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每逢桃花開時,就到了衛長纓生母的祭日。

既是生母的祭日,又是衛長纓的生辰,這一日她都會在生母的墓前呆上半日,聊慰思親之情。

這日剛到山上,還未來得及焚燒紙錢,一場雨突如其來,先是兩滴三滴,再後來滴滴瀝瀝,這雨勢漸大,衛長纓只好帶着婢女下山,在一間簡陋的小茶寮裏避雨。

茶寮裏有幾個壯年漢子也在避雨,當衛長纓進來後向她投過打量的目光。

但帷帽擋住他們的視線,只看到霧朦朦的輪廓。

掌櫃送上來茶水,茶水極澀,顏色深黃,似乎是隔夜茶。

衛長纓只飲了一口便放下。

那幾名壯漢瞧不到衛長纓的樣子,索性尋釁起掌櫃,說他的茶難吃。掌櫃脾氣極好,一句話不說,又重新給他們上了一壺熱茶。

茶寮外雨如瓢潑,擲地有聲,屋頂上被雨打得噼啪作響,地面水流縱橫,看這情形一時半刻雨不會停。

衆壯漢聊開了。

“聽說沒有?昨日陛下給尚書仆射衛尊家的三個女兒都指了婚。”

“這怎麽能沒聽說?人盡皆知,二女兒被指婚給安平侯,三女兒指給永寧侯。那安平侯和永寧侯可都是青年才俊,又都是大将軍,前途無量。”

內裏偏有一個人沒聽說此事,他聽得興起,問道:“那大女兒指婚給誰了?二女婿和三女婿都是君侯,那大女婿也少不得是個君侯吧?啧啧,三個女婿都是君侯,那衛家豈不是要成為大周的第一世家了。”

有人哧了一聲,不以為然。

“你以為大女婿是誰?是那個北狄歸降的蠻子,李星回。”

“李星回不是被封長安侯麽,都是君侯嘛!”那人還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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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侯,但能與安平侯和永寧侯相比嗎?李星回只是個降臣,大周的世家誰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降臣?莫說面子上不好看,若有一日這降臣反叛,衛家還不得滿門抄斬,誅滅九族。”

“原來如此。”

“聽說他們北狄男人把女人當財物,自己死了,兒子兄弟還能繼承他們的女人,如果兒子兄弟死了,孫子還能接着繼承。”

“還有,北狄蠻子生性粗魯野蠻,茹毛飲血,殺人如麻,不懂禮儀,他能對女人好麽?總之,衛相公的這大女兒要遭罪了,不出兩月,準得被這北狄蠻子折磨死。”

衛長纓聽他們議論自己,心中絲毫未動,倒是身畔的婢女小珠按捺不住想要訓斥他們,但被衛長纓按住了手才作罷。

衆壯漢仍是高談闊論,無非就是說李星回粗野,對待女人必是殘暴,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總之誰嫁給李星回是倒了十八輩子的血黴,活不過兩月。

雨勢漸小,但無停的趨勢,衛長纓坐得乏了,起身踱出茶寮準備趕回京畿。

仆從在馬車下面放上踏腳凳,待衛長纓上馬車後,他便端起踏腳凳放在馬車板上,架着馬車遠去了。

小珠也坐在馬車裏,她聽到剛才那些壯漢的話,不免要為衛長纓打抱不平。

“纓娘,這婚就不能退麽?”

一月前北狄金帳王因與大單于政見不合,大單于以通敵的罪名誅殺其全家,唯其子天無極帶着百多族人拼死逃脫,翻過烏蒙山,歸順了大周。

昭元帝聞得北狄王子率衆歸順,當即封他為長安侯,聽他生于十二月,十二月又稱星回,故賜國姓李,改名李星回。又知李星回未曾婚配,便想為他指婚,以示對降臣的仁慈和體恤。

因此,這是賜婚,試問天子當媒人,誰敢拒婚?

