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退避(上)

魏軍已經很多年沒有如此慘敗過了。

從駱谷到關中的山嶺要道被蜀軍先一步占據,密匝如林的箭雨,緣山而下的滾石,神出鬼沒的伏兵,就像沒有止境的可怕夢魇般把無數魏國将士的英靈吞噬殆盡。狹長的谷道成為了他們的埋骨之所,或曰作曝屍之地更為恰當,畢竟,并不會有人來安葬這些戰死的荒魂。蜿蜒百裏的谷道中屍骸遍地,鮮血在土地上流淌、滲透,最後被風幹成了黑褐色的印記。那樣寂寂無聞,無人問津的犧牲,仿佛暮春裏成片凋零的無名花——他們、它們都曾那樣的鮮活過,又死去。僅此而已。

回想起前幾日棄甲曳兵的敗退,司馬昭仍舊渾如夢中。存在于傳聞中的樯橹灰飛,攻城略地他不曾見識,卻親眼目睹了十萬雄兵無路可逃,為人魚肉的慘狀。也是頭一次,他那麽近的感受了一番死亡的氣息,并與之擦身而過。

并非是因為自己命大。司馬昭擡頭望向零散殘兵中策馬前行的夏侯玄,心中五味陳雜地想,倘使無他出手相救。

輕輕踢了下馬肚子催促胯下的馬匹跟上去,司馬昭出神地看着夏侯玄纏着繃帶的手,張了張嘴,可終究沒能說上一句完整的話,只發出了些沒有意義的單音來。

聽到身邊傳來的異響,夏侯玄小幅偏過頭看了眼,便又恢複了垂首思考的姿态。

“呃……”太久沒同他有過公事之外的交談,司馬昭半天都找不到合适的措辭。

并不介意這略顯尴尬的氣氛,夏侯玄與他齊頭并進了一段路方才打破僵局道:“感謝的話你大不必說。我救你一來是不想讓蜀賊稱意;二來是替大将軍考慮,省得他回朝後還要處理些無謂的麻煩。”

心裏多多少少堵了一下,司馬昭的語氣客氣得幾近疏離,“總歸是你救了我,算我欠你一命。”

“他日你再還回來?”好笑地咧咧嘴,夏侯玄的目光被頭頂上幾只逐鬧的飛鳥吸引過去,“也是我不想有愧于你兄長,他薄于媛容,我不想成為他。這件事就這樣吧,今後,你無需挂懷,亦無需提及。”

“話別說得太早啊。”司馬昭的聲音不算大,但足以讓他聽清其中的意味深長。

“或許吧。”微眯起眼,夏侯玄漫不經心地嘆了口氣,“若真有那麽一日,我需要你來救命,何嘗不是我大限之日?”頓了下,他低下頭,“還是算了吧。”

司馬昭一怔,旋即笑了。沒再多說什麽,他勒勒缰繩減慢馬速又與夏侯玄拉開了距離。

輾轉數日,只剩下萬餘人的隊伍抵達長安,夏侯玄留任,曹爽等人返回洛陽。

牛馬死失,損兵折将,百姓流離,羌胡怨嘆。至此,興師動衆的駱谷之役以關右虛耗的代價慘淡收場,令曹爽一黨為世人所笑。極力忽視掉流傳在外的譏嘲,曹爽決意定要用朝堂上的得意彌補自己戰場上的失意,于是,素淡無味已久的魏宮中漸漸露出了即将風起雲湧的端倪。

夕陽西下,倦鳥回巢,是亂世裏難得祥和景象。心不在焉地看了會兒天地交融處拉長的流光,司馬昭反身往酒肆二樓的窗欄上一靠,百無聊賴地打起了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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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繞過面前的屏風,司馬師在他對面的位置上坐下,“久等了。”

無所謂地攤攤手,司馬昭坐正身子道:“我怎麽覺得,曹爽裁撤你所轄中壘、中堅兩營後,你這中護軍反而更抽不開身了。”他口吻随意,與其說是抱怨倒更像是調侃。

單手支在額角,司馬師将包裹了自己整日的僞裝卸去,有些疲憊道:“正因為他頻繁動作,我才要更加謹慎,處處打點。那兩營的兵力如今盡歸中領軍曹羲麾下,父親好不容易取得的禁軍力量又落空了。”

怕他過于憂勞,司馬昭忙寬慰道:“可你中護軍的官職還在,能随意在禁軍間走動也不算一無所獲。”

“我本來也是你這般想法,只是經過這幾日發生的事,一想到京城之內的禁軍皆為他人掌控,我便難以心安。”毫不掩飾地将自己的情緒透露給司馬昭,他阖上眼繼續道:“你轉任議郎不再進宮輪值,自然對宮裏的風吹草動不像從前了如指掌。”

“出什麽事了?”收斂了神色,司馬昭開始無意識地轉起了桌案上的酒器。

半睜開眼斜睨向他,司馬師緩緩道:“當年吳賊入寇柤中,百姓多渡水亡至沔北避難。父親督管東南防務,安頓流民,籍名赈濟本再合理不過,曹爽卻偏偏要借此發難,說是百姓不能在沔南安居樂業反而要到沔北來乞求營生乃是父親督邊不利的結果。”

“胡攪蠻纏。”給出了嫌惡意味十足的評價,司馬昭追問道:“父親作何應對?”

