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前路漫漫
不到五更,徐蓮生就被王福叫醒:“老爺,該起了,準備上早朝了。”
他腰酸背痛,迷糊着喃喃道:“我告病假了……”
“您忘了,昨個皇上來過,讓您必須上朝。”
他頓時清醒過來,起床洗漱,随意吃了兩塊點心,坐轎到午門之外,開始下轎步行。天色微明,泛着朦胧的青色,午門外已有不少朝臣在等候。
看見徐蓮生,幾個關系不錯的同僚拱手問候道:“徐大人貴體安好?”
“托列位的福,好多了。”
“你膽子還真是大,皇上剛開始理政,你就告假。”
“我病得稀奇,未痊愈時面目可憎,見不得人。”
閑聊片刻,徐蓮生看見鄭方傑的轎子到了。他上前寒暄,鄭方傑也很關心他:“徐大人的病終于好了?老夫很是憂心啊。”
“剛好,昨天該到您府上通禀一聲,我給忘了。”
“無妨,沒事就好。”
鄭方傑封了侯,連從前那些最愛彈劾他的清流都唯唯諾諾起來,不鹹不淡地問候幾句,為他讓路。鼓聲響起,宮門即将開啓,他理所當然走到最前面,位列百官之首。
旭日東升,朝臣列隊走進午門,徐蓮生耳邊只有朝服衣料的摩擦聲和腳步聲。忽然,有個魁偉的身軀擠過來,拍了拍他肩膀,沉甸甸的大巴掌砸得他一個趔趄。
“哎呦我的天——”
“嘿,徐大人,我才看見你!好久不見,聽說你生病了。”張大寶的嗓門兒依舊大得驚人,身上的官服用料看起來較其他人多出一倍。
“勞你挂念。”徐蓮生小聲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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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啥?能不能大點聲啊!你病好了嗎?”
“張大人,進了午門就不能随便聊天了。”徐蓮生目不斜視,低聲說道,“禮部官吏會監督我們的言行舉止,誰要是失儀,會被記下來然後罰俸的。”
“哦,這樣啊。我不是言官,不怎麽參加常朝。”張大寶目前任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品級看似不高,卻被宋澤暗中加了許多實權,管轄着整個京城的治安。
“那你今天怎麽來了?”
“皇上讓我來的。我住得遠,四更就起來了,困死我了。”
徐蓮生點點頭,示意他不要再說話了。
群臣上殿,朝拜過後,無人奏事。徐蓮生忍着腰背的酸痛,舉目望向龍椅,正與宋澤目光相撞。他心跳亂了亂,垂下眼去。
“既然無事啓奏,就随便聊聊。”宋澤溫和地笑了,“大家應該都聽說過,榜下捉婿吧?想當年,朕的岳丈就是這樣,一定要将家中的千金許配給朕,朕沒有理由推辭,就這樣定了親。
後來,随前朝的穆宗皇帝南巡回來,朕就成家了。可惜啊,朕的岳丈看走了眼。朕在戶部任職,蹉跎十幾年,不過升了一級。誰知道為什麽?或者說,誰還記得為什麽?”
衆人面面相觑,無人應答。
“工部侍郎李望,你與朕同科,應該還記得吧?”
徐蓮生喉嚨陣陣發緊,側目看去,只見那人渾身一震,顫聲道:“陛下恕罪,臣……不記得了。”
“朕不信。你哆嗦什麽,直言就是。”
“好像是因為……因為陛下……”那人的聲音越來越低,“參了鄭大人。”
殿上嘩然一瞬,旋即歸于沉寂。鄭方傑詫異地吸了一口氣,左右顧盼,似乎在思考是誰暗中使絆子,舊事重提。
“沒錯。鄭大人,你還記得此事嗎?”宋澤臉帶笑意,語氣和緩,毫無責問的意味,“轉眼都快三十年了。那時朕年輕氣盛,而且很天真。每被無視一次,朕就再參,連參了十回,直到把朕的岳丈氣病了。”
鄭方傑讪讪地笑了笑,故作輕松地說道:“恕臣年老體邁,不記得這些舊事了。”
“真的嗎?這兩天,朕命人把前朝那些舊折子都翻了出來。”宋澤右手一揚,亮出厚厚一沓舊奏折,“朕讀了又讀,真是萬分懷念那個一身書生意氣、嫉惡如仇的年輕人。誰還記得,朕為什麽要參鄭大人?”
說罷,宋澤又點了一個同科的舊臣。
“陛下說,鄭大人他……他在南巡途中,殺害了一個民女。”
“不單是殺害,而是奸污致死,然後抛屍江中。鄭大人,确實是你做的吧?”