自然更不可能退婚。

衛長纓取下頭上的帷帽,挑起馬車簾子,窗外幾滴冷雨飄進來,打在她的面頰上涼冰冰。

申時中,衛長纓趕回尚書府,稍稍在房中歇息,便有婢女來請她去書房。

衛長纓趕緊換了一身幹淨的素服,梳理了發絲,随意用一根湖藍色的絲帶绾住,也不作任何裝飾,便來書房見父親。

從衛長纓的閨房到前院的正堂,約摸要一盞茶的時間。京畿之地寸土寸金,達官貴人無數,便是王府也只能有百多畝的規模。

尚書府原來只有五十多畝地,後來長公主李元青帶子下嫁衛尊後,衛尊又在周邊買下三十多畝地。

衛尊本喜開闊寬敞,府裏起先只有幾處院落,但李元青中意奇山秀水的園林景致,他便請了全國最出名的工匠大師設計屋宇。

如今尚書府有了近百間屋子,十多處院落,假山、湖水、花園、樓閣等應有盡有,游廊蜿蜒曲折,花柳成蔭,頗有一股曲徑通幽之感。

書房裏有一對男女的争執聲,衛長纓不好進去,只好先在書房外等待。

“你什麽都怪我,這能怪我嗎?我還不是想早點把長纓嫁出去,讓她親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不怪你怪誰?如果不是你容不下長纓,你怎麽會撺掇太後将長纓指婚給那李星回?如今給我衛家惹來如此大的麻煩。這種事,別人拒絕都來不及,你還給招了來,以後我衛尊十個頭都不夠你弟弟……都不夠陛下砍的。”

衛尊和李元青在吵架,兩人的火氣都很大,各不相讓,衛長纓在外面聽得一清二楚。

“姓衛的,長纓是你女兒,那長绡就不是你女兒了?太後要将長绡指婚給那北狄人,我心裏能舍得嗎?我只能說是把長纓指婚給那北狄人。”

聽到這裏衛長纓方才知曉,原來最初指婚給李星回的是自己的二妹衛長绡。而李元青不願意親生女兒嫁給李星回,在太後面前撺掇把自己嫁給李星回。

裏面衛尊唉了一聲,确實,衛長纓是他女兒,衛長绡也是他女兒。

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實在沒法說什麽,不能偏向任何一個女兒。

可是衛尊不說了,李元青卻不肯放過他。

“你總說李星回會叛變,可人家也未必會背叛大周,不都是沒發生的事情麽。你拿着沒發生的事指責我,不就是嫌棄我是改嫁的,不如你元配夫人,長绡和長绫也不及你元配夫人生的長纓尊貴。”

“哼哼!就算李星回這個女婿我給你找錯了,但我還給你找了安平侯和永寧侯兩個東床快婿。我們有這兩個女婿,就能把李星回治得死死的。”

李元青不依不饒,從昨日到今日,衛尊都在埋怨她糊塗,給衛家招來滅頂之災。

這口氣,李元青哪能咽得下,随時都在找機會反駁回去。

想那安平侯和永寧侯大敗南越,還怕治不了李星回這個亡命王子。

聽着李元青狡辯,衛尊徹底沒了氣。

裏面的争執聲就此湮息,衛長纓緩緩上前,在門前喊了一聲。

“阿爺,阿娘。”

李元青正在生悶氣,瞥了衛長纓一眼,衛長纓面上未施脂粉,發上也無任何飾物,但唇不點而紅,眉不染而翠,天生一股嬌柔媚态,比起自己的兩個女兒要美貌許多,不由心中舊恨添新仇。

“長纓,你可是高門之女,別整天一副狐媚相,像要勾引誰似的,傳出去有辱我們尚書府的名聲。”

“長公主……”衛尊氣壞了,李元青完全是不給自己這個夫君面子,當着自己的面诋毀女兒。

衛長纓見父親生氣,怕他倆再起争執,趕緊道:“阿娘,女兒知道了。”

她深知李元青嫉妒自己的美貌,因此才不作任何裝扮修飾。“阿爺,你找女兒來說什麽?”她識趣地岔開話題。

“長纓,你坐下,阿爺有話對你說。”

見到衛長纓來了,衛尊臉上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這個女兒一出生便喪母,從未享受過母愛,衛尊不免對她多加憐惜心疼,只是礙于李元青,他不敢表露得過于疼愛,以免李元青吃醋鬧得家宅不寧。

“阿爺你說吧,我站着聽就行。”

書房裏的這種情況,衛長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李元青那雙眼睛如同長了針,一直在戳衛長纓。

“長纓,陛下給你指婚的事,昨日已經說給你聽了,本來以為能拖上一些時日。但沒想到今日上朝時,陛下說打了大勝仗,要趁着這時熱鬧一下,普天同慶,振奮士氣,因此讓咱們家三喜臨門,納采、問名和納吉這些事項全免,明日李星回就要來府裏送聘禮。”

