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死別(下)

笛音乍起,一聲嘹亮的鳳鳴響徹天地,火鳳展翅,掀起陣陣熾浪。

那金紅的火焰化成一個圈,将四人包圍。

吹笛的那人笑道:“謝有,你等已是強弩之末,将聖王秘卷交出,或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留你四人的全屍。”

他朱紅衣袍,赤金眼瞳,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異于常人的貴氣,手中那支橙紅晶瑩的長笛,正是此界千年難遇的寶物,鳳凰笛。

而鳳凰笛的主人,則是人界四宗之一,星辰宮宮主蕭瑜。

言語間,琅琅誦經念咒之聲傳來,數千道靈力源流彙聚融合,結成鋪天蓋地的森羅大陣,将整座風靈城籠罩得密不透風。

“這陣法、乃是星辰宮直系弟子與長老才能共同發動的大陣,名喚‘星河誅天陣’,大哥……我們恐怕回不去了。”溫懷霜喃喃道。

他的雙眼變為和往常截然不同的猩紅色,手中僞作竹扇的萬古殘魂幡也終于顯露出真正的面貌,由白轉黑,化為一面字跡血紅的靈旗。

沈滄浪收斂氣息,一面竭盡全力恢複體內幾乎耗盡的靈力,低聲道:“好狠毒的計謀。”

莫遠山掣出骨刀,同樣竭力調息,墨藍的眼眸望向天空來者的方向,“星辰宮三年前就發現了與聖王秘卷伴生的那星礦源的暴動,卻不顧它威脅整座風靈城的危險,強行鎮壓,直到今日我們來取秘卷時才将其引爆。

你我幾人全力聯手,也只是再次将伴生星礦源封印,原以為該到此為止……不曾想,一切都是他們設下的圈套。”

謝有皺眉道:“沈顧兩位前輩至今仍無音訊,恐怕遭遇了比我們更難纏的對手……這背後定然有人在操縱一切,不可能是蕭瑜,又會是誰?”

“砰!”

一聲爆裂的怒響後,數百道銀色亂雷劈落,明亮至極的雷光中,現出一名身披銀铠、手執長戟的武修身影。

莫遠山看見此人,瞳孔微微一縮,“那個瘋子也來了。”

那武修銀發銀瞳,模樣甚是年輕,最多不過二十出頭,神色卻漠然冰冷,仿佛天地萬物都不曾被他放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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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手腕系着斷裂的黑色鎖鏈,長戟雪亮,雷光閃逸,一身煞氣,殺機滿盈。

然而他并未立刻動手,而是默然不語,仿佛在等待開戰的最佳時機。

溫懷霜苦中作樂,打了個哈哈道:“四大宗門,星辰宮的蕭瑜和風雷宗的雷心鎖都來了,接下來該日月閣的和隐魔宗的二位登場,這場戲才好唱完罷?”

又一道輕柔儒雅的嗓音道:“九弟,我們好不容易又見面了,這次來,我還給你帶了一位朋友。”

詭異莫測的黑霧浮起,旋又彌散,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出現在溫懷霜的視野中,那俊美若天人的白衣公子對溫懷霜微微一笑,道:“隐魔宗的萬宗主與你同為魂修,且平生最喜好煉制傀儡,此次随我一同前來,正是看上了九弟你不凡的資質,想與你好好交流一番。”

他身旁的黑衣男子正是隐魔宗之主萬歸元,在場與謝有等人對質的四人中,除卻楚雲風尚未到破虛境界,另外三人均是突破此境已久的大能。

萬歸元的目光滿意地在四人身上掃了一圈,眼中掠過一絲遺憾之色,“可惜,那少年居然未曾一起跟來,古獸山脈驚鴻一瞥,實在令人見之難忘。只是當時我有要事是在身,并未出手将人攔下。”

萬歸元擅長制毒與傀儡之術,除卻這些,還有一項淩虐玩弄美貌少年的下流癖好,最喜好十五六歲、唇紅齒白的清秀少年,落入他掌中的人,多半非死即殘。

楚雲風目光閃爍一瞬,随後柔聲道:“萬宗主不必擔心,不出所料,那少年是謝有義子,修為低弱,定然被謝有留在觀星閣中。待料理了四人,小小一座觀星閣,必将是你我掌中之物。”

萬歸元哈哈笑道:“說得很好,那麽不要多話,立刻動手吧。以我們四人之能,難道還拿不下這渡劫境的小輩麽?”

