兩個孩子。”

“有宋大哥呢。”

郭郎中苦笑着搖搖頭:“大家都知道,趙清源不該殺。一個活着的朝廷大員,比死了的有用。大家也都知道,他沖動了。可沒人敢說他錯了,他自己也知錯卻不認錯。從那天起,我就知道,這天下遲早是他的。江浙和兩廣那幾個稱王稱霸的,根本不是對手。

我做過太醫,後宮的爾虞我詐,你根本想象不到……老宋就一個兒子,要是再多出來一個,你想想看,将來會引出多少事。我不敢把孩子托付給他,我寧願他們去種地。”

徐蓮生心裏一悚,深知他說得沒錯,卻還是安慰道:“你胡思亂想什麽呢!”

“既然現在見到了你,我就把他們托付給你吧。将來天下太平,你帶着他們,安生度日。”

徐蓮生猶疑不定,迎上郭郎中迫切的目光,用力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離開時,兩個孩子正在院中追逐嬉戲。他想跟他們聊聊天,可看見他們拘謹而警惕的眼神,只好作罷。

回到房間,剛想插好門闩,想起宋澤叫他留門。他笑着喃喃自語:“哼,誰讓你冷落我,你自己想辦法進來吧!”随後還是上了闩。

三更時分,夏蟲低鳴聲中,房門傳來輕微異響。徐蓮生機敏地撐起身子,又故作沒聽見,躺下裝睡,還發出如雷的鼾聲。

門外的人低聲喚道:“蓮生,開門。”片刻之後,窗戶吱呀一聲,有人翻窗而入。鬼鬼祟祟的腳步聲逼近,他忍住笑意,閉着眼繼續打鼾。

腳步聲停在床邊,防蚊的帳幔倏地分開,鑽進一道黑影,緊緊地摟住了他,低聲說道:“一年半不見,沒想到你添了打鼾的毛病,像只小豬。”

“你是何人?竟敢擅自爬到欽差的床上來!”徐蓮生先是推拒,随即撲哧一笑,讓自己更深的陷進男人懷裏。

颠鸾倒鳳,感覺才過了一炷香的工夫,更夫已敲響四更。

一條蒙着細汗的白皙手臂搭在床沿,手指抓着帳幔,忽松忽緊。終于,在一陣死命地絞緊後,脫力地垂了下去。

“這兩年不常活動,老胳膊老腿的,經不起折騰了。”徐蓮生喘着氣,抓過散在一旁的衣服,擦拭頸間的汗水,又幫仍然壓在他身上的男人擦汗,“認識你的時候,我才十三。如今,都三十九了,剛好翻了兩番。”

“有什麽寓意嗎?”

“沒什麽寓意,只是想說時間過得真快。假如我姐還活着,沒準已經當奶奶了。”想到姐姐,他又想起仇人,“你為什麽要鄭方傑來招安?你是不是想……趁機殺了他?”

“我答應幫你報仇,就絕對不會食言。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他活着比死了更有價值。”宋澤慢慢躺下,輕觸着他鬓角被汗浸濕的發絲。

“那趙清源呢?他也是活着比死了更有價值,你為什麽要殺他?”

宋澤笑了笑:“你猜。”

“因為他為政不力,自他而下,層層貪剝,致使災年餓殍遍野。”

“不是。”

“因為殺他可以激發義軍士氣,殺了朝廷大員,就再無退路可言,只能一往無前。”

“我振奮軍心,從不靠屠戮。”

“因為當年戶部冤案他是主審。”

“奉命不差。他是主審,可背後是皇命,這事怪不到他頭上。”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本不想告訴你,怕你覺得難堪。”宋澤長長地嘆了一聲,忽而咬牙切齒,聲音冷如冰錐,“因為我醒着,非常清醒。”

“什麽?”徐蓮生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那時候,在刑部大牢裏,我醒着。我聽見你引誘他,低聲下氣地哀求他饒你一命,也饒我一命。”

徐蓮生猛地翻身,背朝着男人,難堪和羞恥感一齊湧上心頭,顫聲道:“你別說了,丢死人了……”

“我殺他,沒什麽拿得出手的理由,純屬是因公廢私,發洩私憤。若我成就一番功業,史官或許會寫道,我是因為有諸多考量,深思熟慮後,才選擇斬殺趙清源。其實,只是因為你而已。”

“你還真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本來,我已經打定了主意寧折不彎,就算粉身碎骨,也絕不認罪。”宋澤從背後緊緊擁住他,“可你已經做到那個地步,我忽然就不想死了。當時,我是既鄙視你,又佩服你。我也鄙視我自己,拼命去找茍活的借口。”

待情緒緩和,徐蓮生道:“那你找了什麽借口?”

宋澤坦然道:“沒找到借口。我認清了自己,我就是想活着而已。”

“宋大哥,愚弟有二問。”

“你問。”

“你心裏,何時有了起義的念頭?”

“從京城回陝西的路上。只是微小的一閃念罷了,可它像顆種子,越鑽越深。”

他又問:“那你心裏,又是何時有我的?”

“也是那時候。只有一絲感覺,在我心裏飄來飄去,很淺很淡,連我自己也抓不住,想不透。想透了,又不敢挑明。幾次試探,你都沒有回應,唉……你呢?”

徐蓮生輕輕一笑:“在我還不懂情為何物時,你就在我心裏頭了。說不上來為什麽,大概因為,你就像理想中的我吧。”

久別重逢,二人依偎着聊到天色将明。宋澤起身道:“你一路車馬勞頓,先歇幾天,再好好逛一逛荊州。我在整頓兵馬,從四川和江西趕來參軍的百姓源源不斷,鄭方傑來之前,我們有很多時間。”

“你剛才胡來的時候,怎麽不想着我車馬勞頓?”

“我想,反正你已經颠簸許多天了,不差這半宿。”

徐蓮生看着他走向房門的背影,忽然輕聲問:“你真的想當皇帝?”

挺拔的身形微微一滞,卻沒有回頭:“無論我想不想,都由不得我了。我既邁出這一步,就已經預支了所有人的期望。核桃想當儲君,心腹想封妻蔭子,将士們想有個清平盛世、安居樂業。何況江山易改,天下本就該能者、賢者居之。”

“你早就想起事,又何必跑到京城告狀?”

“我說過,是我縣裏的百姓要我去。我若不跑一趟,絕了他們對朝廷的最後一絲期盼,他們怎麽肯死心塌地跟着我?現在,我最忠心得力的親信,全都出自伏羌縣。”宋澤朗聲說道,忽然壓低聲音,柔情萬種,“另一個原因是,我真的很想見見你。”

徐蓮生怔怔地望着這道背影,黯淡天光勾勒出隐隐的帝王之氣。郭郎中說得沒錯,這天下非他莫屬。

論慘,自己比誰都慘,又心懷仇恨。可卻從沒想過跳出朝廷,然後推翻它。相反,自己畢生都在鑽營,試圖融入早已腐朽的官場,用既定的規則去報仇雪恨。

能想通這一點的人本就不多,想通了又敢為天下先,就更屈指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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