徐蓮生的指甲狠狠摳住掌心,只見仇人老邁的背影微微發顫。
鄭方傑辯解道:“陛下,怎麽能因為一個民女——”
“民女的命,就不是命嗎?你死了,你家人會為你哭喪。她死了,同樣有人傷心一生。”
鄭方傑看出情勢不對,立即跪下,及時止損:“陛下,臣願認罰三年俸祿。”
“因為你,京城免于一場戰禍。你有功,所以朕給你加官進爵,還從河南劃了一千頃良田給你養老。有功要賞,有過也要罰。賞賜你都留下了,現在該還命債了。”
“這——”鄭方傑惶恐地擡頭,舊臣接連跪倒,口中山呼“請皇上開恩”。徐蓮生也跟着跪下來,張大寶等跟随新皇打天下的人卻還站着。
“來人,将鄭方傑拖到殿外,廷杖五百。”宋澤冷冷地道。
意思就是直接打死。
“皇上,不能殺鄭大人啊!”“如此恐怕要生變故啊!”在衆人的求情聲中,張大寶見門外的太監不敢上殿,便闊步走到鄭方傑身後,一把揪住他的後領,啐道:“呸,你個狗日的!”
鄭方傑早已吓得癱軟,表情驚懼萬狀,口中發出“嗬嗬”的哀鳴,被張大寶像拖牲口般拖了出去。
徐蓮生依舊跪伏在地,口中喃喃地為鄭方傑求情,耳朵盡量捕捉殿外的聲響。他聽見張大寶叫太監執行廷杖,太監不敢。
“皇上說打他五百杖,你們聽見沒有?拿家夥來!”
“可是,這是鄭大人……”
“我他娘的不管什麽正大人反大人,他犯了法,皇上讓打,你們就得打!”
仇人的慘叫随之而來。
“啊呀——啊——”
以鄭方傑的年紀,二三十杖就足以要命。可太監不敢下重手,卻又不得不打,反倒令其更遭罪,足足哀嚎了半個時辰才咽氣。
這期間,徐蓮生身邊的同僚各個面色如土,汗若雨下,以為今天便是清算鄭黨的日子。鄭方傑有個草包兒子,任戶部侍郎,爹每嚎一嗓子,他就抖上一抖。有些人當了幾十年京官,也從未見過當廷杖斃重臣的場面,驚得陣陣幹嘔。
徐蓮生耳邊,只有鄭方傑的慘叫,和自己隆隆的心跳。仇人正在死去,他心裏的恨也一層層剝離,露出其下的千瘡百孔。沒了仇恨做盔甲,既暢快,也凄寒。
仇恨是有慣性的,他整個人都被慣性拖拽着往前走,此時忽然不知道該做什麽。天威難測,鄭方傑出門時一定想不到,今天沒法活着回去了。
他望向宋澤。秋天還沒到,男人的眼底卻是一片肅殺之色。
“拟旨,叫鄭方傑家人來宮裏收屍。辦完喪事,鄭家除了有官職在身的,全部遷居河南,任何細軟都不許帶。那一千頃地,留下一頃以供生活。”
“謝皇上開恩。”鄭方傑之子松了口氣,顫聲謝恩。
“就算是太子犯法,朕也一樣不會輕饒。不用嚴刑峻法,就治不了朝廷的沉疴。朕既然敢起義,就不在乎當世的非議,和後世的如刀史筆。朕知道,有些人心裏認為朕謀逆篡位,十惡不赦。那麽,試問歷朝歷代開國之君,哪個不是十惡不赦之人?将來到了地獄,朕與他們把酒言歡。”宋澤漠然掃視一周,“無事就退朝吧。”
徐蓮生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這回,他是真的病了。宋澤和同僚都來看過他幾次,同僚說:“最近人人自危,上朝前多了個習慣——跟家裏交代後事。不過,倒是沒再發生什麽駭人的事。
鄭方傑的兒子主動上繳了老子貪墨的百萬兩白銀和上萬兩黃金、各類珠寶古董,充入國庫。以後,咱們還是兢兢業業做好分內的事,安分守己吧。私下裏的來往也不宜過密,免得被人參成結黨。”
徐蓮生心裏明白,這不是宋澤原本的計劃,單純是為了給自己出氣。可即使是沖動,他也有辦法能讓沖動變成立威,使效益最大化。
半月後,徐蓮生病愈,只是還有點咳嗽。散了朝,一個太監叫住他:“徐大人留步,皇上請您到禦花園一敘。”
“有勞公公引路。”
後宮正中的花園裏,濃蔭間點綴着菊花和秋海棠。走着走着,還碰見了核桃。徐蓮生揖拜道:“太子殿下。”
“徐大人,”核桃臉上亮起親切的笑,“我剛才去向皇上請安,順便看看懷瑾和懷瑜。從前想見就見了,如今父子之上多了層君臣的關系,見面還挺難的。”
“皇上國事繁忙,多虧有殿下做左膀右臂……”徐蓮生和核桃保持着距離,禮節性地笑了笑,閑聊幾句,繼續由太監引路。
荷花池邊的亭子裏,一個男人臨水而坐,身着黑色常服,其上用暗紋繡着九條五爪金龍,背影高大而孤獨。普天之下,萬事萬物都能成雙成對,可權力之巅只能有一個人。
“陛下,徐大人來了。”
宋澤回過身來,唇邊浮起惬意的微笑,徐蓮生這才看到,他手裏正端着一盒魚食。
“過來,陪朕喂魚。”
他支開太監,牽過徐蓮生的手。二人無言坐着,一點點抛灑魚食,見池中鯉魚長大了嘴,拼命相争。
灑光魚食,宋澤拍拍手,笑道:“蓮生,你看這些魚,像不像紅塵中上下求索的你我。”
“中間這條膘肥體壯的,像皇上你。那條擠來擠去也沒搶到什麽食的,像我。”
“哈哈……”宋澤撫掌大笑,眼角彎起滄桑的紋路,“治國就如同喂魚,誰都得照顧到,不能讓大魚太欺負小魚,也不能讓小魚合起來咬死大魚,難啊!”