一只挾着陰森霧氣、神秘狠毒的巨大鬼掌浮出地面,向謝有等人抓撲而來。

三位破虛境的大能,最差的楚雲風也有渡劫境巅峰的修為,謝有四人中,修為最高的謝有也只與楚雲風相當,若四人皆在全盛狀态,或可一戰,勉強逃脫,但如今的境況,卻是再明顯不過。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敵我實力差異懸殊,逃,有星辰宮的誅天大陣在,要如何逃?躲,前有餓狼,後有猛虎,困于方寸境內,又能躲到哪裏去?

不容多想,殺招已至。

一時間,刀兵交擊之聲、軀體相撞産生的爆裂音響不絕于耳。

笛音亂人神智,所昭禦的鳳凰火焰如有靈性,凝成一只長達百丈的燃燒火鳳,吐出滾滾火球。逸出的火球散為滾珠般的炙熱火種,猶如雨點般向四人擊來。

與此同時,頭頂上的誅天大陣劈落驚雷,只見雷心鎖手中的長戟掄轉斜揮,将那雷光引入戟中,攜雷霆萬頃之威,轟然沖上!

鬼魂慘厲的哭嚎之聲響起,咿咿呀呀,哀切凄怨,萬歸元催動靈力,周身的黑霧倏然化為數十只陰厲的鬼爪,狂風暴雨般像四人殺去。

必須要走!突破星辰大陣的包圍,然後逃,才能有一線生機!

謝有持握紫雲矛,以帝心印法化掌法為長柄之用,灌注靈力結出紫金巨印,抵禦那灼熱狂烈的鳳凰焱火,莫遠山與沈滄浪提兵而上,接下那長戟威猛無匹的猛攻,而溫懷霜以靈旗禦魂,所昭的殘魂化出一條眼瞳猩紅的黑龍,巨龍咆哮一聲,将口含的龍珠吞入腹中,吐出血霧與那鬼爪正面相抗。

就在此時,一道詭谲莫測的身影忽然連閃了數下,靠近衆人,随後提出一掌,擊向正全神禦敵的溫懷霜後心。

沈滄浪先是驚愕,在笛音幹擾下錯分心神喝道:“四弟小心!”手中劍式一頓,已給雷心鎖尋得破綻,一戟揮下,幸而他反應極快,偏身閃過,左臂與整截衣袖已給長戟一擊切下,“噗嗤”落地。

長戟勾上莫遠山那慘白的骨刀,一擊之後血珠濺落,莫遠山暴喝一聲,雙手握刀,爆發巨力将雷心鎖擊退數丈,随後提住沈滄浪染血的肩膀帶他後退,狂喝道:“跑啊!!!”

龍吟聲若古鐘蕩徹天地,只見黑龍翻騰,四人身影為之所籠,一閃後消失不見。

楚雲風收起沾滿鮮血的短匕,微微搖頭道:“慢了一刻,沒能殺他。”

那一掌本該擊碎溫懷霜的心髒,但有沈滄浪提醒,時機錯失,溫懷霜以掌硬接,被這接下來的一匕刺穿了掌心。

但短匕上塗有劇毒,以溫懷霜的功力,這混毒三刻可入心肺,那時,他無法治療,唯有死路一條。

雷心鎖提着幻雷長戟,漠然道:“反應太快,否則他也該死。”

那一戟先擊退了莫遠山,本應該把沈滄浪劈為兩半。

一直吹笛不語的蕭瑜睜開金色眼瞳,“此陣的陣眼被我轉移到風靈城城主府內,只要破去陣眼,整座風靈城城主府一家上下将滅滿門。”

四人取走了聖王秘卷,卻未立刻離開,而是留下來壓制伴生星礦源的暴動,此舉在萬歸元看來不可謂不愚蠢。

若是上過一次的當再上第二次,那就叫愚蠢得無可救藥。

楚雲風饒有興趣道:“若是破了呢?”

