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故裏

之後的幾天,徐蓮生在荊州四處閑逛,吃了很多魚,時而去看看郭郎中。

荊州盛産鮮魚,魚糕是馳名天下的名肴,雪白細膩,入口鮮香滑嫩,堪稱吃魚不見魚的典範。

魚雜火鍋也極為鮮美,還有用鼈裙和嫩冬瓜烹制的冬瓜鼈裙羹,據說源于《楚辭.招魂》記載中的“胹鄨”。他頭一次嘗,和管家一起喝了個幹淨,夜裏丹田燥熱,才想起來這菜有壯陽功效。

暗夜中,房門“吱呀”一聲,是能幫他祛火的人溜進來了。共赴巫山後,他依在宋澤胸口,說道:“宋大哥,我想回老家看看。”

“現在浙江也是民變四起,有點危險。”

“反正閑着沒事幹,你身邊的人也不待見我。我和管家扮做百姓,不會有人注意。不然恐怕将來民變越鬧越厲害,再也回不去了。唯一有交情的同鄉,還被你殺了。”

宋澤輕哼一聲,帶着醋意。沉吟半晌,才道:“那我跟你一起去,帶着張大寶。他可有萬夫難當之勇,連災年都不見瘦下來。”

“起義前,你是怎麽找到他的?還是說,你們一直都有往來?”

“敲詐趙清源後,他帶着手下跑去了邊疆一帶,你當知府時,我們通過書信。他說我腦袋比他好使,邀我入夥,我同意了,但告訴他要先等着。”

“哼,你什麽都不告訴我。”徐蓮生低聲埋怨。

“本來想說,可你執意回京任職,我不敢告訴你。你走後,我想要去找張大寶,誰知你給我弄了個知縣的差事。不過也好,在其位謀其政,如今全縣老少都是我的親兵。”

“時來天地皆同力,遠去英雄不自由。”徐蓮生感慨,“時運來了,天地都對你鼎力相助。前幾天,郭大哥對我說,從我們找他治腿的時候,他就看出你絕非常人。”

宋澤笑道:“用現在去倒推過去,不可取。這兩天待我把手頭的事安排好,就陪你回鄉。”

兩日後,徐蓮生和管家在城外與宋澤他們彙合,幾人扮做百姓,經過廣西進入浙江。一路上,遇見許多往湖廣趕路的流民,因為他們聽說“湖廣的起義軍最仁義”。

徐蓮生的家鄉,是錢塘江支流蘭江江畔的一座小城,此時已經被一夥起義軍占領,但百姓身上的賦稅較從前更重。

幾人在客棧住下,徐蓮生迫不及待地拉着宋澤,在縣城裏閑逛起來,王福和張大寶識趣地遠遠跟着。養父母去世後,他已經十幾年不曾踏足故土,街巷市集,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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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駐足四顧,對宋澤道:“就是這,我們就是在這裏遇見的,你說我是個滑頭。”

“哈,我說過嗎?”

他又來到不算廣闊的湖邊,走上拱橋。夏風習習,粉白的荷花柔媚招搖,還不到采蓮的時候。他神情黯淡下來,說道:“我娘很早就死了。我姐姐命苦,從我記事起,她就在不停地幹活。她才比我大兩歲,卻要一邊照看我,一邊做飯、洗衣、做零工……我總是能夢見,她蹲在湖邊洗衣服,回頭笑着幫我擦鼻涕的樣子。你還記得,她叫什麽嗎?”

“當然記得,”宋澤将手搭在他肩上,聲音輕柔,“她叫秋娣。”

“她那短短的一輩子裏,一天都沒為自己活過,連名字都是為了我而取的。她叫秋娣,意思是求弟。我叫蓮生,沒什麽美好的寓意,意思就是終于有了個男孩,要連着生。”

“原來是連着生兒子的意思?”宋澤啞然失笑,無奈地搖搖頭,“我一直以為,是因為你生在夏天,皮膚又白裏透粉,像從荷花瓣裏長出來的孩子,才叫蓮生。”

被誇膚白,徐蓮生想起那幾次魚水之歡,羞赧一笑,随後淡而決絕地道:“聽說我姐姐前面,還有兩個姐姐,來娣和迎娣,全都夭折了。我爹指望我傳宗接代,可我偏不。我就要孤零零地活着,讓他斷子絕孫。”

“你不孤單,還有我呢。”

“将來你得了江山,你就是全天下人的,不是我的。”

“一半給天下人分,一半給你。”

“不,我要三七分。”

“好。”宋澤爽快地說道。

“我不貪心。我三,天下人七就好了。”

“大哥!”張大寶吭哧吭哧地跑過來,風風火火地對宋澤說道,“剛才我和徐大人的管家在街上瞎走,有人給我算了一命,說我将來位極人臣,但不得善終。你肯定會讓我善終的,對吧?

宋澤笑着問:“那算命的可有破解之法?”