“自然是要好言相勸的。”伸出空閑的那只手從他手上拿過酒樽抿了口,司馬師将他父親今晨在朝堂上說過的話複述了出來,“凡物致之安地則安。危地則危。故兵書曰‘成敗,形也;安危,勢也’。形勢,禦衆之耍,不可以不審。設令賊以二萬人斷沔水,三萬人與沔南諸軍相持,萬人陸梁柤中,将何以救之?”言畢,他放下酒樽,順勢挺直了後背,“這番話實難道還不夠合情合理?”

“如此中肯的話要是都聽不進去,那真是……”嗤笑着搖了搖頭,司馬昭沒把後面的話說完。

“曹爽一心與父親為難,聽不進勸倒是不足為奇,但我沒想到除去奪回禁軍力量,他竟還要去插手父親的職責所在。”說着,司馬師憂心忡忡地蹙起了眉,“父親又一味退讓,不與之争鋒。長此下去,父親漸落頹勢,而曹爽則日益做大,再欲回天,何其難也。”

轉着酒器的手突然頓住,司馬昭喃喃道:“說起來,自我從漢中回來後,父親就好像比以前更加沉寂了。前兩日我去定省,有意同他說起朝中諸事,他卻大都避而不談。”

“你好歹還能見到父親,來找你之前我去了父親府上,他直接就讓我打道回府了。”越說越覺得不能理解,司馬師自語般道:“怪了,我原以為駱谷一役後父親也該施展拳腳了,眼下這情形可真叫我琢磨不透。”

經他一說,司馬昭也覺出了幾分蹊跷,遂試探着問道:“你是不是覺得父親有事瞞着我們?”

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司馬師微眯着眼一邊沉思一邊道:“你前次去見父親,他可曾交代過你什麽?”

“沒有吧……”司馬昭答得不甚确定,一番思索下才改口道:“啊,父親囑咐我絕不要與曹爽一黨有任何沖突,即便是當值時遇到何晏他們車馬沖撞,不合儀制也無須規勸管束。”

乍一聽,司馬師更加疑惑了,可轉念細一想來,他便恍然領悟般地舒展了眉頭,“我明白了。”

“什麽?”看着表情瞬間和緩下來的兄長,司馬昭愈發不明所以。

站起來将半個身子探過桌面,司馬師附耳對他低語道:“将欲歙之,必故張之;将欲弱之,必故強之;将欲廢之,必故興之;将欲取之,必故與之。”唇角笑意漸深,“懂了?”

轉頭對上他近在尺寸的面容,司馬昭不由呼吸一窒幾乎忘了颔首。

敏銳的捕捉到了他眸中那一絲絲微妙的,好似少年時不知如何隐藏的慌亂,司馬師心裏有點莫名的柔軟。及時退開坐回了原位,他輕咳一聲道:“既然父親自有打算,你我謹遵教誨便是。”

喉嚨裏滾過兩個模糊的音節當做回應,司馬昭端過酒樽喝了一口,心虛似的轉開了視線。

司馬師凝視着眼前那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眼神是少有的溫和與悵然。落日的餘晖透過半敞的窗子照到司馬昭臉上,在他眼尾的細紋邊一晃,像歲月,流淌而過。沉默着,司馬師可以保持住自若的神情,卻無法抵擋席卷內心的恐懼。他的少年和他一樣為光陰所侵蝕,終将老去、朽亡,變成記憶裏的一個笑容、一個低頭、一個轉身、一個沾了灰的剪影。數十載不過彈指,可司馬師一往無前,來不及稍作停滞,并非沒有留戀,沒有遺憾,而是他們天生的血緣,叫他無法坦誠。不能給司馬昭的,他同樣不會完整施與他人,不想不願而已,這本是無可代償的事。于是,他選擇詭謀與權勢,選擇為那個人開辟前路,選擇另一種方式的陪伴,即使這些都不那麽缱绻動人,但比一段不足傳世的戀慕深沉太多。

“子上。”收起思緒,司馬師開口喚了一句,聲音低沉而緩慢,“你怕嗎?”

他問的突然,司馬昭一時茫然,可旋即就反應了過來,卻未馬上回話。

以為他沒能領會自己的意思,司馬師進一步補充道:“我想,父親并沒有全勝的把握,而我們被動的處境還會加劇。若是最後落得身死為天下笑的結局,你會怕嗎?”

垂眸盯着酒樽裏映在酒水中的倒影,司馬昭認真考慮了許久,答非所問道:“從駱谷突圍時,我差點就回不來了。”

心下一驚,司馬師迫使自己不要表現出過多情緒,盡可能平靜地詢問道:“怎麽一直不曾聽你提起?”