蕭瑜緩緩道:“在風靈城內濫殺無辜,身為星辰宮之主,怎能輕饒?他們一旦離開,便要面臨星辰宮鋪天蓋地的追捕。”

若是不破,那便如甕中捉鼈,抓住四人,也只是手到擒來之事。

萬歸元笑道:“蕭宮主好計策,只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萬一他們真的殺人破陣,那這布置豈不成了一處破綻?”

楚雲風輕描淡寫道:“大陣之外,還有兩位高手把守,想必有那二人在,謝有等人也無法輕易離開。”

蕭瑜卻是搖頭,“有些事,你我會做,他人未必。”

雷心鎖長戟上電光閃爍,眼瞳微微一動,不知想到什麽,片刻後才說:“心軟是大忌。”

另外一邊,距風靈城不遠之處,星辰誅天大陣之外,另有四人正在對峙中。

顧千山劍出無影,但與沈滄洲聯手,也只能與魔皇和阿聿那蘇對個平局。

偏偏這兩人難纏至極,若不全力以對,自身亦有危險;若想離開,兩人卻像塊甩不掉的牛皮膏藥般一左一右,粘得他與沈滄洲無法抽身。

又是數下相拼,顧千山大怒道:“堂堂魔界之皇打架怎麽如此不要臉,給老夫死來!”

魔皇以“杏花天影”身法相對,先閃後避,時而出掌對劍,但無論是催發的劍氣或是鋒利的長劍本身,靠近他那身黑衣時都仿佛遇着了磁鐵的反力,立刻斜溜旁飛出去,無法再靠近哪怕一絲一毫。

周逸悠然道:“倘若給你打着,我還能叫魔皇麽?”

他看見星辰宮所布的大陣已經建起,搖頭道:“你們現在過去也晚了,人族內鬥,要殺人奪寶,再不離開,半個時辰後,你們也要跟裏面的人一起死。”

正與魔龍阿聿那蘇相鬥的沈滄洲忽然道:“你怎知他們出來後,不會将你一起殺了?”

周逸冷笑道:“三個破虛境帶一個渡劫境,傷不傷得了我還是個問題,頂多把阿聿那蘇綁回去炖龍湯,殺我?簡直是做夢。”

阿聿那蘇冷漠道:“主君,你的話太多了。”

忽然間四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阿聿那蘇握住摩羅焱刀的手開始微微發抖,周逸英俊的臉上浮出一絲震撼的神色,随後凝重道:“這裏怎麽會有……”

他的後半句話還沒說完,只見籠住風靈城的那座藍色半透明護罩似被強力自外部所擊,一撞而碎!

沈滄洲和顧千山也感受到了這股仿若君臨天下般強大而威嚴的氣息,手中的長劍不住鳴顫,發出铮铮清音。

突然沈滄洲驚愕道:“那是孤海所鑄的新劍。”身形影也沒地朝風靈城狂奔而去,顧千山眼看事情不妙,胡子都被捋掉幾根,咬咬牙也強追過去,将魔皇等人抛在身後。

天際移來陰雲,秋風翻卷着黃葉飄落。

短暫的沉默後,阿聿那蘇道:“主君,你的預言,要應驗了。”