“有,但要花銀子,我沒給。”

“這樣的不用信,假的。給銀子也破解不了的,才是真的。”

張大寶發出粗犷的笑聲。徐蓮生看得出,他對宋澤極為敬仰,帥府中的其他人亦然。宋澤就是有這樣的魅力,會把身邊的一切牢牢吸引過去,徐蓮生甚至都不想回京城了。

停留數日,踏上歸程。回到荊州府幾天後,鄭方傑作為欽差走進帥府,宣讀聖旨時照舊無人跪地接旨,全都冷冷地瞥着他。

徐蓮生陪在他身側,小聲道:“鄭大人,他們就是這副目無聖上的樣子,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鄭方傑不慌不忙地坐下,看向宋澤,老成地笑道:“老夫已年過六旬,本不宜遠行,但為展現朝廷招安的誠意,還是來了。這一路舟車勞頓,骨頭都要散架子了。尊駕駐軍湖廣,只要朝廷從四川、廣西同時出兵,再斷了你回陝西的退路,你将腹背受敵。可皇上不願生靈塗炭——”

“皇上要是能這樣做,早就做了。”宋澤淡淡地打斷,“我就是要在這,等着那些激憤的百姓揭竿而起前來投奔,四川和廣西很快将不攻自破。”

鄭方傑讪笑一聲,又道:“我聽聞宋元帥做知縣時愛民如子,如今天下大亂,戰禍四起,百姓流離失所。難道,這就是尊駕平生所願?”

“太平盛世是有代價的,一時離亂,總好過幾代受苦。待我攻入京城,依舊愛民如子。”

鄭方傑冷然道:“你要朝廷拿出誠意,老夫便趕來了。那閣下的誠意,就是和老夫打嘴仗喽?”

宋澤上身前傾,靜靜地盯了他片刻,忽然換上笑意:“瞧鄭大人說的,我當然有誠意。你遠道而來,先好好休息。招安之事,我們明日再談。”

翌日,宋澤和鄭方傑的密談持續了數個時辰,由早到晚。徐蓮生不知他們談了什麽,只能從鄭方傑極為複雜的表情來猜測:“鄭大人,難道他還是不願歸順朝廷?”

“是啊,唉……沒談攏。”

徐蓮生暗自松了口氣,他就知道,宋澤絕不會接受招安。他又問:“那我們該如何向皇上複命?”

“還能怎麽辦,賊首冥頑不靈,我們如實回奏就是。”

“那我們何時啓程回京?”

“再待幾日也不遲。”

徐蓮生以為鄭方傑要繼續招安,誰知接下來的幾天,這個老家夥居然直接宿在青樓,還派親信來邀他同去。

他強忍惡心,笑着婉拒:“迎春閣?唉,我這幾日身上乏力,恕不能奉陪了。鄭大人還真是老當益壯,豔福不淺。”

“那是,我家老爺每日都進補呢。年輕的時候,還弄死過好幾個小丫頭。”

徐蓮生猛地攥緊拳頭,咬住下唇,心頭恨意激湧,周身如熱油烹炸。

“既然徐大人不肯賞光,那小人就不叨擾了。”親信輕快地說着,仿佛方才提到的幾條性命,只是路旁貓狗。

“好,替我向鄭大人問安。”徐蓮生僵硬地笑笑,随手給了賞銀。将此人打發走後,他發瘋般四處翻找,終于在抽屜裏找到一把銀亮的女紅剪刀,冷芒四射。

理智蕩然無存,有只巨拳,在一下下痛擊着他的心,催促着他立即手刃仇人。這二十幾年,自己迂回求索,庸庸碌碌,都在幹些什麽?究竟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現在是最好的時機,捅死鄭方傑,然後留在宋澤身邊,皇帝也奈何不了他。只是,只是苦了家裏的婢女和廚子,恐怕要受牽連……顧不得那麽多了!

他用一塊手帕裹住剪刀,揣進懷裏。外頭天色已暗,他徑自出了帥府,向路人打聽迎春閣的所在。

“老爺,您懷裏揣着什麽呢?這是要幹什麽去?”管家王福緊緊追随在後,“天快黑了,咱們人生地不熟,還是別在外頭逛了。”

“我去妓院散散心,別跟着我。”徐蓮生冷着臉,目不斜視地疾步而行。

“您從來都不愛好這個啊——”

“別跟着我!”他橫眉立目,厲聲喝退王福。

片刻之後,他在迎春閣前駐足。舉目望去,只見燈火通明,滿樓紅袖招。他摸了摸懷裏的剪刀,等一下,他要在這片溫柔鄉裏,把仇人開膛破肚。那老家夥不是好色嗎,命喪女人堆,也算死得其所……

“爺,頭回來嗎?”一個姑娘施施然迎過來,含羞帶怯,柔荑牽住他的衣袖。

“我和一位姓鄭的客官是一起的,有勞你帶我去找他。”他往姑娘手裏塞了塊碎銀子,正要跟她進門,被人猛然從後面拽住。

“你可真行啊蓮生,敢背着我喝花酒。”

“你怎麽來了……”他愕然地看着宋澤,随即讪讪地拂開姑娘的手,引得人家嬌哼一聲,丢來個白眼。

(PS:地圖基本上是參照的明代,那時全國分為十三個省,比如現在的甘肅、陝西在當時都是陝西。這幾天就完結了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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