不甚在意地笑笑,司馬昭眼皮子都不擡一下,“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扭頭看向窗外行人稀疏的街道,他言語中夾雜了深深的不确定,“那個時候,我大概是怕死的吧。”

無從得知他究竟經歷了一場怎樣的死裏逃生,司馬師亦不想再讓他回顧,“當然,換做是我,也會。”

詫異于他的附和,司馬昭回頭怔道:“我不是怕死。”

我是怕連個告別都沒有,就死在沒有你的地方。

後面的話,他無法說出口,只能點到為止。他看到他兄長眼裏閃耀的睿智,那介于洞悉一切與一無所知間的迷離,讓他一再懷疑自己的判斷。

“沒什麽好羞恥的,怕死乃人之常情。”司馬師安撫他,“何況無所畏懼也未必是件好事。”

他不懂。司馬昭落寞的想,沒有接話。

“心懷敬畏,故而慎之又慎,總不至一敗塗地。”起身搭上他的肩膀,司馬師的目光中透着綿長的堅韌,“安心,我不過是做個假設。”

看看肩頭那指骨分明的手,再沿着手臂一路看上去,司馬昭遲遲不作回應,直到他兄長因這長久而意義不明的注視而表露出些微的困惑,他方才驀地嬉笑出聲,“阿兄總是這麽不茍言笑啊,有父親跟你在,我又有何懼?”輕舒了口氣,又道:“我相信你們。”

忍不住揚起唇角低聲笑罵一句,司馬師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而後收回手道:“走了。”

看他轉身走出了幾步,司馬昭沒像往常般立刻跟上去,而是依然端坐在原處,“我再坐坐。”

在半空揮揮手示意自己聽到了,司馬師頭也不回地拐下了樓。在酒肆門外頓住腳步,他反首望着二樓的軒窗,若有所思。

紛亂的脖鈴聲和馬蹄聲響成一片,漸漸遠去,融進了夕陽。收回遠望的視線,司馬昭眉目低斂,靜坐良久,默默放下了尚盈過半的酒樽。

晚來風急,人去,酒微涼。

曹爽強遷百姓于沔南的結果可想而知,吳賊攻破柤中,擄走上萬在籍人口,損失慘重,朝中卻無人敢言。司馬懿也是一副不欲招惹是非的模樣,對政事大都不聞不問,令不少對曹爽頗有微詞而寄望于他的大臣們惴惴不安,為他們的前路,子孫後世,或為這被不斷腐蛀的朝廷。他們私底下嘆息着老太傅年及朽邁,失去了盛年時的英武,殊不知那人在無人處是如何的殚精竭慮,害怕辜負。

是時匈奴王劉靖部衆強盛,鮮卑又屢屢寇邊的當口,孫禮出任并州刺史,加振威将軍,使持節,護匈奴中郎将。赴任前,他堅持要見司馬懿一面,可真正見到了人,他卻一臉忿色,不言不語。

尊卑有序,以孫禮的身份如此向當朝太傅擺臉色原是不合禮數的,所幸司馬懿對此并不介意。他很清楚這個人,自明皇帝時便幹預犯顏直谏,後于床下受遺诏,助曹爽輔政,剛直不撓,遭到後者厭惡打壓,仍初心不改。對這樣的人,司馬懿是感慨甚至感激的。那樣的忠直,他心有戚戚,可他不能做個徒有剛正之心的大臣,朝中風雲詭谲,陰謀重重,稍有不慎便死無葬身之地,他死不足惜,可在他之後還有誰人會去力挽狂瀾于既倒,他難以想見。人生如棋,落子無悔,但司馬懿期求的遠不止一己之無悔,他手棋子落,易勢改局,激蕩的乃是江山命脈,他怎可不謹小慎微,深思熟慮?而身處劣勢,他首先要自保方能等待時機扭轉乾坤。

把孫禮的怨憤看在了眼裏,司馬懿深谙他的心思,然而開口問出的話卻明顯避重就輕,“德達掌管并州仍覺權輕,以致怏怏不樂嗎?”

“禮雖不德,豈以官位往事為意邪?”想都不想,孫禮言辭悲憤,“本謂明公齊蹤伊、呂,匡輔魏室,上報明帝之托,下建萬世之勳,今社稷将危,天下兇兇,此禮之所以不悅也。”言罷,他廣袖掩面,失聲痛哭。

想來孫禮也曾是有膽徒手搏虎的悍将,學不來那許多的矯揉造作,之所以這般涕泗橫流,必定是哀情至極。真情假意,司馬懿閱遍世事的眼早已看得透徹,思及于此,他亦為之動容。想想曹爽兄弟鎮日橫行朝野的作為,司馬懿握住孫禮的手,沉緩道:“且止,忍不可忍。”

沒有更多的許諾,僅是這一句稀松平常的勸慰卻足夠讓孫禮聽出一位老臣堅毅的決心。止住抽噎,孫禮深深一揖,“太傅一言,堪比千金,禮且去也。”

忍不可忍。

有人卻已忍無可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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