衛尊頓了一會,又接着道:“你兩個妹妹的婚事阿爺不愁,阿爺擔心你的婚事。那李星回是北狄降臣,難免心懷異志,若你嫁他,有朝一日他叛變大周,咱們衛家就大禍臨頭。”

“那我要怎麽做?”衛長纓聽得出父親話中有話。

衛尊的手指在案臺上輕輕敲打,半晌咬牙道:“長纓,我們雖不能抗旨,但天下男人無不好美色,明日他來送聘禮,你只須把自己扮得醜陋不堪,粗俗無禮,他必不喜你,興許會主動提出退婚,這樣就不關我們衛家的事。”

頓時李元青的眼睛亮了,道:“明日我親自給長纓梳妝打扮,必讓李星回一見到長纓就退婚。”李元青笑逐顏開,明日她就借着這個機會整治衛長纓。

衛長纓微微咬唇,道:“如能讓衛家永享太平,女兒謹遵阿爺的安排。”

“長纓,我們衛家從你曾祖起,奮三世餘烈,才能在京畿掙得一席之地,實在不能因李星回毀了這百年基業,這次衛家的榮辱興亡可就全看你了。嗯,你先回房裏歇着。”衛尊頭疼不已,也沒精力和女兒敘話,一旦出事牽連的可不止衛家。

從書房出來,衛長纓興步來至曉春池畔,數十條大金鯉聚在岸邊,張開大嘴,等待衛長纓的投喂。

岩石上擺放着魚食盒,衛長纓抓起魚食,須臾間環珮叮當,香風撲面,衛長纓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兩個妹妹來了。

衛長绡和衛長绫是孿生姐妹,但長得并不像,衛長绡長得像衛尊,衛長绫卻和李元青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三姐妹的容貌完全不相似。

“大阿姊,聽說你要嫁給那個北狄蠻子,你們可真是天生一對哦!”

衛長绡比衛長纓小一歲,她對衛長纓的容貌最吃味,平時尋着機會必要刻薄衛長纓。

“可喜可賀!大阿姊馬上就要是君侯夫人了。”衛長绫的性子與衛長绡差不多,說話也是夾槍帶棒,語帶諷刺。

衛長纓笑了笑,她早就習以為常,對兩個妹妹的諷刺并不放在心上。“恭喜兩位妹妹覓得如意郎君,安平侯和永寧侯年少有為,前程似錦,兩位妹妹遲早是一品诰命夫人。”

雖為衛家的嫡長女,但衛長纓的身份甚是尴尬。

李元青盡管是繼室,但她是長公主,她生的女兒也是嫡女,自然不會把衛長纓放在眼裏。

對于一個女子,父家的地位猶然重要,但母家的地位同樣如此。

被衛長纓一恭維,衛長绡猶可,衛長绫卻是喜不自勝,道:“二阿姊的命比我還好,她嫁的可是安平侯。”

“小妹,永寧侯也不錯嘛!雖然現在比不上安平侯,但永寧侯年紀小兩歲,很快就能後來居上。”衛長绡也不知是捧還是嘲諷。

衛長绫溜了衛長纓一眼,衛長纓臉上似笑非笑,遂道:“大阿姊,以後我們嫁出去了可要時常來往,讓你家的長安侯多提攜兩位妹夫。”

李星回是北狄降臣,上至天子,下至文武百官,無不對他抱有疑慮,自身都是如履薄冰,如何有能力去提攜別人。

衛長纓不接話,随兩個妹子說去,反正李星回也做不了自己的夫婿。

“聽阿爺說,明天他們三個會親自來送聘禮,阿爺一定會宴請他們,到時我們就在窗外偷瞧。”衛長绫笑得幾乎彎下腰,捧着小腹道:“還沒見過大姊夫,不知是不是有九尺高?該不會是個傻大個吧?”