遠處傳來嬉鬧聲,無憂無慮。花園柳暗花明,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不過,徐蓮生聽得出來,是郭郎中的兩個孩子。
“本來,郭大哥将他們托付給臣照顧,臣也答應了他。”
“他臨走前,對朕說了。朕知道,他不願意讓這兩個孩子跟着朕。可是核桃很想娶懷瑜,我只好把他們變成兄妹。”迎上徐蓮生詫異的目光,宋澤無奈地笑了笑,“這孩子啊,就是喜歡翠娥那樣的姑娘,娶不到娘,就要娶人家女兒。”
“這不是挺好的嗎,你為何要阻撓?”
“對兩個孩子來講,當王爺,比當外戚要自在得多。當公主,也比當太子妃要自由。将來,她想嫁給誰,就嫁給誰。而核桃要娶的正妃,必定是門閥千金,無論他喜不喜歡。”
徐蓮生望着水面漣漪,默然不語。
“朕沒想到你會吓得生病,還以為你會很開心呢。”
“臣只是沒有預料到,你會直接将鄭方傑杖斃……太突然了。”
“朕懶得将他下獄,三司會審,再反複推敲,群臣聯名求情,一年半載也難以問斬……朕想讓他知道,死亡和報應,就是來得這麽迅猛,如同他當初剝奪其他人的生命時一樣。很殘暴,是嗎?”
“臣不敢這樣想。”徐蓮生立即說道。
宋澤凝望着他,擡手輕撫他鬓角的青絲,柔聲道:“為了喜歡的人,當一回暴君又如何?”
他按住臉旁的手,緊緊貼在皮膚上,滾燙的淚像是從心底流經,兜了一圈,又湧上眼眶。這些年他很少哭,因為流淚沒用。
作為臣子,他該磕頭謝恩。作為一個被愛的紅塵中人,他只想将男人此刻的樣子深深刻在腦海裏。日子還有很長,帝王家的路難走,未來會如何呢?不去想了,只要擁有過眼前這一刻,再多風浪也無妨。
“謝謝你,宋大哥。就讓臣鬥膽,再這樣叫你一回吧。”
宋澤渾身一震,雙眼慢慢變紅,可很快就消散了。天子不是村頭老漢,不能将喜怒哀樂都宣洩出來。
徐蓮生哭腫了雙眼,羞赧地笑笑,用衣袖拭去眼角殘淚,吸了吸通紅的鼻子,道:“臣失态了。”
池子裏,大半的荷花謝了,蕊也落了,露出朵朵蓮蓬,青翠欲滴。宋澤邁出涼亭,伸長手臂,折了一支。
“皇上小心點!”
“北方的蓮蓬不大,沒有江南的好。那年朕從你手裏買了一堆,剝得好辛苦。”
徐蓮生接過蓮蓬,淡淡地笑道:“不能從頂上剝,要橫着從中間掰開。”
他把蓮子從裏頭一個一個剝出來,再剝去外皮。掰成兩瓣,挖出蓮心後,将白嫩的蓮子肉喂到宋澤嘴裏。自己也嚼了一顆,滋味清甜美妙。
宋澤問道:“還想繼續管馬政嗎,想不想換個差事?”
“臣在太仆寺很是得心應手。”
“也好,日子還長着呢。留下來一起用午膳吧,有你家鄉的魚。”
徐蓮生低着頭剝蓮子,輕聲謝恩,回憶起初到陝西時,在街頭擺攤寫信為生:“陛下還記得嗎?你那時還瘸着,拄根拐棍,總是來看我。”
“當然記得。對你,總也看不夠。明明油嘴滑舌,一身市儈,可偏偏越看越好。從現在往回想,就數那段日子最快活,比當上皇帝那天還快活。”
“怎麽可能?我不信。”
“真的,君無戲言。”
秋風微醺,殘荷香遠。他們就這樣嚼着蓮子,聊了很多從前的事。
~完~
完結啦,就是随手寫的短篇,其實水一水也能搞成長篇,但我太懶了,也更愛沙雕。接下來要去寫《少俠,請留步》了,我們新坑見吧!!新讀者可以去我的專欄,還有其他完結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