一個鬥篷籠罩住全身的黑衣人出現在謝有等人面前。

他身前的地上插着一把劍,水銀似的劍身沒入地面半截,華光內斂,一動不動。

這人身量不高,赤足踩在地面上,鬥篷剛到腳踝。

他身上散發的氣息使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那是屬于化神境的氣息,已到半步聖王。

觀星閣何時出現了一位這樣的大能?半步聖王的實力,足以驚動天下。

他只說了三句話,但與其說是三句話,不如說是三個詞,音節古怪,令人難解其意。

靜止,沉睡,飛鳥。

自不染塵為界向前的一片區域被瞳術逆轉制造出來的連續時間逆轉的領域所籠罩,強行靜止在了原地。

他身後的謝有等人還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就在命令下陷入了沉睡之中。

謝有受創的肺腑逐漸恢複,莫遠山端折的肋骨開始複原,沈滄浪斷裂的手臂回到左肩的肩胛,血液逆流,斷面重合。溫懷霜右掌聚集的毒素點滴滲出。

流動的黑影聚合成龐大的飛鳥,這只巨鳥将四人吞沒,包裹在它滾圓的肚腹裏,向天一鳴,振翅起飛。

不染塵自土中抽出,落在黑袍人的腳下,他禦劍而行,正面迎上趕來的沈滄洲與顧千山,接着是魔皇與阿聿那蘇。

飛鳥振翅遠去,魔皇與阿聿那蘇同被那道氣機籠罩鎖定,不是不想追,而是不能追。

黑袍人摘下鬥篷的兜帽,露出一雙晶瑩的紫瞳。

那紫瞳漠然地掃了魔皇一眼,就使他放棄了強行破除封印的想法。

一是因為面前的人就要死了,二是因為,他有足夠的能力在死之前,再次重傷自己。

被打碎是重傷,被打得只剩一口氣也是重傷。

“阿聿那蘇,再見。”和顧千山等人一同離開前,少年忽然說。

他的聲音如玉一般,清亮動聽,仍帶着少年人的鮮活氣息。

這是阿聿那蘇第一次看見長成少年的寧楚,同時也是最後一次。

等回到星辰閣,寧楚又把鬥篷的兜帽戴上了,他帶着四個人回來,把他們安置在補天樓中的第九層。

然後在四人的儲物戒裏翻找了一遍,頓了頓,他本來想找用于啓動補天大陣的十二顆儲備能源石,卻發現那顆被謝有封印收好的伴生星礦源。

這一顆星礦源中蘊藏的能量,已堪稱恐怖,驅動六座半步破虛境的活傀儡,不在話下。

寧楚将那伴生星礦源摳出來,安在補天陣的能源陣眼上。

一道綠色光柱沖天而起,直插雲中,綠樹開枝散葉般生出層層疊疊鱗片似的護罩。

耗盡所有能量的一號重新啓動,和剩餘的五座傀儡一同擡起了頭。

寧楚感覺心跳得特別快,他現在像截電池,所有的化學反應都快結束了,最後一點點電,讓他勉強保持着清醒。

他先說:“師祖,顧前輩,補天大陣開啓之後,可以支撐一段時日,人界四宗,恐怕不會善罷甘休,請你們暫時先不要離開這裏。”

然後說:“一號,義父他們的傷我沒能完全治好,叫他們自己治,不要死,師父的手我治好了,幸好他斷的不是用劍的那只手。”

最後說:“1288,我要死了。”

1288的哭聲還是機械的電子音,寧楚聽它狂哭道:“宿主,你不要死,1288正在想辦法救你。”

1288給出了定位,讓一號耗盡能量開啓了直達風靈城的傳送陣法,随後寧楚強行催熟了體內的血脈,調動那兩項天賦武技救下四人。

這兩項天賦武技吸收了大量的靈力,寧楚的修為直接翻了個倍,又再添了點,直接突破了化神境,還差最後的一步心境體會,就能到聖王境界。

寧楚不知道現在在哪裏,他眼前的世界已經黑了,瞳術燒光了他體內的靈力,也燒毀了他的眼睛。

這無藥可醫,他要經脈寸斷,七竅流血而亡。

人快死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麽?都是走馬燈嗎?

寧楚只想到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莫遠山給他烤的魚,謝有溫柔的懷抱,溫懷霜為他戴的那塊鎮魂玉,沈滄浪的劍,他身上清冷的、帶點甜味的梅花香。

他想到他給自己插了個旗,和1288說,萬一哪天迫不得已,他也許會背叛謝有等人。

寧楚感覺師祖抱着自己,喊聲遠遠的,聽不清:“小楚,小楚,你醒醒,別睡過去……”靈力進入軀體,卻怎麽也找不到治療的方向。

寧楚握住他的手,沈滄洲手上的劍繭和沈滄浪的幾乎一模一樣。

沈滄洲懷裏的少年輕聲說:“師祖,我累了,先睡會。”

他精疲力盡地合上眼,一股血凝成的淚滑落下來,像是紅燭的蠟滴,斑斑點點将衣襟染得猩紅。

雨落,風靈城內,孩童以稚嫩嗓音唱誦的歌謠,缥缈地浸在初秋的雨水之中,聽不真切。

“秋風起,黃葉飄。

鳥高飛,人斷腸。”

白玉盆中的花抽芽生枝,悄然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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