衛長绡立即接口,道:“一次能吃十斤肉,飲二十斤酒。”

“如果真是這樣,大阿姊,你可得好好籌謀一下生計,你帶過去的嫁妝不夠大姊夫吃一個月,難不成吃完了向娘家要?”衛長绫捂嘴笑個不停。

兩個妹妹越說越離譜,衛長纓實在沒耐心聽,将手中的魚食全部灑入池中,然後起身離去。

“呸!”衛長绡朝她背後唾了一口。

“別理她,她心裏嫉妒着呢!咱倆嫁了好夫婿,而她只能嫁那個北狄蠻子。”衛長绫擠眉弄眼。

這一天尚書府格外繁忙,為迎接明日三位君侯女婿來送聘禮,李元青指使下人們收拾庭院,張燈結彩,準備佳肴,直忙了個人仰馬翻,到下半夜才靜下來。

清晨時推窗,垂花門前一株桃花吐蕊,滿樹紅雲,芬芳撲鼻,原來昨夜裏這株桃樹迎風而開。

衛長纓站在樹下觀望,尋了一枝桃花剪下,正要回房供瓶便見一群婢女簇擁着李元青趕來。

“阿娘。”衛長纓彎腰行禮。

李元青觑眼打量衛長纓,這才晨起,衛長纓僅只披一件雪青色的鬥篷,一臉慵懶之色,手裏握着一枝桃花,那面容與花色相耀,可謂人比花嬌。

“長纓,時候不早,阿娘給你好好妝扮。”

李元青其實也頗有幾分姿色,但與衛長纓相比就遜色不少,她生性嫉妒,每每讒言衛長纓是狐媚長相,不許衛長纓妝飾,每日也盡讓衛長纓着素衣。

如今這外面人只知尚書府的衛二娘子和衛三娘子容色出衆,皆不曉衛大娘子才真是豔絕塵寰。

此時,李元青也不由生出怨恨,“萬紫千紅,終讓梅花為魁”。

“還不把她帶到房裏去。”李元青怒喝。

衛長纓被幾個婢女拉到閨房,李元青妒火大熾,也幸虧是衛尊讓衛長纓扮醜,若她那狐媚樣子被兩個将軍女婿瞧到,只怕那将軍女婿也要拒婚了。

李元青将衛長纓一頭柔軟的青絲弄得亂糟糟,柳葉眉畫成倒八字,臉上點了二十多個斑點,鼻尖上塗了稍許紅色。

大概心懷恨意,李元青使勁揉捏衛長纓的面頰,冷不丁掐了幾個指甲印,最後又在她鼻梁左側粘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黑痣。

“把銅鏡拿走。”

李元青令婢女拿走房中的銅鏡,以免衛長纓看到鏡中形容醜陋不堪,會抹去臉上的妝容。

“長公主。”一名婢女慌慌張張跑來,這婢女是李元青的陪嫁宮女,道:“長公主,驸馬讓我來告訴您,永寧侯王琅琊送聘禮來了,讓您趕緊去正堂。”

李元青喜出望外,大清早便來了,可見永寧侯十分重視這門婚事。“長安侯李星回來了沒?”

“還沒來。”

李元青點點頭,向衛長纓狠狠盯了一眼,斥着婢女道:“你們幾個給我守在這裏,不能讓她動一下,如果弄花妝容,你們仔細挨板子。”

說完李元青向正堂趕去,她急于籠絡安平侯和永寧侯,也不僅僅是為了兩個女兒,更是為了衛尊。

如果衛尊有這兩個女婿,那衛家就是大周的第一大世家,無人能撼動。

衛長纓跪坐在曲足香案前,此時她看不到自己的容顏,但能想得出此刻的自己足夠醜得讓李星回一見就退婚。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北狄王子,第一勇士,因家人被誅而降于大周,卻被大周的文武百官視為洪水猛獸。

日上三竿,沒有傳來李星回來府裏送聘禮的消息。

作者有話說:

預收《朋友之妻》,求收藏,謝謝

韓臣不近女色,兇悍暴戾,人謂之“黑熊”元帥

可他只看了李相思一眼,就深深愛上她

如同老房子失火,一發不可收拾,韓臣發誓要得到李相思

只是李相思是有夫之婦,而且還是他的朋友之妻

朋友妻,不可欺

那麽他只能讓李相思不再是朋友之妻

很快,李相思被她的夫婿休掉了

現在,她可欺,可搶,可奪,無路可逃

那日韓臣帶着李相思返回京城,她的美貌震驚世人

皇帝下旨令韓臣送李相思入宮,原來李相思竟是皇帝日夜苦思的前朝皇後

韓臣大怒,他費盡心力弄到的美人豈會拱手送人

毫不猶豫地一聲“反”,四野之中戰火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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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不點而紅,眉不染而翠——出自曹雪芹《紅樓夢》

萬紫千紅,終讓梅花為魁——出自曹雪芹《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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